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桂枝頭的時候,燕家的晚飯已經在後花園裡擺好了,滿滿的設了兩桌,四圍十六根紅漆梨木黃銅座的燈炷,上頭架着玻璃燈,將這方圓數十米照得金熒熒一片明亮。
賞星夜,吃佳餚,年年七夕燕家人都是這麼過。
很浪漫。
可也毫無新意。
兩桌席,男女各佔一桌,長輩們除了燕老太爺在,其餘幾位老爺皆未列席,剩下的就都是少爺輩兒的。
席上的菜也是慣例的那麼十幾道,說着的話,也是反反覆覆陳年舊詞,女眷們倒是都穿了府裡換季做的新衣,團團地坐在那兒,香雲氤氳,甜氣繚繞。
“七姐今兒這衣服忒個好看,”燕八姑娘笑吟吟地瞟着燕七,“只是這款式倒不像是出自府裡繡娘之手,難不成是在外頭鋪子裡做的?”
衆人的目光就都望在了燕七的身上,見她穿的是件染做了天水碧的冰蠶絲長裙,外頭罩了件透明紗質地的籠裙,籠裙上則是用質感細膩柔軟的白絲絹堆紮結繡出來的一大片雪白清雅的珍珠梅,那梅花兒有全開了的,有還如珍珠似的圓骨朵兒樣的,全都呈立體狀被繡在這件透明紗底的裙子上,使得原本就被堆繡得宛如真花般的絲絹花兒愈發活靈活現起來,晚風那麼一吹,碧裙如秋水,輕紗似月暉,一樹梅花勝雪,落了滿身清芬。
這身衣服極挑人,矮了架不起來,高了顯得孱弱,胖了愈添臃腫,瘦了便覺寒酸,黑了失格調,白了太涼薄。
可怎麼就這麼怪,這衣服偏偏就能被這個燕七穿得恰到好處,倒不像是人找衣,而成了衣找人,妥妥地合上身去,穿出了透骨浸膚的一股子清朗。
燕五姑娘兩道明利的目光立時盯在了燕七這件衣服上,聽得她道了聲“是”,不由聳起了兩道細眉來:“在外頭做的?誰給你的銀子做這麼件衣裳?府裡頭換季做新衣,你倒不知足,還要自個兒在外頭做,敢情兒是嫌咱們府裡繡工的活兒不好?那不如以後按季做的新衣都給你免了,你全都到外頭做去吧!”
“府裡繡工的繡活當然是一等的好,”燕七道,“就像家裡的飯要吃,外頭賣的零食也可以吃一樣,五姐頭上這根簪子我記得也是大伯母從一秤金鋪子裡買的。”
“我——”燕五姑娘沒想到這個一向棉花套子似的燕七今兒突然變成皮子了——雖軟卻結實,一時有點反應不及,“我這簪子是我娘給買的,這怎麼能一樣!”
“我也有娘疼啊,雖然遠遠的在天邊。”燕七道。
燕五姑娘一怔,這話題怎麼有點不太對,明明說的是該不該在外面私自買東西,怎麼突然就轉到了有娘疼沒娘疼上去了?
燕老太太原本就沒在意兩個孩子之間的鬥嘴,小孩子嘛,哪兒有不吵吵鬧鬧的,然而這話題一轉倒讓她微微一怔,不由在燕七的臉上深深地盯了幾眼。
有娘疼的孩子是塊寶,沒娘疼的孩子……
二兒子遠在邊關,近十年了沒有回過家,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教她如何不想、如何不疼?老太太有點心酸,想到二兒子在那條件艱苦的邊疆沒有親孃看着疼着,不定過得怎麼難怎麼苦怎麼像根兒小枯草,這顆心就軟成了泥。
推己及彼,誰家的孩子不是孃的心頭肉?
“行了,夢姐兒是做姐姐的,莫要總鬧着妹妹,”燕老太太發話,招手把燕七叫到身邊,拉住手上下打量了一陣,從腕上褪下了一隻水頭極足的冰種翡翠鐲兒給燕七親手套了上,“這鐲兒倒是正配你這條裙子,回頭教你大伯母再讓人給你打支銀花絲的簪兒插上,這一身兒就算齊活了。”
……疼愛兒孫的機會也不忘拉兒媳婦出出血,這老太太也是調皮到家了。
燕大太太在旁邊笑着應了聲是,這點兒血對她來說跟被只蚊子叮了一下沒什麼兩樣,何況這蚊子已經老了,縱是叮也叮不深。轉頭叫人把殘席收拾了,擺上瓜果點心茶水來,這纔開始正經兒地觀星賞夜。
“那邊假山下設了香案,你們這些丫頭想要同織女說悄悄兒話的便過去說,”老太太笑呵呵地道,叮了兒媳一口讓老人家心情很是不錯,轉頭又問向另一個兒媳燕三太太,“你屋裡頭可供上了磨喝樂?好生供養着,別怠慢了。”
磨喝樂是佛祖釋迦牟尼的兒子,傳到了中原就成了供奉牛郎織女的一種土泥偶人,也叫做“化生”,供奉這東西是用來祝禱生育男孩兒的。
燕三太太臉上帶着抹羞意點頭道:“供上了,還是特特去寺裡頭求來的……我那日看見大嫂也去燒香了來着,是普濟寺吧?”說着故意看着燕大太太。
“不過是去還願罷了,老爺平安從御島上歸來,理應去佛前燒上幾炷香。”燕大太太淡淡地道。
“說來大嫂也確乎該放放手頭上的事,好好調理調理身子了,”燕三太太笑道,“越往後啊……越不容易,眼看着春姐兒再過兩個月就要滿十六歲了……”這話裡的意思是,你閨女都該嫁人了,你再不急着生孩子,難不成要等到和你閨女一起生?
燕二姑娘原本在旁邊坐着安靜喝茶,聞言起身便帶着幾個妹妹走開了,涉及到這些事,小孩子們不宜旁聽,姐兒幾個就奔了那假山下的香案處,拜了一回織女星,又叫人拿了針線來玩兒穿針乞巧,最後燕五姑娘得了頭魁,得意洋洋地把幾個妹妹挨個兒鄙視了一遍,又張羅着玩捉迷藏,因據說漢高祖的時候,宮裡有位徐婕妤生了雙巧手,能把生的菱藕雕刻成各種奇花異鳥呈獻給皇上,皇上把這些小玩意兒在晚上隨手放置在宮中的桌角上讓宮女們摸黑尋找,這種遊戲就叫做“蘭夜鬥巧”,玩捉迷藏也大概是這個意思,誰蒙着眼能把人捉齊了,誰就是巧人。
燕二姑娘不跟小孩子們玩這些小孩子游戲,一個人走去遠處賞桂,剩下的燕五燕六燕七燕八外帶各自的一幫丫頭就找了個寬闊的地兒玩起了捉迷藏,石頭剪刀布,燕六姑娘先捉,將眼一蒙就扎煞着手小心翼翼地摸起來。
燕七混在一幫姐妹丫頭裡跟着一乎拉跑過來一乎拉跑過去,跑着跑着就跑進了旁邊的七里香花廊裡,花廊的深處站了個人,恭恭敬敬地垂手等着,好像就知道燕七會跑到這兒來一般,燕七走過去和他招呼:“約了姑娘?”
“……”一枝恭聲道,“老爺請小姐出趟門。”
“那走吧。”燕七道。
跟着一枝穿過花廊,一直奔了後園院牆根,翻牆過去,外頭停着馬車,上了車穿街過巷,外頭夜市正熱鬧,人聲喧囂笑語盈天,馬車卻只揀了清冷小道走,倒也沒有多遠,不多時便拐上了天香臺閣夾路的風塘街。
風塘街是條小街,街旁是白牆黑瓦的民居,高高的院牆遮住了一切聲響和燈火,只有門外檐下的素黃燈籠散發出暖中帶清的光,映着天香臺閣金黃的花瓣,形成了一條朦朧的光路。
馬車停在光路的盡頭,一座從外面看來普普通通的宅子,門額上熟悉的筆跡題着兩個字:水府。
這家人姓水?
一枝在前推門,引着燕七進去,迎面是一座漢白玉大落地石屏,浮雕着戲波錦鯉,並有兩句詩:巫雲蜀雨遙相通,涼夜波間吟古龍。
兩句雖是同一首詩裡的句子,卻是原詩的第六句和第八句,眼下被單拎出來硬放在一起,怎麼看怎麼透着一股子神經兮兮的味道。
這面屏風既高又寬,將後頭的內宅完全遮住,一枝帶着燕七去繞這屏風,一轉過屏壁,眼前情形兒豁然一下子闖入眼簾——哪裡有什麼內宅,方方正正四面院牆,從這頭一眼看到那頭,非但沒有房屋,地面還被挖出了個大坑,也是方方正正,坑底和四壁平平整整地鋪嵌着漢白玉大方石,然後注了滿滿一池的清水。
繞着這口漢白玉清水池,四周豎着低矮的竹籬,每隔數米便架起一盞竹架玻璃罩的落地燈籠,將這汪大大的清水池映照得波光粼粼,清透金涼。竹籬後鋪着一片細滑圓潤的白石子,石灘上是一屏爐甘石堆疊成的秀奇假山,依牆栽着矮矮的鬆和楓,這鬆如綠霧,這楓如紅雲,襯着腳下白石,乾淨又明犀,清凓又秀雅。
在水池對面,臨着池設了一架碧紗櫥,竹做的架子,罩着青熒碧透的蟬翼紗,下頭是竹簟,旁邊擺着一盆開得正香的茉莉,茉莉旁赤着腳蹲着個人,正在那裡擺弄花枝。
一枝就在屏風旁止了步,燕七一個人穿過水池邊的光影走過去,到了身邊問他:“又亂花錢了啊?”
“不喜歡還能賣。”這位倒是會打算,“喜歡嗎?”
“喜歡,”燕七轉臉看向面前水波清愜的池子,“怎麼不養魚?”
“養了一條。”這位站起身,把沾滿了茉莉香的手蓋在他養的這條小侄女的腦瓜頂,“送你玩兒。”
送過鷹,送過象,現在又送了一座水府。
這是知道了她喜歡游泳,就買了有高高院牆的宅子,拆了房屋,挖了水池,蓄上清水,在這兒游泳,不怕被人看見。
京都寸土寸金,這樣一座小宅子的價值,放到別處能買五倍甚至十倍的大宅院,結果送宅子的沒當回事,收宅子的也沒受寵若驚,好像送的不是房子而是一條從街邊小攤上買的小手絹兒,芝麻蒜皮兒大的一件小事,連眉毛都不值得挑一挑。
“碧紗櫥裡有鮫人衣。”燕子恪指了指竹簟上面。鮫人衣就是古人的游泳衣,鯊魚皮做的,又滑又輕又利索。
“能帶朋友來玩兒嗎?”燕七問。
“你做主。”燕子恪道,從懷裡掏了門鑰匙遞給她,黃銅鑰匙上還帶着鑰匙環,環上拴了條水晶小金魚,魚肚子裡飽飽灌了一汪藍色透明的水。
一連串的煙花忽然在夜空裡綻開,遠遠的天際升起一大片通紅的孔明燈,七夕的夜市比之過年的熱鬧也不遑多讓,城中許多地方甚至還開了百戲表演,一枝從外頭打探了一番後回來彙報,說是街上正有一隊舞燈班子經過,邊舞燈邊遊街,回府的必經之路已經讓遊人堵上了,大概還要鬧上許久才散。
伯侄倆也就沒急着回家,坐進碧紗櫥裡一邊搖着扇子納涼一邊賞星賞夜。
“這楓樹樣子有些怪。”燕七指指沿着院牆種的那片楓樹。
“東海以東有個小島國,”燕子恪告訴燕七,“樹種是從小島國買來的,喚作‘四季火焰楓’,從春到秋,葉子都是紅的。”
“你去過那裡嗎?”燕七問。
“年輕時去過。”燕子恪道。
“現在也不老啊,幾歲纔算年輕?”
“呵呵……”
“和玄昊流徵一起去的嗎?”
“嗯,趁着避暑假,我們搭乘了一條去往那島國行商的商船,約有十數天的海上行程,中途經過了東海列島,那些島比千島湖的島要大許多,其中有一座上只有岩石,層層疊疊,顏色如同彩虹,遠遠看着,映着頭上雲,腳下海,甚而有星星閃閃的光,仿似琉璃仙境。流徵便道:‘若有機會,我們去那島上建房子,不用木不用磚,直接在那岩石上挖出石穴來,我們把山掏成弧形,像是真正的彩虹一樣兩端立在地面,身子懸拱在空中,房子就挖在虹弧上,待海上有搭客的行船遠遠地看到我們,定會以爲我們是住在了彩虹上的仙人’……”
“真好,聽起來像是丹霞地貌。”
“丹霞地貌是什麼?”
“就是像彩霞一樣的岩層地面。”
“喔,莫不是取自曹丕的《芙蓉池作詩》:‘丹霞夾明月,華星出雲間’這一句?”
“那就是了。那些島全是這樣的嗎?”
“千奇百怪,各具特色。譬如另一座島上有巨大的間歇泉,每隔片刻便會噴出數十米高的泉水來,大家將那島叫做鯨魚島,不成想其後我們便在海上遇到了真正的鯨魚,先還只有一頭,突地從海里躍起來,重重地落回去,衆人又驚又笑,正圍在船舷上看稀罕,忽又有兩三頭從海里躍了出來,再其後越來越多,足有上百頭,此起彼落,掀起遮天蔽日的浪濤,衆人都嚇住了,瘋狂地在甲板上逃躥,船員們拼命劃漿,卻甩不開那些鯨魚,上百頭的鯨就這麼一路追着我們,在身後形成一條磅礴的鯨隊,所有人都躲進了船艙,唯有我們三個站在船尾將這罕見奇景從頭看到了尾,玄昊只顧着大笑,險些被顛簸的浪拋下海去……”
“好威風!有鯨羣做海上護衛隊呢。”
“玄昊爲此欲將字改作‘掣鯨’。”
“當什麼講?”
“杜甫《戲爲六絕句》有云:‘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意爲才大氣雄。”
“後來爲什麼沒改呢?”
“三友洞中的石上已刻了‘玄昊’二字。”
“的確,劃了再刻就不好看啦。”
“實因‘掣鯨’筆畫數太多,刻起來費力。”
“……”
“倒也託了那鯨羣的福,原本那一片海域時有海盜出沒,倒教我們平安渡過。”
“比起鯨羣來,海盜之禍更是兇險呢。後來沒有再遇到危險嗎?”
“人禍雖避過,天災卻難免。最爲驚險的是遇到了風暴,偌大一艘商船在風暴中便像一片殘葉,被巨浪高高拋入空中,落至海面時震暈了好些人,船長和船員們當即便放棄了抵抗,抱着桅杆聽天由命,我們三人便去了食倉,將船上的好酒烈酒全都打開,而後就坐在甲板上捧壇對飲……由島國登岸時被那船長揪住索賠了三千兩銀子,趁他轉過身清點破碎的酒罈的功夫,我們拔腳便跑,他硬是帶着船員追了我們十幾條街……”
“後來追上了嗎?”
“後來我們躲到了水田裡,從頭到腳糊滿泥,躺在田中一動不動,那船長船員從我們身邊跑過去,硬是不曾發現。”
“這法子好,像變色龍。”
“變色龍?”
“一種長得像蜥蜴的動物,身體的顏色會根據身邊的環境變化,比如趴在樹葉間就會變成綠色,趴在枯枝上就會變成棕黃色,能夠起到很好的僞裝作用。”
“喔,有意思。如果趴在彩虹岩石上,會不會變成七彩的顏色呢?”
“應該不會吧,顏色太多它大概就要糊塗了。”
“喔。它是爲何會變顏色的呢?”
“似乎和皮膚有關,就像人一害羞臉就會紅,一害怕臉就會白,它受到驚嚇或刺激的時候,皮膚就會變色。”
“喔,這樣。安安懂的不少。”
“是吧。”
“呵呵……”
“後來你們在島國上都玩兒什麼了?”
“後來我們先去了當地最高的塔,站在塔頂向下望,看到了一處奇妙的所在,從塔上下來便直奔了那地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