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罷了正宴,主人帶着客人又移步去了後花園,後花園有個高二層的圓形大敞廳,是纔剛新建起來的,弧形的半面牆都是玻璃大窗,寬敞又明亮,正面上座是主位,下頭一層層階梯式的是客位,環繞成一個半圓形,對面則是戲臺,這形制有些像歌劇院,是專門用來看戲看錶演的地方。
閔家人真有錢,還專門爲着看戲建了這麼大這麼豪華的一個廳,上下兩層,能容納百十多口客人和兩臺戲,壕啊!
閔家人其實是有苦說不出——還不都特麼是爲了皇帝賞過來獻技的那幫伎人準備的!閔家原打着只唱幾齣小戲就行了,地方不用大,反正有愛聽的有不愛聽的,不愛聽的也不會跟着在那兒擠,剩下的人自家原有的待客廳足以盛下,結果皇帝顯擺他家伎班子好呢,一口氣派了近百人來,地方小了哪能盛得下!大冬天的總不能讓皇帝的伎班露天演出吧?!凍病了可就不能回宮去了,萬一皇帝突然想看戲了呢?缺兵少將的,想看西遊沒了猴,想看西廂沒紅娘,梁山一百零八將缺了六十四個半,皇帝能不掃興嗎?!
沒辦法,爲了容納這個豪華的皇家伎班,閔家人只得咬牙出血自掏腰包,硬是趕在閔大人過壽前生生建出了一個大戲廳來,這地方也就逢年過節請個宴的時候能用用,平時就算白撂這兒了,真是浪費啊!閔大人看着自家賬本心疼得不要不要的。
既然是皇上派來捧場的伎班表演,賓客們當然不能不給面子,愛看的不愛看的,總得先坐下來看上幾齣再說,於是上下兩個廳全都坐上了人,大人們在下頭,孩子們在上頭,伎班分兩撥表演,在下頭演完後立刻往上跑,到了上頭再演一遍,來回趕場子。
年輕人終究是坐不住的,看了沒幾個節目就悄悄地跑掉了一大半,五六七三個也在其中,從戲廳裡出來,披上外頭披風就要跟着大隊人馬在園子裡逛雪景,寒冬數九天裡除了梅花也沒有別的花可賞,好在閔家人很有心,找來巧匠雕了各式各樣的冰雕放在園子裡,縱是沒有自然景,也可以賞賞這人工景。
在園子裡逛上一陣,覺得冷得很了,就又回去屋裡暖和上一會兒,漸漸地分作了兩派,一派只管在外頭瘋跑,一派就在燒着炭盆的暖烘烘的屋子裡喝茶飲酒作耍取樂,閔家後園子裡所有的軒館閣舍都對外開放,裡面茶酒食炭樣樣俱全,喜歡哪裡就在哪裡歇着,實在困了還能找間客房休息,這種自助式做客方式也算是本朝的一大特色。
五六七三個在外頭玩兒了會兒冰,覺得手冷得很了這才就近找了處軒館進去取暖,見裡面已經有了七八位小姐,正團團圍坐了吃茶說笑,雙方之間並不相識,彼此頷首算做打了招呼,五六七就在另一邊靠窗的位置坐下,立時便有在此處隨時待喚的閔家下人端了茶果上來。
“聽說到了晚上那些冰雕裡還會點起燈,照得五顏六色分外好看,咱們到時候繼續看!”武玥摸了一手冰水,手都凍紅了還掩不住那興奮勁兒。
“你快把手弄乾了吧,別落下病來。”陸藕從荷包裡往外掏東西,見是個琺琅小銅盒,揭開盒蓋,裡面是雪白油滑的香噴噴的手脂,遞給武玥讓她抹手。
“嘿,茉莉香的,我喜歡!”武玥剜出一塊在手上抹勻,端詳了端詳,又去看燕七和陸藕的手,“哎,我就羨慕你倆的手,小藕的手又軟又纖細,老七的手又長又圓潤,你們瞧我的手,又大又硬,骨節分明,把臉一遮還當是雙男人的手,武十三就說我這手一看便是要勞苦一輩子的,氣死我了!”
“你說他腳啊,那麼臭,一看就是要當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上戰場的。”燕七道。
“哈哈哈快別提了!前兒我們一起用晚飯,我家老太爺從外頭回來,一進門就皺眉頭,要把伙房的廚子拎過來罵:‘臭菜葉子爛蔥頭也敢做成菜!老子扒了那幫王八蛋的皮!’結果循着臭味兒一找,找到桌下武十三的腳,可把老爺子氣的,一拐就把武十三打到廳外頭去了,嚴令他以後全家一起用飯前必須先洗上三遍腳,否則不許進廳吃飯,讓我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武玥捏着鼻子道。
“……這是一條有味道的聊天記錄。”燕七道。
“我有時候就想啊,萬一將來嫁的男人腳跟武十三一樣臭,這日子可怎麼過啊!”武玥壓低聲音和倆閨蜜道。
“這就取決於打嗝放屁磨牙吐痰搓泥兒和狐臭哪個能戰勝腳臭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了。”燕七道。
武玥:“……咱們換個話題吧。”
下一話題還沒來得及開頭,就聽見先來的那幫姑娘的方向傳來一片吸氣和低低的驚呼聲,不由自主地往那廂看去,見幾個姑娘將頭湊在一起,臉上驚色未褪,聲音壓得極低,隱約只能聽見幾句“真的嗎?”、“太可怕了!”、“世上還真有這種事?!”等語。
“她們在說什麼稀奇事兒?”武玥好奇地看着那幾人,下意識抻着耳朵用力聽,卻又聽到“燕家”、“七”幾個字,不由一愣,起身就走了過去,立到那幾人面前,盯着她們道,“你們在說什麼?”
那幾個姑娘也是一愣,見武玥這副神情便都有些不大高興,其中一個就道:“我們說什麼關你甚事?”
“好話不揹人,揹人沒好話,你們在說燕傢什麼?!”武玥質問,之所以這麼生氣,是因爲武玥還聽到了幾個不好的詞兒,說的也不是別人,而是她的好友燕七。
燕七纔剛正跟陸藕說話呢,不防武玥自個兒跑去一個人單挑人家全團了,和陸藕連忙起身跟過去,陸藕趕緊拉住武玥胳膊防她衝動,燕七便問她出了何事。
武玥不答,只管瞪着那幾個姑娘:“今兒你們要不把剛纔的話說清楚,誰都甭想出這個門!”這幾人話說得太難聽,讓她真忍不住想要動手打她們一人一個烏眼青!
“怎麼着,你還想動手是怎麼地?!”那幾個姑娘豈甘示弱,紛紛站起身來回瞪住武玥,“你是天王老子嗎?還管得着我們說什麼?!”
“算啦阿玥,”燕七勸道,“上次你一拳把小偷鼻樑骨打斷弄了一身血的事忘啦?你今兒可帶了備換的衣服?”
這是睜着眼睛扯瞎話,武玥哪裡打過什麼小偷,然而卻把這幾個姑娘唬得登時沒了氣焰,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你們還想打人?!眼裡有沒有王法!”其中一個壯着膽子喝道。
“縱是打斷了你們鼻樑骨,王法裡也沒有哪條能判我坐牢!”武玥把拳頭攥得嘎叭響,向前逼近了一步,“倒是你們,斷了鼻樑骨看你們後半輩子怎麼見人!”
那幾個姑娘當真被嚇住了,尖呼着往後退,想要奪路而逃卻被武玥伸臂擋住,怒瞪着道:“說!方纔你們背後瞎造什麼謠呢?!”
“又沒有說你……”幾個姑娘又惱又怕卻又不敢再硬抗,臉色難看地道,“我們根本都不認識你!”
“別管認不認識我,我只問你們剛纔說的是什麼!”武玥喝道。
燕七和陸藕都覺得奇怪,這個虎丫頭究竟是聽見什麼了能氣成這樣。
那幾個姑娘也是又氣又懵,說個別人怎麼就礙着她了?!
“我們只是在說從別處聽來的閒事,當笑話說的而已,誰也沒拿它當真,”其中一個斟酌着開口,“你非要聽這些胡侃亂談,我們可不擔任何責任!”
“說!”武玥沒好氣道。
那姑娘撇撇嘴:“也不過就是有人說燕家的七姑娘是鬼狐附身,不似常人,我們聽着有些害怕罷了。”
誒?燕七倒是沒想到這事兒居然還跟自己有關。
武玥惱火,剛纔這幾個人可不僅僅只說了這些,什麼難聽話都有,她也不想細問了,免得讓燕七聽見憑白跟着生氣,只盯着這人追問:“這話你聽誰說的?!”
這姑娘哼道:“方纔開宴前在前面小廳裡有一夥人在說這事,我東一句西一句聽來的,你要問這事是誰傳出來的,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那些人都是誰?你可認得?”武玥逼問。
“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當時並未注意都有誰,這會子我可想不起名字來。”這姑娘道。
“青天白日的哪裡有什麼鬼狐,別人說這話你們也肯信?”陸藕也有些生氣,質問道。
“無風不起浪,”另一個姑娘據理力爭地道,“你們若不信大可去問錦繡書院綜武隊的人去!聽說那燕家七小姐今年才第一年入學,入學沒多久便被選入了綜武隊,至多十二三歲的年紀,卻能把箭使得出神入化,連紫陽隊的炮都不是她的對手,你們覺得這合常理嗎?!”
“哪裡不合常理了!?自小練箭的人多得是!誰規定了女人就不能是神箭手?!錦繡的謝霏,霽月的程白霓,箭法不都一樣好得很?!難不成都是鬼狐附身?!”武玥怒道。
“謝霏和程白霓能打得過紫陽炮嗎?!”又一個姑娘道,“再說她們兩個也不是一年新生啊!何況有人證實燕府里根本沒有靶場,燕家七小姐未上學前要在哪裡練箭?且她還會翻牆,跑得比男人都快,這些是怎麼練出來的?我家丫頭的表親就在燕府裡當差,說那七小姐上學前極少出門,以前胖得很,就是因爲天天窩在家裡養出來的,何曾見她練過跑跳射箭?!”
“真要是鬼狐早把自己變瘦了啊,幹嘛要胖着?”燕七插嘴。
“掩人耳目唄!爲了不讓人疑心到她身上啊!”那姑娘腦補能力也是一等一。
“你們別不相信,有人可以作證!”又一姑娘理直氣壯地道,“那會子聽他們說起此事,便有一人說她堂兄就曾是錦繡綜武社的成員,因爲不小心得罪了燕家七小姐,後頭被她使了法術趕出了綜武隊,甚至不得不從錦繡書院轉學到了別處去——這可是活生生的人證!”
“請問說這事的人貴姓?”燕七問。
“好像姓鄭來着,”這姑娘道,“她說她那堂兄,夜裡明明正在院子中央站着,突然人便被一股妖風捲上了天,人被卷得昏了過去,待醒來時發現燕家七小姐就在面前陰森森地衝着他笑,他想逃時卻發現身子一動不能動,竟是被使了妖法定在了當場!所幸他機智,拿話同她周旋,騙她解去了定身妖法,又趁她不備時趕緊逃回了家,次日便辦了轉學手續,這都是真人真事!”
“……”陰森森地笑……麻蛋的這形容詞不能忍啊!
“簡直就是一派胡言!”武玥氣得不行,“那人在哪兒,你帶我去!”
“我——我不認識那人,早便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這姑娘這個時候倒心虛了,沒有了把燕七指稱爲妖怪時的理直氣壯,造謠總是一時爽快,還不是因爲沒人有精力有時間去追究,真正要追究起來,反而人人都成了無辜又清白的旁觀者,瞬間失憶忘了自己曾多麼盡心盡力喜聞樂見地對謠言推波助瀾。
“我告訴你們,這些全都是謠言!”武玥大聲道,“毫無根據怎麼可以信口雌黃!”
“你們這樣亂傳亂信,會毀掉一個無辜的人的!衆口鑠金,積毀銷骨!”陸藕也氣道。
“而且如果我真是鬼狐的話,你們這會子早被我變成滿臉長腳毛的醜八怪了。”燕七道。
“你——”那幾個姑娘驚疑地看着她。
“我就是燕家七娘,”燕七道,伸手捏了個蘭花指,“要不把你們都變成大鼻涕吧,嘛咪嘛咪哄。”蘭花指向着幾個姑娘一指,嚇得那幾個齊聲尖叫。
“究竟是誰在傳這樣的謠言?!”從剛纔那軒館裡出來,武玥仍憤憤着。
“會不會就是那個從錦繡轉學離開的姓鄭的?”陸藕道。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燕七道,“那位如果想造這樣的謠,早就應該造了,在他剛轉學時造,時機比現在要好,都過了這麼久,忽然想起這出來,未免有些奇怪。”
而且這股子謠言風潮來得實在是有些迅猛,突然就興了起來,聽剛纔那幾個姑娘話裡的意思,還不止一夥人在拿此事當談資,傳播速度快,輻射面積廣,而且時機還卡得非常好,正好在閔家宴請的這個時間和場合,閔大人的壽辰,閔家人幾乎請了當朝的大半壁江山,這樣的謠言傳出來,只怕沒多久便能舉朝皆知,且最狠的一點是——因爲這謠言所經之口衆多,彼此認識的傳給不認識的,聽說的間接聽說的交叉傳遞,想查源頭簡直難於登天!
無論是在口頭交流的古代還是在網絡發達的現代,謠言,都是毀掉一個人最有效、最恐怖、最惡毒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