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人終於摘下了帽子。
她的臉露出了出來。
可是,粉無常距離紅衣人有上千米的距離,他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那就是,他看不清紅衣人的臉。
他能看見紅衣人,只是因爲紅衣人穿着一身紅袍,可是,這麼遠的距離,即使他視力再好,也看不清紅衣人的五官細節,只能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看見她的五官精緻,皮膚白皙,眉清目秀。
她特別像一個人……應該是一個粉無常認識的人。
可因爲距離太遠,沒有看清的緣故,他一時之間竟然沒有想起來。
可是,那種熟悉的感覺非常強烈,他不由地朝着來時的方向走去,他希望走的近一點,說不定能看清。
“你確定要回去?”身後響起了老太婆的聲音。
“她是誰?”粉無常指着那個紅衣人道,“那個紅衣人是誰?”
“她只是我們這的一個工作人員。”老太婆的聲音依舊平平淡淡。
“可是……我好像認識她……”
“所以,你想過去看清楚,你是不是認識她?”
“是的……”
“你能保證當你走過去的時候,她還在那裡?”老太婆道,“而且,你能確定自己再回到這裡的時候,再次喝那碗孟婆湯,還能流出眼淚?”
“可是,我……”
“回去吧,小夥子。”老太婆道,“任何東西,認識事情,都是這樣,當你看不清楚,看不真切的時候,可能會覺得很有意思,覺得大有文章,但當你真正看清,真正搞明白之後,便會發現,還不如沒有弄明白呢。”
老太婆的話耐人尋味。
粉無常輕吸了一口氣,再次扭頭望向紅衣人方向的時候,那個紅衣人已經將帽子重新戴了起來。
他揚起手來,對着紅衣人笑了笑,低聲說了一句:“後會有期。”
紅衣人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粉無常轉過身去,走向橋的另外一邊。
走了一段路程之後,他纔想起來,他之所以對那個紅衣人有那種熟悉的感覺,是因爲紅衣人的身上流露出的那種氣質,跟他的初戀女友,那個名叫顧斐然的女孩非常相像。
在粉無常的記憶中,顧斐然依然是哪個長髮,白衣,身形瘦削的女孩。
她不笑的時候,臉上有着淡淡的憂鬱。
她笑起來的時候,如同春風拂面,讓人心醉神迷。
而紅衣人,雖然穿着紅袍,雖然遮住臉面,但那種感覺卻跟顧斐然非常相像,就好像她換了一身衣服一樣。
尤其是她那圓潤的鼻頭和尖尖的下巴,都很像。
但,那些往事已經過去了。
或許她真的是顧斐然,或許她不是,這都不重要了。
天高路遠,有緣再見。
他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朝前走去。
老太婆站在望鄉臺邊上,右手拄拐,左手握碗,望着粉無常的背影,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有時候,讓人痛苦悲傷,無法自拔的,並不是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
只不過,是心理上,跨不過那道坎。
悲歡離合,人生百態。
粉無常走了。
從進入孟婆會所,到離開孟婆會所,前前後後,歷經三十二個小時,這三十二個小時,好像有三年那麼久,久的根本無法相信。
而他所體驗到的,絕對不僅僅是那三十二個小時所帶來的那些光怪陸離的新奇的事物,他體驗到的,更多的是一種人生的覺悟和人類存活狀態的反思。
就像他在扭曲空間的通道中滑行的時候,想到的那個問題。
“存在,是哲學狀態。”
“靈魂,是鬼學狀態。”
“存在的盡頭是靈魂——”
“那麼,哲學的盡頭,是鬼學嗎?”
這個問題,等待着他自己去找到答案,或許,霍見歸也可以幫助他一起找到答案。
看來,霍見歸叫他來這個孟婆會所,絕不僅僅是學習鬼學初級課程那麼簡單的東西,甚至他覺得,整個鬼學初級課程都是虛的,只是一個障眼法。
霍見歸這麼做,其根本原因必然不是爲了鍛鍊他的膽量,或者是開闊他的眼界。
隱約之間,他覺得霍見歸可能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至少知道一部分。
而,霍見歸之所以用鬼學課程的方式給予他這樣的機會,讓他來到孟婆會所,可能有着更加深層次的意義。
到底是什麼呢?
師傅爲什麼要讓自己來這裡呢?
還有,師傅想到自己能夠從這裡活着出去嗎?一點記憶都不丟失地活着出去?
如果師傅全都猜對了的話,那簡直太恐怖了。
他覺得有大事要發生了。
這大事,還跟自己有關。
走着走着,他不由地激動了起來,他已經預感到了,真相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而這些事情的真相,或者說,真相背後的意義,纔是粉無常現在活着的最大動力。
他大跨步往前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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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了橋頭,回過頭去的時候,身後已經被新的霧氣所遮住,那霧氣還不是黑霧,而是正常的白霧,橋中間,孟婆的身影若隱若現,她站在濃霧裡,一動也不動,柺杖上的燈籠發出微黃色的光芒,將她那佝僂的身影映照的異常寬大。
這個老太婆或許不叫孟婆,但她做的事,卻比孟婆更加有意義。
一個度鬼,一個是度人。
粉無常朝着濃霧中的身影揮了揮手,然後轉過頭去,朝着那扇石門走去。
當他走到石門附近的時候,石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外面沒有人,只有一條黃色的土路,黃土路彎彎曲曲,兩側是高聳的巖壁,巖壁底下的縫隙中偶爾會有很小的溪水流出,或者說是泉水流出。
這個黃色的土路跟裡面的那條黃土路有點像。
“難道是……”粉無常微微一驚,再次望向腳下的黃土之路,自語一聲道,“黃泉路?”
腳下的路除了土是黃的之外,倒是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要說特別之處,就是路邊上的小溪流了,那些小溪流雖然流過了黃土,可是似乎並未將黃土浸溼,蜿蜒穿過了黃土之後,流向了另外一側。
腳下的黃土沒有絲毫的泥濘感,這是比較奇怪的一點。
粉無常看了一會之後,除了以上兩點比較奇怪之外,也沒發現別的什麼。
“管它是不是黃泉路。”粉無常邁開步子,繼續往前走,“就算是黃泉路,也是通往人間的黃泉路。”
孟婆會所之行的最後一段路在粉無常的腳下逐漸變短,最後直至消失。
當粉無常不知不覺間走上了一條不是黃土的土路的時候,他再回過頭去看,卻發現身後那條黃土和泉水組成的黃泉之路已經沒見了。
身後,全都是青色的土路,路上雜草叢生,碎石遍佈,是再普通不過的山間土路。
再看兩旁,原本高聳入雲的崖壁也變成了肉眼能看到頂端的山峰。
山峰林立,樹木蒼茫。
顯然,他已經從孟婆會所走出來了,走到了現實世界,走到了真正的人間。
難道說,孟婆會所不是現實世界,不是人間?不,它是,只不過,在某種意義上,它已經完成了超脫,更像是一種象徵。
如果把人間比作煉獄,那麼孟婆會所即是天堂。
在那裡,只要你想,便可以忘掉過去和將來,在那裡面,你想要的全都有,你可以在裡面重生,在裡面死去,沒人管你。
同樣是一生,與其痛苦地過完,化做黃土一堆,還不如虛幻一生,縱情做樂。
孟婆會所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
只不過,它只對被它選中的人放行,就好像被上帝選中一樣。
粉無常舉目望向遠方,遠方是高山和樹木,藍天和白雲。
過去的幾十個小時,如同大夢一場。
孟婆會所,也像是隻應存在於夢裡的地方,它如此美好,又如此邪惡。
目力所及,一片蒼茫。
粉無常搖頭嘆息,他知道,不管孟婆會所多麼美好,終究不是他的歸宿。
那他的歸宿在哪?
他轉過身去,沿着土路大跨步往前走。
他的路在前面。
他奔跑了起來,路旁的草叢中竄出一隻兔子,嘶叫着跳開,不遠處的小樹林有幾隻鳥被驚飛而起。
他狂奔而去,如同野獸一般,只恨不能四肢着地。
他以最快的速度奔出了山間,又繞着一條崎嶇的公路走了很久,當他走了足夠遠了之後,終於,他看見了一輛車。
一輛吉普車。
他站在路中間,閃開雙臂。
吉普車在距離他兩米左右的距離停下,粉無常跑了過去。
車窗搖下,車上一個光頭胖子探出腦袋,大聲嚷嚷着:“你瘋了哇!擋在路中間,不怕我一個不小心撞死你?”
粉無常微微一笑:“你撞不死我。”
說罷,他拉開後車門,徑直鑽進了車裡。
副駕駛座上有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大聲道:“你這人……咋說上車就上車呢,我們讓你上車了嗎?”
“知道你們爲什麼撞不死我嗎?”粉無常問道。
“爲啥?”還沒等女人發作,光頭胖子就問道。
“因爲我死過一次了。”粉無常道。
“這大白天的,你嚇唬鬼呢。”女人嚷了起來,“快下車,不然我們報警了!”
“你們可以直接將我拉去警局。”粉無常道,“要不然,你們可以開車撞我試試,我保證,你們撞不死我。”
“是個瘋子……”女人聲音有點低了下去,掐着光頭胖子的胳膊,“我讓你不要到這種荒無人煙的鬼地方來,你看吧……遇到個瘋子……你說,怎麼辦?”
光頭胖子摸出了扳手,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我把他打暈,然後扔出去。反正這裡也沒有攝像頭。”
“別……”女人拽住了光頭胖子,“我總覺得不對勁……你看他,都沒穿鞋……在這樣的地方幹啥呢……反正,咱們還是……”
“報警?”光頭胖子低聲道。
“要不這樣……”女人湊近光頭胖子的耳朵,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光頭胖子不住點頭。
良久之後,吉普車啓動。
粉無常實在太累了,靠在了後座上,沒過一會,就睡着了。
車輛顛簸前行,速度很快。
眨眼間,已經駛出了山路。
半個小時之後,吉普車停在了一座鄉鎮派出所門前。
已經睡的鼾聲四起的粉無常被民警從後座上拖拽了下來。
光頭胖子和女人做了簡單的筆錄之後,急匆匆離去。
正是這兩個毫不知情的人做的這件好事,改變了之後整個事件的局勢。
這個事件,關係巨大,一言難盡。
被民警弄醒後的粉無常,給了他們一個號碼,讓他們打過去。
打過去之後,沒人接,又打了一遍之後,才終於被接通。
粉無常從民警手中搶過了話筒:“喂,阿德啊,我是粉無常,你快來接我,我現在在——”粉無常問向民警,“這裡是哪?”
“新界屯門區——”民警愣了一下之後,繼續道,“十里河鎮派出所。”
“聽見了沒?”粉無常對着話筒喊道,“等等——給我帶雙鞋,41碼的!”
電話對面的阿德正坐在一輛黑色的轎車內,正在執行一個重要任務。
阿德掛斷電話,將手機扔在旁邊似乎根本不想理會粉無常的無理要求。
他繼續端起望遠鏡,望着不遠處的一片叢林,就在剛剛,有好幾輛車從樹林另外一邊的一條路上駛來,車上下來十幾個穿着黑色西服的黑衣人,快步走進了林子裡。
與此同時,另外一邊,一直停着的幾輛車上也下來了十幾個人,這些人穿着藍色西裝,同樣急匆匆跑進了林子。
阿德正在監視着他們。
他接到重要情報,有一夥人正在這裡進行秘密交易。
不是軍火交易,不是毒品交易,而是一筆關於——鬼——的交易!
鬼知道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
阿德想起自從半年前接了這個離奇的莫名其妙的,既不能拋頭露面,又無法動用上頭資源,只能自己一個人像是間諜一樣明察暗訪,四處打探的案子之後,他整個人就像是被一張網給網住了一樣,連晚上睡覺都要被嚇醒。
鬼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不過,他雖然不知道全部,但還是知道一些內容的,包括這次的多方秘密會議,而且,這個案子似乎也快要結束了,他有這種預感,所以,他千萬不能懈怠。
當然,對於他來說,這個案子關係的東西也不僅僅是他在警局中的地位那麼簡單,更重要的,還是“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咳咳……”他自語一聲之後,立馬輕咳了一聲,意識到自己不該說出來的,並警覺地望向車窗外。
窗外沒人,他隱蔽的足夠好。
這時,手機再次響了起來,還是剛纔那個號碼,他不想接,可是它一直在響。
他輕吸了一口氣,接聽了起來。
粉無常那什麼都無所謂般大大咧咧的聲音傳來:“阿德哥,順便再帶點吃的吧,帶個火腿漢堡,雙層的嘛!”
阿德咬了一下牙,徑直掛斷了電話,同時自語道:“這個蠢貨!”
這個粉無常竟然會在這時給他打電話,而且還是讓他去接那麼遠的地方去接他,簡直莫名其妙,荒唐至極。
“我堂堂諸葛阿德,日理萬機,每天跟那些舉手投足就能改變世界的大佬們鬥智鬥勇,你個小毛頭竟然讓我去——”阿德眉頭輕皺,自語道,“不過……或許,這個粉無常會有些特殊的用處也說不定,畢竟他……”
沉吟片刻之後,他放下望遠鏡,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幫我去接個人,地址等會發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