正如刁豔紅所想,許臻這段戲在刻意壓戲。
在表演過程中,其中一方的氣場太過強大,導致對方忘詞、失聲、情緒失控,類似這樣的情況就叫做壓戲。
所以,剛剛刁豔紅接不上詞、轉不過情緒,這就是字面意義上的被“壓戲”了。
不過當然,許臻壓戲不是爲了跟刁豔紅爭鋒,而出於角色和劇情的需要。
許臻飾演的沈世河是個高位截癱的殘疾人,天生的身體殘疾導致他的性情偏激易怒,極其強勢,即便是正常聊天也經常會說出讓人下不來臺的話,像是一個時刻處於自我保護狀態的刺蝟。
更何況,這段戲是東東的母親與他的首次交鋒,雙方吵得越兇,劇情的張力才越大,觀衆們對後續二人爭奪東東監護權的期待感才越強烈。
許臻剛纔這段戲的節奏把控非常講究。
他看上去一直在打斷對方的話頭,但實際上並沒有。
雙方都在原原本本地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臺詞對戲,一個字也沒有改。
但許臻每次開口,都剛好卡了在對方這句話將唸完、未唸完的一剎那,節奏卡得死死的;
再加強勢的氣場、一句高過一句的憤怒情緒、以及越來越快的語速,幾方疊加之下,就給對方帶來了巨大的壓迫感。
許臻爲這場戲準備了很長時間,剛剛表演的狀態也非常好。
刁豔紅沒接住,導致這場戲半途而廢,說實話他稍微有一點點失望。
不盡興。
但在失望之餘,他忽然又反應過來了一件事:被壓戲,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便是影帝影后也有可能在準備不夠充分的時候被人壓戲。
前輩演員在他眼中的光環,像是瞬間黯淡了許多。
這就像是小時候,小孩子總感覺大人什麼都懂、什麼都會,什麼事都能處理好;然而在某一瞬間,從前的那個“小孩子”會驀然發現:
原來“大人”,也只是普通人。
“大人”也不是萬能的。
自己只要努力,就能做到那些“大人”們做不到的事,在某個領域裡達到極致,讓所有人對自己俯首稱臣。
這一刻,許臻感覺自己像是隱隱打開了一道無形的枷鎖,一股自信的力量油然而生。
我是一個演員!
面對任何人,我都沒有必要畏懼,可以堂堂正正地說一句:
我懂表演!
……
兩人這段戲演崩了之後,刁豔紅平復了一下情緒,倒也爽快,直截了當地笑道:“小許這段的處理特別棒。”
“是我沒接住,怪我。”
許臻笑笑,也不跟她客氣,立即與她覆盤了一下這段戲的情緒。
“刁老師,我講講我的理解……”
他從輪椅的側邊帶裡拿出了劇本來,一翻就翻到了這場戲的位置,指着兩人剛纔斷掉的段落,道:“這場戲是東東媽媽的第一次正式出場,所以劇本在這個地方,其實是暗藏着對‘東東媽媽’的人設的。”
刁豔紅聞言一愣,問道:“怎麼說?”
許臻耐心地道:“首先,東東媽媽當年遺棄了自己的兒子,這件事無論怎麼說都是理虧的。”
“剛剛的那個情形,面對沈世河的層層詰問,正常人都會羞愧得無地自容,會心疼自己的兒子,會痛哭流涕,所以刁老師剛纔的反應很正常。”
“但是東東媽媽卻沒有。”
他伸手點着劇本上的臺詞,道:“她反倒是惱羞成怒了。”
“因爲在她的心裡,她也是受害者,她被生活所迫,被逼無奈才棄養了兒子,這件事從本質上來說是社會的錯,是這該死的命運的錯。”
“她之所以想爭回兒子的監護權,也不是因爲看兒子正在受苦、她心疼,而是想治癒自己的心理創傷。”
“沈世河拿這件事戳她的脊樑骨,她最核心的情緒不是對兒子的愧疚,而是羞惱,她感覺下不來臺,她氣憤於沈世河罵得這麼狠,覺得對方不夠體貼善良,所以纔會以牙還牙地罵回去。”
許臻對刁豔紅道:“能有這種反應的,絕對不是一個心思柔善的人。”
“所以刁老師如果想把這個情緒演到位,首先得明白她的這個思維邏輯才行。”
刁豔紅:“……”
她聽完許臻的這段剖析,忽然沉默了。
嗯……小許說得很有道理,確實如此……
自己的確是沒好好花心思去琢磨,再加上受“某些人”的誤導,沒把這個角色吃透。
這樣想着,刁豔紅扭過頭去,斜眯着眼看了一眼正在場邊看戲的徐瀚。
呵呵,徐瀚老賊……當初沒給劇本的時候,就睜着一雙牛眼跟我說,東東媽媽是個犯了錯誤、良心發現的母親,外柔內剛,堅強善良,人物性格很有層次……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這老賊這麼歡迎我來演這個角色,絕對沒安好心!
不遠處,徐瀚留意到刁豔紅這雙斜瞥着他的丹鳳眼,心頭忽然一涼。
哎……?
刁豔紅這個眼神,可以可以,“反派角色”的感覺有了啊!
……
戲都已經接了,而且還是自己上趕着主動接的,刁豔紅這會兒再說什麼也沒用,只能是板着一張臉繼續跟許臻討論人物設定,力爭把這個“反派”演好。
刁豔紅聊了一會兒,忍不住搖搖頭,道:“這段戲我之前有點想岔了。”
“要不是被小許逼出本能反應,我都沒想明白東東媽媽是個什麼樣的人。”
說着,她轉頭跟場邊的導演道:“吳導,麻煩把這段戲押後吧,等我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寫寫小傳再來演。”
“我這幾天先演跟東東的對手戲。”
導演吳巖點點頭,比了個“OK”的手勢。
而一旁的許臻聽到這話,則低下頭去,在輪椅的側邊袋裡翻了翻,反手掏出一份文件來,道:“刁老師,我之前寫了一份東東媽媽的小傳,但是寫得比較粗糙,你回頭可以參考一下。”
刁豔紅:……?!
她愕然接過這份文件,翻了翻,發現這份文件是正反面打印,小四號字,密密麻麻八頁紙。
……這叫粗糙?
而且話說回來,這熊孩子爲啥要寫我的小傳?!!
是料到了我懶、不會寫這玩意兒嗎?
她既錯愕又驚訝地朝許臻那個側邊袋望了望,道:“你這裡面裝的都是啥?”
這話一出,場邊圍觀的衆人頓時笑出了聲,弄得刁豔紅一臉懵逼。
許臻眨眨眼,歪着身子從兩邊各拽出厚厚一沓文件來,攤在兩人面前的茶几上,憨憨笑道:“就,各種資料,有備無患。”
刁豔紅低頭翻了翻,越翻越懵。
這都啥玩意兒??
《沈世河小傳(東東視角)》、《沈世河小傳(徐媽媽視角)》、《徐東小傳(主觀視角)》、《徐東小傳(客觀視角)》、《游泳教練俞靜嫺小傳(客觀視角)》、《社會保障局王科長小傳(主觀視角)》、《游泳俱樂部經理A小傳(主觀視角)》……
刁豔紅:“……”
服了!
各種意義上的服了!
她本以爲許臻剛纔能把徐媽媽的臺詞背得爛熟,已經很變態了,沒想到他居然還有兩口袋的變態!
刁豔紅呆愣半晌,指着茶几上的這些文件,道:“這些我能複印一份嗎?我回去刺激一下我家那個懶蛋兒子!”
許臻翻了翻,道:“可以,沒問題。”
“別印這個了,不全,回頭我讓人把全套的電子版給您發過去。”
刁豔紅:“……”
這一堆居然只是一部分!
大侄子你震撼我一年你知道嗎!!
……
兩人簡單商議之後,還是把這段戲給從頭到尾排練了一遍。
自從刁豔紅終於承認了徐媽媽是個反派角色,她表演的質感像是得到了突飛猛進的提升。
無論是自我感動式的“鱷魚眼淚”,還是反脣相譏時的理直氣壯,都演得惟妙惟肖,讓人恨得咬牙切齒。
不僅如此,刁豔紅試着還從許臻那裡“偷師”了節奏卡點法,雙方開口的時間點都異常刁鑽,導致這段戲的緊張氣氛進一步升級。
“沈世河我告訴你,東東我是一定會帶走的!”
兩人談崩之後,刁豔紅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怒道:“你不同意,那咱們就法庭上見!”
說罷,她將沙發上的照片、出生醫學證明等物品一股腦地塞進包裡,轉身便走。
許臻坐在輪椅上,劇烈地喘息着。
直到對方即將走出門口的一剎那,他才忽然吼道:“你這種賤人有什麼資格當東東的監護人!”
“就憑我是他媽!”刁豔紅這句話,直接卡在了對方說出最後一個字的瞬間。
高分貝的尖銳嗓音,直接將許臻剛剛那句話的餘音吞得丁點不剩。
場邊,徐瀚、以及導演吳巖等人只覺眼前一亮,忍不住在心下默默叫了聲“好”。
漂亮的卡點!
老刁還是有點本事啊,學以致用的速度夠快!
這時候,只見刁豔紅站在門口,眼眶通紅,狠狠盯着許臻的背影,哽咽道:“血濃於水,我再怎麼下賤也比你這個廢人強!”
“我告訴你,沈世河,你別妄想……”
然而她這話還未說完,始終瑟縮地站在一旁的徐浩宇卻忽然走上前來,一把將她推向了門外。
“你出去!”
徐浩宇的臉上帶着怒容,叫道:“你走,你出去!”
瞧見這一幕,一旁的徐瀚不禁挑了挑眉。
呀,我兒子可以啊!
學會卡節奏了!
他抱臂而立,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可以可以,非常可以!
雖然吞了老刁幾個字,但是在這個位置打斷也沒問題,情緒已經到位了!
嗯,果然是跟什麼人學什麼樣,小許是真的很會教人啊!
徐瀚的眼中閃過了一抹喜色,爲兒子的悟性而感到由衷的欣喜。
……
這一刻,片場中的刁豔紅被徐浩宇提前打斷,則不禁愣了一下。
不過,她的經驗何其豐富,不過是少說了幾個字而已,很快便就着這個情緒繼續演了下去。
徐媽媽跟別人爭自己的兒子,親生兒子反倒站到了對方那邊,剛剛囂張的氣焰像是瞬間被人潑了一盆冷水。
刁豔紅仰頭看着眼前的徐浩宇,伸手抓着他的胳膊,既委屈、又苦澀,哀聲道:“東東,是媽媽……”
說話間,她的淚水再次溢出了眼眶,嗚咽道:“是媽媽呀,東東……”
但徐浩宇卻絲毫也沒有被她的眼淚所感動,板着臉,仰頭看着斜上方的天花板,再次卡着時間點把她往前一推,叫道:“你出去!”
場邊的徐瀚激動了。
剛剛的這一幕,徐浩宇演得相當到位!
無論是情緒、神態,還是出手的時機,都恰到好處。
自家傻兒子在這段戲裡雖然沒說兩句話,但他被夾在刁豔紅和許臻之間,卻一點也不尷尬,反倒在一些細節上還可圈可點。
巨大的進步啊!
徐瀚正激動着,卻聽“哎呦”地一聲驚叫,只見——身高一米五的刁豔紅被一米九的徐浩宇這麼使勁一推,沒站穩,直接摔了個屁蹲。
徐瀚:“……”
特麼老子的皮帶,在哪裡!
……
幾人將明天要拍的戲認真演練了好幾遍,包括燈光、攝影、走位等等,全部排練妥當之後,才終於散場。
臨走前,刁豔紅從許臻那兒借了紙筆,飛快地記下了一些要點,打算晚上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務必要在正式拍攝的時候把這段戲演好,努力扳回一城。
她心下略微有一點點不爽。
不甘心!
個小崽子,老孃還演不過你了?看我明天怎麼給你好好上一課!
刁豔紅正在奮筆疾書,忽然瞧見許臻走向了自己不遠處的一個胖子,似乎正笑着跟他聊着什麼。
她見許臻如此重視這個陌生人,下意識地多看了一眼。
這是哪路人馬?資方代表?還是哪個自己不認識的圈內新秀?
刁豔紅正猜測着,一陣夜風吹過,湊巧將對方的聲音清晰地帶到了她的耳中。
只聽那胖子道:“剛纔那個兇巴巴的大媽很厲害啊!明明很正常的臺詞,卻念得婊裡婊氣,這反派演得絕了,簡直本色出演!”
刁豔紅:……?
短短一句話,她只覺胸中像是被人點燃了一捆二踢腳,“砰”地就炸了。
這時候,只聽許臻道:“不是,這個角色就是這麼設定的,刁老師是演得好纔會給你這種感覺。”
那胖子道:“是啊,我也是說她演得好呢!”
“哎,大衆真的是深受爛劇荼毒,這大媽這麼會演戲,演技差不多都能趕上許總了,居然都沒什麼名氣!華夏有多少好演員被埋沒了啊!”
刁豔紅:“……”
被埋沒?
沒名氣?
演技差不多都能趕上許臻了?!
——泥馬老孃我縱橫演藝圈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個村口撒尿和泥巴呢!
我特麼左手一隻金雞、右手一朵金玉蘭,雙劍合璧把你打出屎來你信不信?!
你死定了小子,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