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盆,道路積水。
數百村民們擡着木棍上的白雪,朝着河神洞走去。
沒有人打傘,雨水落在他們身上,將他們全身打溼,他們渾然不覺。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村民手中舉着紅色的幡布,表情莊嚴而肅穆,幡布已經被雨淋溼,軟趴趴的,沒有一丁點的聲勢。
走在兩側的幾個村民負責敲鑼打鼓,鑼鼓聲異常的響亮,山野中的鳥獸們都被驚飛了起來,四散掠去。
走在中間的幾個村民時不時地喊叫兩聲,喊着聽不懂的號子,似乎是在祈禱,又似乎是在召喚什麼東西。
靈泉村村長伍佐走在白雪的身後,他那雙渾濁的雙眼因爲激動和興奮放出灼灼的光芒,他緊盯着前方,緊盯着那座高山,嘴角上揚,似乎在笑。
白雪躺在木架子上,呆呆地望着四周的風景,一言不發,隊伍離河神洞越來越近了,白雪臉上的表情也終於不淡定了,她的臉色開始發紅,她的表情開始緊張,她的眼神透出恐懼,她的額頭開始冒出汗珠,汗珠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滾落進她的嘴巴里,鹹鹹的。
這個十六歲半的女孩顯然並不像她說的那樣,早已做好了獻身河神的準備,那只是她一時之間的決定。
她是在悲傷和痛苦的雙重驅使之下,喪失了對於生命本身的渴求,所以才那樣做的,當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爲她的弟弟。
此時,當死亡逐漸來臨,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死亡方式,而且,她完全不知道河神會對她怎麼樣,是先奪去她的貞操,還是直接將她吃掉,亦或將她放在他的身邊,做僕人,她完全不知道……
就是這種不確定性讓白雪開始慌亂了起來,開始恐懼了起來。
要是在之前她跪在地上和那些村民訴說的時候,她直接死去的話,或許會好很多。
乾淨利索的死並不可怕,就是那種不明不白,不知道怎麼死,不知道何時死的死亡才最可怕。
這時候,白雪忽然想起了她的童年,其實,她並沒有正常的童年,她的童年是在一間黑乎乎的屋子裡度過的,那是雞巢,原本是養雞的地方,被她給佔用了。
在她兩歲的時候,老王將她從山間草叢中撿回來,發現她滿頭白髮,村裡人一致認爲她是妖魔所化,會給靈泉村帶來厄運。
在村裡的不停討論和指責之下,老王不堪壓力,準備將她重新扔回山裡,但是在老王媳婦的一再堅持之下,白雪最終還是留在了老王的家中,但是爲了避嫌,爲了不讓外人發現,她只能睡在雞巢中。
十一歲之前,她都是睡在那兩米不到的低矮的充滿着腐臭味的地方。
這就是她的童年。
後來,將近四十歲老王終於生下來自己的孩子,白雪也逐漸被釋放了出來,從那以後,她就將自己的頭包了起來,除了偶爾上山採藥之外,她基本不外出。
那時候,她唯一的樂趣,就是在晚上的時候,村裡沒什麼人了,她就獨自一人去往靈泉村的小泉河的拱橋上去吹風,去看天,去感受大自然的神奇和美好。
後來,她的弟弟逐漸長大,她的樂趣便成了陪弟弟玩耍,有時候也會帶着弟弟來到小泉河的拱橋上一起欣賞風景,當然,都是在晚上。
今天,她還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走過小泉河的拱橋,也是第一次,她看到拱橋白天的模樣,以及橋下的河流。
她發現拱橋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美好,橋頭的石獅子早就已經殘破不全,圍欄高矮不一,石板一點都不整齊,而且石板黑乎乎的,佈滿了贓物,橋下的水流是黃色的,一眼看去,異常渾濁,跟晚上看到的那種如同白玉一般的銀白色,完全不一樣。
白雪感覺自己心中對於小泉河拱橋和河流的夢境破滅了,那是她心中最美好的東西,沒想到卻是這幅模樣。
白雪哭了——
老王上吊自殺她沒哭。
獨自一人跪在村長的門口像他們乞求,她沒哭。
被衆人架着去河神洞中赴死,她也沒哭。
但是,在看見大橋和河流的時候,她哭了。
她的眼淚和雨滴一起,從她的臉頰上滑落,滑落進了脖頸,滑落進了胸膛,滾到了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白雪忽然意識到,或許,村民們說的沒錯,她就是一個災星,就是一個厄運。
她生活在老王家,老王便十年沒有生育,好不容易生育了之後,他的兒子便被抽中作爲河神祭品,緊接着,老王的老婆失蹤,老王上吊自殺了……
經過了十幾年的積攢,她的厄運能力終於徹底爆發了出來。
白雪輕嘆了一口氣,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老王一家人了。
她從沒想過要害死他們,可是,無形之中,無意之間,她還是把他們害死了。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白雪的淚水滾落而下。
或許,她的出生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她不該活下來的,她活下來,就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難。
她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像是兩條蚯蚓一樣從她的眼皮底下鑽出來,在她的臉上蜿蜒曲折。
河水洶涌,翻滾而來。
村民們走過了拱橋,來到了山前的河神洞口前。
兩個村民上前,將洞口打開,擡着白雪的幾個村民快步往前,率先走了進去,隨後,一衆村民魚貫而入。
河神洞中,陰氣森森。
有粘稠的液體從頭頂上不停地往下滴,那些村民有的伸開雙手,有的仰起頭來,用自己的身體迎接着這些特殊的液體。
對於他們而言,這些液體象徵着福氣,象徵着健康,誰身上接受的液體多,誰在今後一年的福氣和財運就會變多。
接受了一會這樣的液體之後,村民們便將白雪擡到了河神洞的深處,在那裡,坐落着他們靈泉村所祭拜的兩個至高無上的河神,一個男河神,一個女河神,兩個河神都是孩童之軀。
所有村民全都跪倒在了地上,將臉貼在地面上,擺出五體投地的姿勢。
那幾個擡着白雪的村民則踏入了水中,遊過了一小段距離,來到了兩個河神雕像的高臺上,接着,他們將高臺上後方的一個釦環拉開,露出了一個黑乎乎的洞口,洞口是垂直往下的,看起來像是一個水井一樣。
他們回頭望了一眼伍佐,伍佐對着他們點了點頭,隨後,幾個村民拉着繩子的一端,緩緩將木架子以及木架子上綁着的白雪投進了洞中。
繩索越放越長,白雪的身體也越陷越深。
終於,繩索不再繃緊,木架子和白雪一起落進了洞底深處。
洞口重新被蓋好,幾個村民從高臺下走下,遊過了一小段距離,來到了對面,跪在了地上,對着河神雕像磕了幾個響頭。
隨後,衆村民一起喊了口號,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歡欣雀躍的表情,他們的臉皮在燭火的照耀之下,顯出詭異的紫紅色。
喊完口號之後,村民們一同站起,幾乎在同時轉過了身去,低着頭,一言不發地朝着外面走去。
祭品已經送給了河神,剩下的事情,他們就不用管了,更不能打擾河神享用祭品。
所以,很快,一衆村民就走光了。
外面的洞口重新被掩蓋好。
村民們步調一致地朝着村子裡走去。
一年一次,今天的到此爲止。
待開洞口之時,便是下一年祭拜河神之日。
往後的一年,他們又可以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度過了。
此時,河神洞中,空無一人,一陣陰風不知從何處吹來,燭火微微晃動了一下。
高臺上的兩個河神雕像瞪着兩雙黑乎乎的眼睛,望着四周,面無表情。
良久過後,高臺四周圍攏的一圈水忽然盪漾了一下,似乎有一條大魚正在水中游動。
“嘩啦!”一聲響。
水面忽然翻滾了起來。
似乎有個什麼龐然大物正從水底深處游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