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洞穴之中，再一次陷入了平靜，張興素看着那個東瀛男人，東瀛男人看着火堆，然而張興素覺得，對方看的，不是火堆。所以，雖然覺得很不好，但是張興素還是問了出來：“你在看什麼？”
“看火。”
“火裡面有什麼？”
“空無。”
東瀛男人言簡意賅，蹲着的身體長久地沒有別的動靜，但無論張興素問他什麼，他都會好好地回答，才讓人覺得他像個活物...當然，也有可能會有人覺得他像一臺機器，一臺沒有了後臺假冒的人的機器，所謂的人工智能，就變成了人工智障。
張興素越看這個東瀛男人，越覺得對方似乎身影在向着過去的自己靠攏，只是比起之前的自己，似乎要更少上幾分鋒銳氣。
“空無有什麼好看的呢？”
“真實。”
“真實怎麼又會是空無呢？”
“因爲什麼都沒有。”
張興素撿起了火堆上的烤串，吃了一口，感覺已經快要熟了，便招呼男人，讓男人一起吃。好在，男人大概還是需要吃東西的，哪怕心思已經大半沉浸在了思考之中，也會保持最基本的禮儀。
然而這樣子很不好，張興素也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裡不好，反正他覺得，一個人，一個男人，一箇中年男人，經歷了幼兒，少年，青年的淬鍊，還變成了這樣，那大概不是他自己的問題了。
張興素不喜歡命運，對這個詞深惡痛絕，恨不得能抓着編纂字典的人，讓他們在命運下面加點批註，比如說混蛋，垃圾，廢物，無用等等。當然還有一些更加粗鄙的詞彙，但是張興素總覺得，不該這樣，越是這樣，命運就越得人心。
畢竟人類的本質，是互相傷害和繁殖。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孩子們學詞彙艱難，學古詩艱難，學唱歌艱難，但是學會罵髒話，那大概只用得了兩三遍的教導。所以說人類很苦，苦得是有道理的。
“什麼都沒有，你是相信大道是無，還是說相信沒有大道？”
“人走出來的，纔是。走不出來的，那就不需要試了。”
“可是道畢竟是走出來的，不去試試，怎麼知道你不比前人更強呢？”
“強大，沒有必要。”
這種論調很新鮮，張興素活了那麼久，從未聽過哪位師弟師妹說過這樣的話，倒是有那麼一兩個師兄師姐說過，可是後來也不怎麼說了，後來也不願說了，後來也沒資格說了，後來也說不出來了。
人類從單細胞時代開始，就開始爭奪營養，進化出了刺，進化出了鞭毛，進化出了一切可以更快殺死別人的東西，因爲進攻，就是最好的防禦。所以人類的嬰兒在六個月到一歲左右的時候，就長出了牙齒；等到了六歲，牙齒跟不上了應用，就會更換，直到長出滿口森森白牙爲止。
人在二十五歲之前，都在想着強大，可能是人類本身，只想活那麼久，然後就死掉。奈何人類還是活下去了，所以只能開始吃老本，不斷成長，也在不斷衰落，到了器官忍不住要掀桌子罷工的時候，人，也就死了。
但是如果更強一點的話，誰都會願意的吧？
“可是誰都想往上爬，都希望更好的生活。”
“強大，與美好生活無關。”
“那有人來搶，打不過，如何？”
“搶的人，會瘋。”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不是善與惡，而是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張興素覺得大道至簡，一切追尋着簡單去走就行了，什麼事情，都可以用超自然的力量去解決。如果出現了無法解決的事情，那麼只能證明，擁有的超自然力量，不夠。然而，眼前的這個男人，似乎另有所指。
暮地，張興素想到了一件事，一件許久以前，改變了他的人生的事。
那時候，一個看上去還沒有褪去稚嫩的年輕人，明明身份接近於階下囚，卻能淡定自若地在自己面前，給自己畫了一張大餅，虛中有實地給自己介紹了一些自己曾經想都不敢想的東西，也讓自己，完全地看到了一些令人恐懼的東西。
當時的那個年輕人，背後應該是有一個魔鬼。後來再見的時候，那個魔鬼越來越恐怖，也越來越接近一些東西...所以就是擁有力量的人，終究會瘋嗎？張興素笑着搖了搖頭，什麼樣的強者，怎麼能被一些小事情給動搖了心智，怎麼會...瘋。
張興素忽然停滯了呼吸，眼神之中，一道不解閃爍而過。這個問題，就像是最能鬧騰的小貓咪，不斷地，好奇地，玩弄着一團毛線球，讓其不斷咕嚕咕嚕地滾着，滾着，忽然之間，掉落在了地上，如同重錘落地，一陣巨響，驚醒了夢中人！
道門之主，可不就是像瘋了一樣嗎？
“所以你能明白了嗎，那些修爲高深的人，八十年了，總要出來見一次世面了的吧？”
火堆對面，厚厚的兜帽遮掩下，影子包裹的黑暗之中，那個一直盯着火焰，不願擡頭的東瀛男人，忽然擡起頭，將自己的一半面容，暴露在了火光之下。雖說全是皺紋，可是，莫名地讓人覺得，這個人，該是年輕人。
“我所說的瘋，不是瘋，而是...難以被常人理解的東西。”
東瀛男人的被遮擋的面容之中，似乎有一抹紅光，一閃而逝，再仔細去看好像又沒有了，真真假假看不清楚。張興素忽然很平靜了，他覺得自己看得很清楚，此生從未有過的清楚，他突然之間，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特別是東瀛男人所在的那一塊，特別明顯。
“瘋了的人，還是人，可是，得到了力量的人，就沒那麼好被控制了，他們認爲，自己沒瘋，自己...超凡脫俗。”
張興素突然之間，道：“有意思，你先等一下...”
張興素閉上了眼，深呼吸着，突然長劍出鞘，指着男人，面帶微笑：“既然如此，請先生，下地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