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並沒有太強的說服力,”燕九少爺續道,“呂策找那人半夜一同去古墓,應屬臨時起意,那人事先沒有任何準備,又是用的什麼法子在墓裡活活嚇死呂策的?以及他爲什麼要嚇死呂策?乃至他爲什麼要用‘嚇’這個法子?他明知以自己的家世背景是搶不過呂策的,弄死呂策後他既不可能提前回城、搶先去借那本古籍完成論證,又得不到任何的好處——他既搶不過呂策,肯定也搶不過其他人,單論家世背景,他只能將這次的機會拱手讓人,除非他的論證能高出旁人一等,而若能如此,殺死呂策則成了多此一舉,因而若從能否搶得好處、爭得名聲這一點來看,那人完全沒有需要殺掉呂策的理由,除非醉翁之意不在酒。”
“說得對。”燕七道。
“……”燕九少爺轉回頭來瞥了眼他胡亂捧場的姐,“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人搶不到揚名的機會,又無法保證自己對銘文的論證能高於旁人,此種情況下仍然殺掉了呂策,就只能證明一點:那人,就是爲了殺掉呂策,這是他的真正目的,而無關這段古夜銘文。”
“那麼就成了早有意圖的兇手碰巧遇到了這樣的殺人機會,於是順手推舟答應了呂策?”
“如果兇手是臨時起意趁機幹掉呂策,他又如何保證半夜同呂策出門時不被別人發覺?只要有人聽見他屋中的動靜,事發時就一定會落在他的頭上,而且臨時起意的話,他又怎麼保證一定能嚇死呂策?用什麼法子嚇死他?”
“所以你認爲他提前有所準備?”
“如果他是臨時起意,在古墓中能嚇到呂策的方法無非是扮個鬼或是突然詐唬一下使呂策受驚,扮鬼的話需要器具或妝容輔助,兇手臨時起意,這兩樣都不可能有,那就有可能是突然詐唬,此種情況只出現於在背後趁對方不注意突地拍一下或是叫一聲,然而呂策死時是面向着墓壁的,在常理之下,他既是衝着銘文而來,進了墓室後必是直接開始謄抄,不可能還東張西望看向別處,兇手若在他背後嚇他,只能站到面向着墓壁的呂策身後,呂策受到驚嚇定要回身,心疾突發倒地也肯定是面向着銘文的反方向,而若兇手是站在呂策對面,那就更不可能嚇到他了,且最關鍵的一點是,桌上的紙筆甚至都還沒有鋪開,呂策進入墓室後尚未及開抄,人就已經嚇死了,兇手是怎麼做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將呂策嚇死的?”
“咦,你的語速總算像個正常人了。”
“……”
“所以兇手就是提前有準備的對吧。”
“如果兇手提前有準備,那麼因果就可以互換一下——兇手打算殺掉呂策,所以以名利誘之,誘騙呂策半夜前往古墓,落入他佈置好的圈套。”
“可兇手要怎麼提前做準備呢?你們昨天到了這兒之後一直都在一起吧?而且如果不是因爲墓中有古夜銘文的話,呂策也不會半夜到墓中來抄啊,兇手事先不知情時又怎麼保證在沒有古夜銘文的前提下能將膽小的呂策半夜騙入古墓?”
“這一點卻恰好能夠說得通,”燕九少爺翹起脣角,“那名嫌犯的父親,便是前些日子朝廷派來收繳古物一干人中的執事官,他比任何人都可提早知道古墓內有着什麼。”
“說到這個,”燕七道,“朝廷早便派人將古夜銘文拓了回去,你們現在再研究不是已經晚了麼?”
“朝廷收繳了古物回去,先要入冊,入冊前更是先需將古物的年代出處、質地工藝等推斷清楚,另還要給文物定名、繪冊、文字描述,一應事務繁雜瑣碎,登記入庫是首要的,研究銘文還要放在後面,這會子只怕各類文物還不曾整理清楚,根本沒有人顧得上這些銘文,社裡的這些人想要搶的就是這段時間,只要能在朝廷之前搶先公佈自己的研究成果,那便妥妥的是名揚天下了。”
“也就是說,嫌犯從他父親那裡得知古墓裡有古夜銘文,在你們面前卻只作不知,暗裡提前做了計劃準備,等着同大家一起進入墓中發現銘文後,就如此這般依計劃行事,將呂策騙入古墓活活嚇死。”
“現在看來應是如此。”
“那麼這位嫌犯究竟是哪個?”燕七問。
燕九少爺目光微動:“計春。”
“計,是和姓魯的同屋的那位?”燕七記性倒是好,“他們兩個不是唯二有昨夜不在場證明的人嗎?”
“那間房是計春主動挑的。”燕九少爺回想當時情形,“而呂策因心臟不好,不能睡那樣的屋子,免得半夜有人起夜將他驚到,這便給呂策‘創造’了可以夜裡偷溜出去的環境——因計春清楚,我與武三哥因着燕武兩家親近,必是會睡在同一房內的,且武三哥是社長,理當佔據最大的一間屋,而我與他在社裡也不大愛同呂策交往,這就又避免了呂策會選擇我們那間屋的可能性,吳、李兩個自來就不怕冷,冬天也只穿個夾衣,再加上如果計春事先便同呂策說好夜裡一同去古墓,那麼呂策也必會選擇同吳李一屋,且還要睡在離窗戶最近的地方,方便夜間行事——計春這麼做一是爲了同呂策分開,事發後不使衆人先疑到他的頭上,二是爲了給自己創造不在場證明,然而這卻產生了一個更大的疑問:計春夜裡沒有離開過房間的話,是怎麼做到嚇死呂策的?”
“他提前進來佈置過?”燕七道。
“我們來之前墓門上貼有朝廷的封條,我們是拿着許可令來的,只有有了許可令才能揭去封條,所以事先不會有人進去。”燕九少爺道,“而且計春昨夜如果沒有離開過房間,就算提前在墓中有所佈置,也沒法在嚇死呂策後消滅用以佈置的證據,因爲今日一早我們幾乎就是前後腳地進了古墓,雖然他是第一個衝進來的,但短短的十幾步距離,他要怎麼消滅掉證據?”
“如果可以確定他昨晚確未離開過房間的話,那麼他跑在最前面應該就是爲了在你們進墓前消滅證據,而這個證據也一定是輕易就能被消滅掉的。”燕七環顧墓室,只有一桌一棺,旁邊雖有耳室,然而就時間來看根本來不及把東西藏到耳室去,並且耳室也早被朝廷派人搬空了,此刻也都是光禿禿的空無一物。
燕九少爺陷入沉思,燕七不去打擾他,只在墓室裡轉悠了幾圈,然後定睛看墓壁上的銘文,過了良久,聽見甬道里響起腳步聲,卻見來的是一枝,恭聲和二人道:“午飯已做好,老爺讓請九爺和七小姐過去吃。”
“我先不吃了。”燕九少爺慢聲道。
燕七看了看他,見這孩子似是不破解問題便不肯用飯,便和一枝道:“請大伯他們先吃吧,我和小九稍後就過去。”
目送一枝離開,燕七轉頭和燕九少爺道:“記得那個方法嗎?理不清的問題,一條一條按順序寫下來,根據因果,用線串連,不要一味篤信自己的腦子,有時候放在紙面上看才更直觀更清晰。”
燕九少爺當然知道這方法,這是小時候他姐姐教給他的一種思考方式,不僅要寫下來,還要畫,按照一定的順序,分出主次和旁支,用線相連,最終便可以結出一張平面關係網,能讓人宏觀全局,且不會像存在腦中時總有遺漏,她說這個叫做“組織結構圖”,能讓人的思考更有條理、更全面、更“系統”。
燕九少爺應了一聲,慢慢走到桌邊,纔要去拿紙筆,卻發現桌面上原來堆着的東西有些凌亂,不由將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垂着眸子看了一陣。
“昨晚離開墓室之前,是計春收拾的桌子。”燕九少爺揣着手,老神仙似的慢慢瞄向他姐,“而我湊巧在旁邊,看到了他如何擺放桌上的器物。”
“原來如此。”燕七道。
燕九少爺並不意外他姐的一點就通,她從來不笨,她只是更願意把機會和舞臺讓給別人。
燕九少爺重新伸出手去,慢慢地將桌上的用物重新安放成昨晚計春收拾過後的樣子。
墓室裡透不進光,要想在室內研究銘文,當然要點了燈,弄個燈火通明纔好看見墓壁上的字。金石社的成員們在墓中做研究時,合共點亮了六七盞燈,皆是可拎着走動的琉璃燈。昨夜離開古墓的時候,大家將燈拎走了,因爲從古墓到村長家還有一段夜路要走,村長家畢竟也還算是平民百姓,用不起好燈油,大家要用自己的燈回去照明,因而古墓裡就只留了一盞備用燈放在桌上,這一點大家都知道。
呂策半夜悄悄出門,爲防吵醒同屋中人,不可能再拎個琉璃燈越窗,既然古墓裡留着一盞燈,自是不必再拿,於是出了村長家,路上點亮個火摺子就可照明,且還不會因太亮而讓別人看見。
進了古墓墓室,當然是要先去點燈,火摺子的亮度和可燃時長終究有限,桌上就有現成的燈,走過去點上,室內一片光明,轉頭去看那即將令自己揚名立萬的墓壁銘文——此刻墓室內便只點着桌上的這一盞燈,一應器具用物在燕九少爺的手上漸漸恢復了被計春擺出的樣子,於是一直望着墓壁看的燕七的眼中,便漸漸地出現了一張猙獰的鬼臉,滿是獠牙的鬼口大張,在燈影微晃下竟似要撲面而至!
燕九少爺停下了手,桌上的東西被他擺成事發時的佈局,這麼看上去除了略顯雜亂無序之外並無不妥,然而堆疊的東西擋住部分燈光在墓壁上形成的暗影,卻清晰分明地構成了一張鬼臉,這對於原本就在做虧心事又對此毫無準備的呂策來說,無疑是一種強烈的視覺衝擊和精神刺激,他也許不怕黑、不怕棺材裡的屍體,但他怕被人發現,怕潛意識裡被計春灌輸的邪異的古夜文化給他造成的心理暗示,於是一眼之下,強烈受驚,心疾突發,無人搶救,須臾死亡。
所以計春根本不用本人到現場來實施犯罪,在衆人昨天離開古墓前他就已經在衆目睽睽之下佈置下了這一殺人手法,連燈的位置都已經提前放妥,就等着呂策半夜進來,點亮自己的這盞送命燈。
又所以大家今早跑來古墓找呂策的時候他纔要趕在第一個衝進墓室,只要隨便打亂桌上物品的擺放順序,這個手法就不會被人發現,而若要做到這一點,連幾秒鐘都用不到,第二個進入墓室的人足可以爲他證明:十幾步的距離根本不可能毀掉證據。
就算沒能嚇死呂策,對於計春來說也沒有任何的損失,因爲換了誰都會認爲牆上鬼臉影子的形成只是湊巧而已,他也不會吸引到任何懷疑,更不會留下證據和把柄,可以說,這個佈置,做了,能殺掉呂策的機率有五成,不做,一成也沒有,能殺掉呂策自是最好,殺不掉也不會給自己招來懷疑和麻煩。
所以,他又爲什麼不做呢?
當衆人被請回墓室觀看這一匪夷所思的殺人手法時,也都覺得分外不可思議——這麼簡單的殺人手法,這麼奇特的殺人佈置,還真是將人類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利用到了極致!
可以提前知道古墓內格局和壁上有古夜銘文的是計春。
唯一一個家長官位低於呂策家裡的是計春。
收拾桌上物品的是計春。
建議留一盞燈在桌上的是計春。
事發後第一個進入墓室的是計春。
殺人兇手,是計春。
雖然證據略顯縹緲,認真追究起來未必能做定罪量刑的決定性條件,然而計春似已心灰意冷,沒有多辯便承認了罪行。
“我家三代人都以研究金石爲好,”計春目光放空地交待,“尤其家祖,嗜古成癡,最愛收集古錢幣。去年家祖重病無治,臨去的心願便是能看一眼當時出土的、據傳是五代後梁太.祖朱溫開平年間所鑄造的錢幣,而當時主持將該批出土物登記入冊並進行整理清潔的執事官,便是呂策的父親、家父隔着兩級的上司呂大人。
“碰巧有一日呂策藉着呂大人的關係,帶着我們幾個金石社的去鑑寶局參觀那批古物,我……我看到了其中的開平通寶古幣……我想到我那彌留在榻的祖父……他那滿是遺憾的渾濁的眼神……我……我鬼使神差地趁人不備,偷偷拿了其中一枚……
“……此事卻被呂策發現了,便一直拿來當做用以要脅我的把柄,他的許多獲了稱賞的古物賞鑑論證皆是我替他寫的,我之願望便是能入翰林院,致力於金石研究,先生說翰林院每三年有一次特招增員的機會,即便未通過科考,有一技之長也可被特招進入,只需寫出三篇有獨到見解的論證,便有極大可能入選,只是名額有限,每三年舉朝只招三人,先生說以我金石學的底子,極有機會。
“然而——呂策他卻逼着我將已寫好的三篇論證算做他寫的,因他也不想走科舉的路子!而我,即便參加科考,即便榜上有名,也未見得能被點入翰林院,家父位低官小,沒法子幫我走動,我不想幹別的——我就想研究金石古物——呂策這麼做分明是要斷了我的前程,斷了我的命!我——若不能再做自己喜歡的事,生有何趣?一輩子被他要脅,如何甘心……”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一定是我打開晉江的方式不對!Σ(っ°Д°;)っ爲什麼感覺亂入了起名網站!說了燕七大名叫燕驚乄了嘛(並不)~!——都嚴肅點!集中注意力!(敲黑板)這兒正辛辛苦苦地殺人呢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