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佐的剪刀刺向了他自己。
他想要自殺。
粉無常雖然沒有料到伍佐會自殺,但伍佐畢竟年老體衰,不僅刺向別人的速度很慢,連自殺的速度都奇慢無比。
粉無常愣了一下,隨即還是撲上前去,一腳踢在了伍佐的手臂上。
踢中伍佐手臂的時候,剪刀距離伍佐脖頸已經不到五釐米了,如果粉無常下腳再晚一點,猶豫一點,或者角度不是那麼精確的話,伍佐此時可能就已經倒在地上,血流不止了。
其實剛剛那一腳踢下去,本身都是非常危險的,畢竟粉無常不是練家子,也不懂什麼力量和速度的結合那一說,剛纔那一腳,純粹是出於本能。
伍佐倒在了地上,嘴裡發出一聲痛叫聲,顯然粉無常這一腳踢的不輕,伍佐的胳膊應該受傷了,他抱着右邊胳膊,痛叫過後,開始哼哼唧唧了起來,完全沒有了剛纔那股子乾脆決絕的殺人和自殺的氣焰,似乎他全身的勇氣和精力全部用在了剛纔那一擊上。
一擊不中,身心俱疲。
粉無常站在伍佐的身前,低頭看着伍佐。
白雪站在粉無常的身後側,同樣低頭看着伍佐。
屋內黑沉,一丁點月光從門內射進來,照亮了伍佐那張老邁而滄桑的臉,經過剛剛那一番折騰之後,他似乎又老了一些,大口喘息,神色黯然。
良久之後,粉無常忽然說道:“村長,我不管你們村裡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管你們到底爲什麼會這麼害怕,更不管你口中所謂的詛咒是什麼東西——我只想告訴你們,既然河神都能夠有人假冒,那還有什麼東西是不能假冒的呢?”
村長擡起頭,看了看粉無常,眼神中帶着一絲幽怨,他似乎想要反駁,但張開口,卻欲言又止。
粉無常輕吸一口氣,微微提高音量,繼續道:“或許,你們害怕的那個東西只是一隻活了十幾年的老鼠而已,或許是一個連生活都沒法自理的精神病人,又或許你們只是在害怕自己的影子,因爲除了你們自己,沒人能夠干涉你們的行爲和思想。村長——醒醒吧,爲了一個藏在暗處連面都不敢露的東西擔驚受怕,甚至還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
村長擡着的頭緩慢地低垂了下去,整個身軀微微抖動,吼間發出一聲聲古怪的聲響。
村長似乎是在抽泣。
粉無常蹲下身子,輕拍村長的後背。
良久過後,村長擡起頭,望着粉無常道:“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帶村裡的孩子們離開。”村長的表情中多了一絲堅毅,眼神也變得堅定了許多,“能帶走一個,是一個,我不想靈泉村就此毀滅,連個後人都沒有留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粉無常問道。
村長沒有回答粉無常的問題,而是緩緩將手伸進衣服內兜裡,摸了一會,摸出一塊黑色的鐵環一樣的東西,邊緣都一些斑駁的跡象,年代應該已經非常久遠。
鐵環上繫着一條紅繩,這條紅繩是由很多條細的紅繩組合起來的,能看出來其中有的紅繩已經變黑了,甚至都快要斷裂了,而有的紅繩卻還是嶄新的。
村長提着紅繩的一端,把鐵環遞給粉無常:“這個東西,是靈泉村歷代村長的信物,每一代的村長或者說是村裡的管事者都要系一條紅繩上去,迄今爲止,已經有十八條紅繩了,我從五十歲當村長,迄今爲止,已經當了快十年了,算是比較久的了,但是,靈泉村卻幾乎毀在我的手裡……不,不是幾乎,是已經毀了……我是罪人啊,靈泉村最大的罪人……”
粉無常安慰道:“這也不全是你的錯。”
村長臉上出現了坦然的表情,似乎想通了很多事,他輕聲道:“我知道我們村裡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有些事或許就像你所說的,屬於捕風捉影,自己嚇自己,但是有些事,確實匪夷所思,根本無法理解……我是不行了,身體不行了,心氣也沒有了,這些事情,我想管也管不了了,我只希望臨死之前,能夠看到靈泉村的孩子們能夠走出去……是的,他們需要走出去,外面的世界已經發生了那麼大的改變,我們卻還在故步自封——”
村長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雙眼中的光芒在慢慢消逝,好像一支蠟燭正在慢慢熄滅一樣。
“以前我從未想過要出去,也從沒想過要讓他們出去,因爲我們的老祖宗就是這麼告訴我們的,但是,最近這幾天,我才終於明白過來,老祖宗其實並不是不想讓我們出去,只是不想讓我們忘記故鄉而已——”村長說着說着,深陷的眼窩裡流出兩道渾濁的淚水,淚水在他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蜿蜒曲折,縱橫交錯,像是一輛沿着盤山公路九曲十八彎的車一樣,明明只有那麼短的直線距離,卻怎麼都到達不了終點。
“不是村子閉塞,而是你們的心閉塞了。”粉無常點頭道,他忽然覺得此時的村長才真的有點村長的樣子了,至少,有一種想要村民變好的責任感了。
“拿着它。”村長一直提着那個黑色指環,“幫我帶村民們離開這裡。”
村長忽然想起了什麼,自嘲般地輕笑了一聲繼續道,“那些大人就算了,出去也活不了,小孩能帶出去幾個就帶出去幾個,放心,不是讓你養着他們,帶出去,交給政府……外面的政府應該是會管事的吧……我想應該是這樣的……”
村長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兩下,似乎還想要說什麼,但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咳的整張臉皮都在抖動,一口血被咳在了地上。
“村長能告訴我,現在村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粉無常一邊輕撫村長的後背,一邊問道。
村長輕吸一口氣道:“還能是什麼事!就是一些鬼事,有人經常看見一些古怪的東西,有人發瘋,有人自殺,有人得了某種全身潰爛的病,還有人在晚上的時候看到有很多的黑影子走進河神洞裡面,那些影子腳不沾地,不像是人……”
粉無常心中一凜,想起來村長家的路上看到的那一個個的黑影子,不由一陣心有餘悸。
村長繼續道:“反正自從河神洞出了那件事之後,整個靈泉村就像被一塊烏雲罩住了一樣,一件又一件古怪離奇的事情相繼發生……就在前天,村裡又斷電了,我們的電工爬上電線杆之後,在電線杆頂上被電成了一根黑炭,現在還在上面掛着呢……”
這時候,村長的眼睛中忽然多了某種奇異的神彩,好像渴極了的人忽然看見眼前多了一口清澈的泉水一樣,他的臉色也在瞬間多了某種光彩,好像整個天地間的光芒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臉上一樣。
粉無常的腦中忽然閃過了一個詞:迴光返照。
“這段時間,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經過河神洞一事,我們的信仰丟失了,我們心裡的那根絃斷了,好像失去了活着的目標,也沒有了活着的動力了,整日無所事事,地裡的莊稼也荒蕪了,如同行屍走肉,再加上經常發生一些怪事,導致村裡的人之間越來越不相互信任了——”
村長深吸一口氣,臉上紅光忽現,提高音量道:“前幾天的時候,村裡甚至還發生了一起多人持械鬥毆事件,你可知在靈泉村的歷史中,上一次發生村內人相互之間持械鬥毆要追溯到三十多年前了,而且這一次,比之前那幾次都要嚴重許多!”
村長擡起頭,望向粉無常道:“剛剛你不是問我村裡爲什麼這麼安靜嗎?一是因爲停電的緣故,第二則是因爲那起鬥毆事件的原因,在鬥毆事件中,還死了兩個沒有家室的人,其中一個應該就是你們看到的那個被狼叼走的屍體……哎,真是世事難料啊,我伍佐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壞事,怎麼就遭到了這樣的天譴呢?!”
“原來如此。”粉無常沉吟片刻之後道,“怪不得村裡瀰漫着一股血腥氣呢,而且家家戶戶關門閉戶,連炊煙都沒有升起呢,原來是這個原因……”
“不止於此。”村長輕咳一聲,臉上的紅光正在慢慢消失,像是昏黃從天邊隱入地平線一樣,“其實,更是因爲河神洞——自從那起事件之後,從第二天晚上開始,河神洞中就時常傳來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還有勾魂攝魄的哭叫聲,那聲音經久不息,讓村裡人都發瘋了,也是奇怪,村裡的狗聽到這聲音竟然是一聲都不叫,全都瑟縮着,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嚇壞了一樣。”
“你們沒有進去看看是怎麼回事?”粉無常問道。
“進去了啊,進去了……”村長臉上的紅光全部褪去,變成了最開始的模樣,陰鬱低沉,他目光望向虛空,喃喃低語,“我們一行十個人進去,出來的卻是十一個人……”
“什麼意思?怎麼多了一個人?”
“是啊,最開始我們都沒有發覺,走了半天之後才發現,當我們發現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死了……”村長身子忽然抖了兩下,好像發冷一樣,他的臉色正在慢慢變黑,臉上的皮膚似乎也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陷。
“死了?”
“是的,仰面倒地……然後,我們便發現,這個人穿着清朝時候的兵服……”說到這,村長忽然發出了一陣短促的笑聲,這笑聲不僅來的突然,而且詭異陰森,連粉無常都被嚇了一跳。
但更令粉無常感到恐怖的是村長所說的話。
十個人進去,十一個人出來,多個一個人,跟了他們一路,穿着清朝的兵服,這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
“現在,那個穿着清朝兵服的屍體在哪?”粉無常急忙問道。
“呵呵……”村長冷笑兩聲,古怪地看了粉無常一眼之後道,“在哪?我們當晚沒敢動那具屍體,想等到天明再看怎麼弄,但誰曾想,那晚竟然下雨了,接着雷鳴電閃,狂風大作,暴雨傾盆,我們自顧不暇,只能各自跑回家中,想着第二天再來,誰知第二天來的時候,那具屍體已經不見了,泥地中則多了一行深深的腳印,那腳印筆直地通往——”
村長嚥了一口唾沫,嘴角劇烈顫抖,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了三個字:“河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