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不想給大夥兒添麻煩,但我堅持認爲你應該去醫院治療。”李天疇猶豫了半天還是補充了半句,“至少是有希望的。”
耿叔凝視着李天疇,表情波瀾不驚,“你都知道了?”
李天疇點點頭,“問老顧的。”
“不是不能去,而是沒必要。”耿叔的語氣很平靜,“老顧可能沒說清楚,我這病頂多就是再拖上幾個月的事兒。”
李天疇聞言渾身一震,萬萬沒有想到情況會這樣糟糕,而且耿叔如此坦然直白,一時間他張着嘴巴竟然說不出話來。
“好了,問題解決了,幫我保守下秘密,呵呵。”耿叔突然笑了,從容、淡定的神情不是隨意就能裝出來的,他話鋒突然一轉,“該談談你的想法了。”
李天疇的腦子有些混亂,他拼命的嚥了口吐沫,仍不死心,“叔,你這樣拖着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我還是那句話……“
耿叔擺擺手,臉色不悅,“我的事兒就不用談了,多說無益。如果你沒其他的話說,我要睡會兒了。”
“還有話說。”李天疇用手猛的呼啦了一把臉,儘管不理解耿叔在這件事上爲何如此固執,但他暫時不敢再提了。稍微調整了一下情緒,繼續道,“兩天前的承諾,我承認有些盲目和衝動。所以我想了很多事兒,也算琢磨明白了一個問題。”
耿叔的臉色緩和,“說說你弄明白了啥?”
“我這樣的身份和遭遇該怎麼去活着?爲什麼而活着。”李天疇說話的時候一本正經,自己也深以爲然。
“你啥身份?啥遭遇?”耿叔聽完氣不打一處來,沒想到等了半天,竟等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殺人犯,通緝犯啊。”李天疇隨口一句,這自然是他近來最大的心病。
“你是不是很瞧不起自己?”耿叔冷笑一聲,繼而勃然大怒,“那你乾脆別活了,隨便找個地方早點投胎豈不更好?”耿叔說完一個翻身把後腦勺留給了李天疇,“我要睡覺了,你出去吧。”
莫名其妙的捱了頓罵,李天疇再次愣在當場,不明白耿叔爲什麼突然發這麼大的火。難道是因爲久病臥牀的的緣故,脾氣變得古怪了?我話還沒說完呢,也沒說瞧不起自己呀?我真的很瞧不起自己嗎?
一連串的問題讓李天疇頭昏腦脹,屁股也開始坐如針扎,回想起剛纔耿叔的怒不可喝,他只好十分沮喪的退出了房間。剛纔進來時的一腔豪氣蕩然無存,扭頭之間還差點跟海禿子撞個滿懷。
“我草,這麼快談完了?”海禿子笑嘻嘻的,表情有點不自然,似乎不是碰巧剛好到門口的樣子。
“海叔。”李天疇隨口打了聲招呼,根本沒心思想那麼多,也沒有在意聽海禿子剛纔說了些啥,默默的離開了後院。
“媽的,情況不妙啊。”海禿子撓了撓光頭,一閃身進了耿叔的屋子。
“你咋把小傢伙給罵跑了呢?”海禿子一進門就直接了當。很明顯,剛纔李天疇和耿叔的談話他在門外也聽了個大概。
耿叔聞言也不裝睡了,他很艱難的坐了起了身,海禿子連忙將兩個枕頭墊在了耿叔的後背。“不罵幾次不行,這孩子太樸實。你坐下。”
“哎,我說你這是何苦呢?”海禿子搖搖頭,依言拉了個凳子坐在牀邊。
耿叔也嘆了口氣,“趁還有機會,多敲打一下總是好的。這孩子,本來就沒有在道上混的經驗,再沒點霸氣和狠勁兒,這一攤子壓在他身上,那是要害死他的。”
“我不懂你那麼多。依我看,幹完姓孫的,咱就散夥吧。我陪着你過幾天逍遙日子,清清靜靜的多好。”海禿子滿臉憧憬,“孩子們禍福自擔,你別瞎操心了。收留他們,再拉扯大,你也算對得起他們了。”
耿叔搖搖頭,“大海,幹咱們這行是沒有後悔藥可吃的。當初收留他們不假,但也是我親手把他們領到這條道上的,現在撒手不管,我心裡怎麼能踏實?”
“但你現在想管沒法管呀。選個接班人吧,你又這麼拐彎抹角、婆婆媽媽的,如果不放心,那就跟教官直說,咱換個人。”海禿子晃着腦袋,挺不耐煩。
“換個人?你說說看誰合適?阿華?寶柱?文輝?這又不是買蘿蔔青菜。而且從教官的話裡判斷,他應該是認定李天疇了。”耿叔苦笑。
“去他媽的什麼玩意兒,給不給條活路他說了不算,有本事自己搞張志強去。”海禿子來氣,張嘴就罵,他當年在部隊時和教官沒有太多交集,所以罵起來也沒有絲毫的心理障礙。
耿叔仍舊苦笑,“你把問題搞反了,活路是咱們自己要爭取的,而教官也是盡力幫忙,礙不着他什麼事兒。現在我難以完成當初的承諾,教官也沒有強求,並主動提出解除合作,已經是很照顧我了。但我不甘心,機會難得啊,所以才推薦了小李。”
“得得,反正這裡面事兒太多,我懶得問。還是那句話,你怎麼說,我怎麼幹。但你現在把人都罵走了,你咋收場?”
耿叔呵呵一笑,“不用擔心,這孩子進步挺快,而且也想明白了不少事兒。離晚上還有點時間,我相信他會再來的。”耿叔很篤定,以他對李天疇的瞭解,應該不會有多大問題。他頓了一頓,“呃,只是我還想麻煩你一件事,多年的兄弟我也就不客套了。”
海禿子把眼睛一瞪,“又打我主意?咱倆當時說的很清楚,把姓孫的弄完以後就逍遙快活去,你想說話不算數?我發現你後半輩子老是說話不算數。”
“最後一回,真的。”耿叔端正態度,一臉的嚴肅,“其實很簡單,你就說幾句話,表個態就行。我保證幹完姓孫的,一定和你去逍遙快活,把弟妹也帶上。”
海禿子不解,“這麼簡單?你自己說不比我強多了麼?”
耿叔直搖頭,“不是擔心現在,我是怕我不在了,這幫兔崽子造反。你能起到震懾作用,你的意思就代表我活着時候的意思。小李剛開始恐怕鎮不住場面。寶柱、文輝還好說,其他人就難弄了,別說遊士龍和聶濤,就連阿華都不見的服管,祝磊表面溫順,骨子裡誰也不鳥,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不幹!堅決不幹!”海禿子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此時眼裡已經滿是淚花,“麻痹的,還沒咋樣呢就說這種喪氣話,你還是我以前認識的兄弟嗎?”
“大海呀。”耿叔伸手撫摸着魏大海的頭,仰天長嘆,“人各有命,不用爲我擔心。兄弟一場,算哥最後求你了。”
李天疇此時正坐在前院的石頭上發呆,不遠處小宋和海禿子媳婦正在忙活着洗菜,足足兩大臉盆,看樣子晚上回來的人不少。耿叔罵他的話還在耳邊迴響,任憑怎麼搖晃腦袋,它都縈繞在周圍,揮之不去。
不長的時間,海禿子從後院回來,一臉的嚴肅,看見李天疇也沒搭理,但卻故意踩重了步點兒鑽進堂屋了。
儘管納悶,但李天疇確信他和耿叔之間的事兒,海禿子是全盤知曉的。現在禿子這樣一副板着臉的模樣讓他心裡惴惴,恐怕耿叔此刻的心情也很是糟糕。
顧不得什麼面子了,李天疇站起身走進堂屋,“海叔,我叔他沒生氣吧?”
海禿子端着大茶缸瞟了李天疇一眼,“他幹嘛要生氣?”
“呃,因爲剛纔我和他的談話不太愉快。”李天疇硬着頭皮,說話聲也壓低了不少。
“愉快,怎麼不愉快。”海禿子喝了口茶,一仰脖兒漱了幾下口,噗的一聲又全吐到了地上,似乎有意爲之。“蝦有蝦路,蟹有蟹道。人各有志,我們沒辦法幹了這行,雖然上不了檯面,但從不輕賤自己。”
又討了個沒趣,海禿子的話聽上去沒頭沒腦,但李天疇卻是心裡一動,禿子絕非隨意發火,而是在提醒自己。
“你叔沒生氣,但有些問題你必須考慮清楚。”海禿子補充了一句,扔下茶缸徑直出門了。
小宋聞言,好奇的張望過來,李天疇乾笑着擺擺手,示意沒事兒,便又坐回到石頭上。懊惱和沮喪之後,他漸漸冷靜,剛纔頭暈眼花並不是因爲生氣、沒面子,而且海禿子的話進一步點明瞭問題的關鍵。
他忽然意識到耿叔的怒罵深深觸及到了他內心深處的東西,自尊嗎?似乎不夠貼切。可以再準確點,應該是多年來自己一直遵循的很正統的玩意兒,從不敢越雷池一步,卻被這句罵批的體無完膚,那東西有個名詞叫價值觀。
嗯,就是這麼個東西。李天疇喃喃自語的點頭,話雖然不好聽,但敲打的很對地方。試想一下,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還能幹成啥事兒呢?所謂的自信不過是盲目衝動罷了。怪不得耿叔生氣、不放心呢。
懂了,李天疇的頭腦一片空明,管他置身何處,心向光明纔是最重要的。他騰的一下從石頭上站了起來,信心滿滿的向後院走去。但此刻身後卻傳來大聲的喧譁,他一扭頭,彭偉華衆人回來了,遠離門口卻已打鬧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