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向來是個絕頂聰明、眼高於頂的雙頂人士,回想這兩天似乎一直被這人壓了一頭,心裡不免微惱:“莫非你在學院時有過失敗的探險經歷?”
春水忽然想到那次流光青年會揹包男的經歷,不由微微一笑,居然承認了:“是的。”
“說說?”小樓望着春水背影淡淡道,待春水轉頭看向她時,她又把頭偏向一邊。
這丫頭!春水發現她白皙的膚色、高挺的鼻子,如劍一般的眉毛就是這股冷漠的主要構成,再加上穿着黑白爲主色的神學院教服,又憑添了一份高傲。
權當給她們解乏吧。春水於是將當年龍脊山之旅大肆意渲染一通。在他生動的描敘下,人物形象活靈活現,故事包含深刻的寓意,果然三位是聽得津津有味。
“十個滿懷理想的少年,到了山下卻只剩六個人了,還有一個心懷叵測。”青青一嘆,卻想到自己三人會不會也終究有分開的一天。當青青說出“心懷叵測”這詞時,春水心裡還是不由地咯噔了一下。
小樓哼了一聲:“世上很多人事都是這樣的,各懷心思,能剩下五個就不錯了。”
小九卻說:“那女吸血鬼一定很有氣質了,若說小樓是冷傲,那人想必算是冷豔了吧。”
“去,又胡說。”小樓嗔她一句。
“溪水!”不知道走了多久,小九突然驚喜地指着前方叫道。
春水說過,見到溪水就差不多到了,所以就連一臉冷漠的小樓,也不禁翹首眺望。
“沿着這邊走,進了谷地,就能看到了。”春水指了指。
大家都加快了腳步,果然不一會便看到溪水兩岸綠草叢中星星點點的綴了一片,向上延伸,那微風淡煙中簌簌堪憐的正是那種叫十日蘭的花朵。花身皎皎玲瓏,花朵下端是白色透着嫩黃,前端翻轉的部位卻是一種淡藍微紫的顏色,透出一種聖潔的光澤。三人在這邊已經能嗅到一陣淡淡的清香。
沿着春水開出的路,三人繞着邊緣往谷中深入,到了一個平坦的地方,青青突然伸手攔住春水,道:“可以了,往前走就太靠近它們了,這些花不是受不得人身上這凡俗之氣麼,就此打住罷。”
看得出,這個女孩很善良很多愁。
“呵呵,果真是隻可遠瞻之,不可褻玩乎。”春水看着那花笑道。
小九找塊石頭坐了下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動了動腮幫子,再緩緩地吐出,說道:“突然想做個隱者了呢,也這般花開一瞬,遠離塵囂。”還是小九活潑。
春水看了她一眼,打擊慾望又來了。當下說道:“你知道隱士怎麼區分麼?”
“大隱於市,小隱於野?”小九道。
所有的噱頭都應該從標新立異開始,先雷雷人吧。春水暗自嘿嘿一樂。
“其實真正的隱士只有一種,小隱中也有騙子,但相比起來,所謂的大隱們都是扯淡,純粹的掛羊頭賣狗肉之徒。
比如六百多年前那位大詩人大學者穆罕默德,做得是最出臉的了。他若真要隱,何不跑到海外的荒島上去?何不跑到西邊玉龍雪峰去?再不濟也跑去東邊興安叢林裡和精靈族一塊過去嘛,你們想想他最後跑到哪裡去隱居的?京都外的青牛山!”
穆罕默德在教科書和文人士子中是高山仰止一般的存在着,青青和小九兩位學院文科的少女聽到這番說道,不由一愣。
“你的意思是他的隱居是有目的的?”小樓畢竟長期在神學院,受毒害沒那麼深。
“對,沽名釣譽。青牛山方便與重量級人物保持聯繫;方便掌握朝中動態;方便人家去請教、請出山。
你們翻翻他的詩詞文章,青牛山上很多作品,想必每隔一陣就叫人拿個作品下山傳誦,人家就算想忘記他也難啊!果然五年以後皇帝陛下傳詔書納賢,任吏部總長,那可是宰相以下文官的第一肥缺啊,你們說這算不算一步登天呢?”
三位少女都不是笨人,只是從來沒往這方面想罷了,聽春水這麼一翻案,想想也有道理。
春水又向小樓道:“最近有佛教從西邊傳入,我也稍作了一番研究。它們和光明神教有一些相同的地方,比如要“滅”苦。洞察人心或人性,我們知道一切苦都來於慾望,所以滅苦之法只能是除盡人(情)慾念。
這想得不錯,問題在實行時是否可通?在這方面,他們主張萬法皆空到唯識,由漸修到頓悟,由貴族文人親禪到賣菜老太太的念南無阿彌陀佛,可謂百花齊放。
而結果呢,那些自稱佛弟子口宣佛號的,十之九不過是穿不穿教服、剃不剃頭的俗人而已。總而言之,生而爲人,不接受天命之謂性是辦不到的。你我皆是凡人,儘量的保持我們心中那塊淨土就好,何必求什麼衆生滿意六根無塵?”
小樓仔細想了想,也無從反駁,卻知道春水故意引出佛教,只是給了自己這個光明神教神學院院士一個面子,嘴上卻放不下,說道:“你想說什麼?”
“敢愛敢恨。”春水說,同時手一揮,遙指這星星點點、風中搖曳的一大片十日蘭,接着道:“信仰,是開放在你我心中的花。如同它們,不必大肆標榜。”
“聽你這麼一說,以後卻是再也不想提隱士這個詞了。”青青將目光緩緩移到遠處,柔聲怨了一句。
“很多華麗的表面之下,揭開了不過是團臭狗屎。”春水笑着說。
“哎——”小樓白了他一眼。
“誰想少尉大人這般風人雅士也會做此敗興之事。”看來小九這兩日怨念很深咧,絕不放過每一次打擊春水的機會。
春水暗笑,心想要詩意還不容易,當下正色說道:“所以我們不要在如此聖顏天香之前談論那些假隱士了,玷污了這人間仙境。大野有谷,薌蘭獨茂。我來太息,何彼其所。援琴鼓之,清泠以歌。習習穀風,以陰以雨。時人晦蔽,孰知賢者。談鳳身否,傷麟道賒。”
一時似述似歌,其意悠悠,卻突然勾起了三位少女心頭的一種類似“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菸草低迷”那樣幽微的情懷。
“可惜綠綺太重,未能帶來,不然此時此處,與蘭一曲,也勝過人前屋後,十年彈奏。”青青最是容易感觸的,立刻嘆道。
青青這類人,多愁善感,最喜歡於春花秋月、煙雨悽迷、滿庭花陣漸漸香銷玉殘中感受殘酷的美,然後黯然神傷,將痛楚釀成一壺自斟自酌的酒。
“曲已在心中。”春水打了個機鋒,看着那邊某一株十日蘭,笑道。
“不如我們聯一首長調詞吧,一人一句。”小九笑道。
青青想必是早有感觸,居然搶了先:“蘭之猗猗,馥馥其芳……”
……
“此間既無俗物,青青小姐何必還戴着紗維?”坐在石頭上的春水突然說道。
聽到這話,不說小樓,連小九面上的笑容一時都有些稍稍僵硬,不知道如何接話。她們都知道,自從認識以來,青青只要一出了自己的房門,就戴着這紗維,就連學院授課時也不例外。
青青也好像也愣了下,只是看不到她的臉,實在不好判斷。春水卻表情自然,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有啥不妥,自顧望着那邊的花。
然後,小九和小樓居然看到青青,慢慢地將自己的紗維取了下來,露出了那張清清淨淨,很斯文很秀氣的臉。這容貌小九是見多了的,不過此時她轉過臉去望了望春水,又回頭看了看青青,突然覺得這兩人竟然有些相似的地方,都是張清氣的臉,一般的斯文秀氣,眉宇間還有股淡淡的憂傷。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夫妻相?小九心裡嘀咕了一句。
春水也轉過頭來,笑道:“對了嘛,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整天遮住,也算暴殄天物。”
青青臉一紅,本身就內向,頭就低了下來。
春水這時岔開了話題:“青青小姐,您的琴是跟誰學的?”
“我母親。”
“哦,綠綺琴也是家傳的麼?”
“應該是的,我來學院母親就交給我保管了。”
春水點點頭,笑道:“綠綺綠綺,名字很別緻啊。”
“起這名字我們還爭論了一番呢。”小九連忙說道。
春水奇道:“哦?名字居然是你們起的?那原來叫什麼?”
青青微微一笑,臉上那一抹紅依然清晰:“原來沒名字,我母親也沒說。
春水看似無意的又問:“你聽說過碧血麼?”
青青想了想,搖了搖頭。
春水目光停在她臉上好一會,沒發現什麼異狀,又轉過頭去望着花。
那邊小樓突然說:“春水,你剛纔聯詞的那幾句真是無可挑剔。”
春水淡淡一笑:“文道武道魔法道,還有很多的技藝、學術、宗教探尋的教義真諦,都粘這道字,有道就可入道,勤可入道、癡可入道,悟可入道,悲、喜、怒、虛無都是可入道的。詩歌之道就是用最簡單的方式,懷着最純真的情感,安排最合理、最耐人尋味的語言,在迴旋的韻律和節奏中,深藏進高蹈的理想。”
三女都回味了一番,卻是小樓先擡頭說道:“你對詩詞的理解以及你的作品,我們幾個都佩服得緊,不如你收我們作學生吧?”
也不等春水詫異,便走到春水面前,小九、青青也跟在後面,只見三女排成一排,襝衽一禮,齊聲叫了聲:“先生。”
按照如今的風俗,這學文學理的,師長稱爲“先生”;這學武學藝等的,則稱爲“老師”。
擦!人家是泡妞泡成老公,我倒好,這分明是泡妞泡成老師嘛!
“行行行…”春水連忙伸手虛攔住對方,苦笑道:“叫名字好麼,要不然咱們兄妹相稱吧?”
聽得三位又是齊齊一愣,望着春水,讓他的苦笑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保留在了臉上,然後慢慢地變成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