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太太有些恍惚,顫着聲地問她這個最讓她放心最引以爲傲的孩子:“你……你說什麼?誰?”
“武琰,武家的二公子。”燕二姑娘再一次清晰地告訴她的母親。
“啪啷”一聲,燕大太太將手中的茶盅摜在炕桌上,這兩個字簡直就如晴天霹靂般轟在她的頭頂,“你說什麼?!武琰?武琰?!驚春!你——你怎麼回事?!這是瘋了不成?!你怎麼會想要——他——我的天!”
燕大太太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手也哆嗦脣也哆嗦,指着燕二姑娘半晌說不出話來,燕二姑娘垂着眸子,語氣輕而堅定:“是的,娘,女兒想要嫁的人就是他,武琰,婚後是甘是苦,女兒一力承當。”
“你——”燕大太太覺得心臟都在抽痛,“你這——你這糊塗孩子!我不同意!嫁誰也不能嫁他!驚春啊!他——他可是個殘廢啊!”
燕二姑娘擡起眼睛看着她的母親:“娘,他雖少了一條胳膊,卻比多少四肢健全的人還要強,身殘不要緊,只要心不殘就行,我圖的不是他的體貌儀表,而是他的品格心性。”
“品格心性?!驚春,你這是看書看傻了!”燕大太太總算有了些力氣,站起身幾步到了女兒面前,聲色俱厲,“你知不知道身體有缺陷的人入不得仕做不得官?!他這一輩子已經完了!一輩子都只能做個平民!難不成你要做個平民妻?!屆時你的好友們個個兒成了官夫人,你呢?!你還怎麼同她們來往?從此後一個朋友也不要了?將來咱們家請個宴要你們拖家帶口地回來,滿堂都是高官顯貴公子夫人,就你們夫妻兩個平頭百姓,你要別人怎麼看你們?!
“驚春啊!不是娘勢利眼,你只是太小,想得不長遠,這人言可畏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目光真的是能殺人啊!驚春,娘是受過這些苦的,娘就是平民出身,嫁了你父親之後沒少遭人背後恥笑,那官眷圈子是殺人不用刀啊!娘比誰都知道那滋味,人人用鼻孔看你,人人話裡對你冷嘲熱諷,沒人願意同你結交,人人都冷落你孤立你議論你——驚春!徒有勇氣,是頂受不住人言的,衆口鑠金,積毀銷骨啊!”
“娘,”燕二姑娘仍舊平靜如常,甚而還微微笑了一笑,“不做官眷,就做個平民妻,沒什麼不好,貴人有貴人的煩惱,平民有平民的樂趣,只看自己能將日子過成什麼樣,交不成官家朋友,我去交平民朋友,民間歷來臥虎藏龍,未必沒有深山之玉、空谷之蘭,就算需得拖家帶口赴宴交際,我亦不會覺得武二哥和我比別人矮半頭,爹曾說過,胸中有滄海,眼前天地窄。把心胸放豁達,天地都顯得窄了,這些人又哪還在眼裡,何必去理會。”
燕大太太卻只聽見了女兒口中的“武二哥”三字,又急又氣險些嘔出一口血來:“你老實告訴我——你和那武琰——是不是——以前便有了私情?!前兒我們去看他,他——他是不是哄誘你嫁他了?!”
“娘,”燕二姑娘一字一句地把話遞進她母親的耳裡,“我與武二哥,不過是因着兩家交好的關係,逢年過節相互走動間偶有碰面,簡單打過幾回招呼,如此而已。在前兒去探望他之前,他於我來說不過是父親好友家諸多子女中的一個,連關係略近的朋友都算不上,而在此之後,我,非他不嫁。經過就是這麼簡單,娘莫要多心。”說着向着燕大太太行了一禮,“請娘費心安排此事,不必再勸,女兒主意已定,不會更改。”
言罷告退,轉身離了房間。
燕大太太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她萬萬不曾想到,這個從小到大最讓自己省心放心引以爲傲的乖女兒,竟然——竟然是幾個孩子裡最叛逆、在她心頭給了最狠一刀的一個!
燕大太太又氣又慌又痛心,捂着胸口原地急喘了半晌,便提聲叫人進來伺候她梳洗,一迭聲地催促:“讓人備車——去——去普濟庵——快!”
燕大太太從普濟庵回來時已是將近午飯時候了,草草用了幾口便回房在紙上寫東西,寫好了交給貢嬤嬤:“拿去半緣居給了兩枝,讓他務必將這字條儘快交予老爺!”
貢嬤嬤親自拿了字條一路小跑着就去了,回至抱春居後等了約有半個多時辰,才見一枝親自拿了燕子恪的親筆回條來了,燕大太太展開一看,見那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行字:
吾家有女初長成,慧眼識珠佳緣定。
燕大太太險些暈過去。
緩過來後就直奔了四季居的上房——這件事老太太必定也不肯依,如今這父女兩個她是罩不住了,只能去爭取老太太這個聯盟軍與她同仇敵愾。
老太太一口氣沒喘順,也險些厥過去——“讓恪兒一回府就來見我!多晚我都等着他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哪!誰願意讓自家孩子嫁個四肢不全前途盡毀的人啊!婆媳兩個頭一回站到了同一陣線上,坐在堂屋椅上對着焦慮,老太太心裡一個勁兒罵老太爺,一趕着有事的時候這貨就正好不在,跑出去跟幾個老頭兒到城外誰的別館裡圍爐對雪話當年去了,剩她婆媳倆怎麼nèng得住他大兒子!
燕子恪回來得倒是不晚,趕在晚飯前進了門,進門就被老太太放在門口專等着堵他的人一陣風擄去了四季居上房,禮才行了一半,他娘已經拍着小炕桌怒喝起來了:“這門親事我不允!我們驚春好好的孩子,怎麼能嫁給個殘缺之人!這豈不要讓族裡的人笑掉大牙!”
“武家小二的胳膊乃爲百姓保家衛國所失,哪一個敢笑他?”燕子恪掀了衣襬坐到下首,好整以暇地歪着身子看着他老孃,“連聖上每年立冬之時都要率文武百官至城外憑弔爲國捐軀的義勇之士、恩賞老兵傷兵及孤寡家屬——笑話這些人莫不就是在笑話聖上?”
老太太被實實在在地噎了一下子,這口氣上不來下不去哽在嗓子裡難受得要不得,握了拳頭捶了捶胸口,勉強疏通了疏通,這才繼續發飈:“你甭拿這大帽子來壓我!縱是他們嘴上不敢說,心裡也必是要笑話的!”
“呵呵,別人心裡怎麼想,誰也管不了,與你笑臉相對之人,誰知他心裡又是怎樣一副猙獰面孔,若要連別人心中所想也要管,除非將這世間人盡都殺光,人死了心纔會死,否則哪怕最後只剩下一口氣,他想罵還會罵,想咒還是咒。世上人有千千萬,我們驚春成個親先要把這千千萬的人心管束住,未免難了些。”燕子恪呵呵地笑。
“你——”老太太捶胸,“這世上大好男兒多了去,怎麼就偏要選個肢體不全的人!”
“大好男兒雖然多,未必都能上得了戰場殺得了敵,上得了戰場殺得了敵,未必都能完完整整的活下來,完完整整的活下來的,未必與我驚春年紀合適、門當戶對,年紀合適門當戶對的,未必文武雙全、豁達通透,文武雙全豁達通透的,未必我家驚春看得入眼,”燕子恪說着頂針兒話,一點都不打磕巴,“武家小二,文韜武略樣樣皆通,琴棋書畫都有造詣,爲人豁達堅韌,行事沉穩周全,有以一敵百之勇,有統率三軍之能,有頂天立地之姿,有否泰從容之性,這樣的一個年輕人,智勇兼備,文武雙全,有姿有品,有度有量,實乃人中龍鳳,驚春慧眼識人,更爲難得,這門親事無可挑剔,早早定下方纔妥當。”
上頭坐着的老太太和下頭旁聽的大太太快要就着伴瘋掉了,老太太瞪着兒子張了半天嘴,好容易找回自己要說的話:“……什麼文可提筆作詩、武能上馬殺敵,那也都是以前的事了!現在他缺了條胳膊!缺的是右臂!他還拿什麼寫字拿什麼殺敵?!沒了胳膊連官都做不了,將來除了吃自己老子還能拿什麼養活自己?!難不成要讓驚春用嫁妝養着他?!”
“缺了右臂還有左臂,”燕子恪一點不着急,慢條斯理地說道,“三歲拿筆拿刀,至今也不過才練了十來年,左手重頭練起,必不會再花這樣長的時間,底子已有了,心智也早成熟,練到右手的水平並不是什麼難事,況人這一身的本事並非都在右手上,該有的都還有,不過就是右手換左手的區別而已。至於前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非只有做官才能出人頭地,爹未做過官,成了錦繡書院的先生,照樣受人敬重,逢年過節當年教過的學生還會上門來探望,娘覺得跟着爹過委屈麼?辛苦麼?被人笑話了麼?嫁妝全倒貼進來了麼?”
“你你你——我——”老太太被兒子這一連串的反問噎得想噦他一臉,又是捶胸又是頓足,“可他和驚春都生在官家圈子裡,一輩子脫離不去,他做不了官,驚春在這圈子裡就要矮人一等,見誰都要行禮,走哪兒都要讓路,妻憑夫貴啊!你就不心疼你閨女?!”
燕子恪呵呵地笑起來:“我的閨女若是嫁了個自己不中意的男人過一生,我纔是真正地心疼至極。況以武家小二之能,娶了驚春必不會委屈了她,退一萬步說,就算武小二帶着驚春將日子過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也還有我。我的女婿,是雀是鷹,我都能讓他直入九霄。”
燕老太太知道兒子有本事,這話說得她竟無從反駁,掙扎了半天,好容易又擠出一句話來:“可那孩子缺根胳膊,這……這日夜相對,看着得多彆扭啊……這肢殘體缺,終究不美……”
“呵呵,”燕子恪笑,“武家小二一張臉本就生得頗爲俊朗,若未經此事,怕是少不了被旁的女孩子惦記,如今倒便宜了我們驚春,肢體殘缺世人皆以爲醜,從此後斷了這桃花運,驚春在內宅裡更可省心清靜。”
“……”到了這個份兒上燕老太太是徹底沒了話可反駁,你說他斷了胳膊做不了官,人說人有本事能讓他比做官還拉風;你說他斷了胳膊看起來醜,人說這樣孩子不用擔心和別人共享一夫,反而魚水相諧;你說他斷了胳膊會連累孩子招人恥笑,人說誰笑他誰就是在笑皇上,人是國家勇士國家英雄受人敬重還來不及誰活膩歪啦上趕着作死?到後來你都不知道還能說啥了人還補了一句:“最妙的是武長刀夫婦都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家裡規矩又少,有着這樣的一對公婆,驚春嫁過去更比嫁進規矩大、人情複雜的官家要舒坦輕鬆得多。”
……好吧,他贏了。老太太決定投降,反正是他閨女,他愛咋地咋地,他父女倆吃了秤砣鐵了心,說啥也是沒用了,隋氏你自求多福吧,婆媳同盟宣告瓦解。
燕大太太傻在了一旁,不成想婆婆的戰鬥力在丈夫面前直接成了渣——這不行啊!說一千道一萬,那武琰也是個——不完整的人啊!
燕大太太同着燕子恪離了四季居,亦步亦趨地跟上他,眼淚刷刷地往下掉:“老爺……那可是驚春……是我們的親女兒啊……”
燕子恪停下腳,偏了頭看着她:“我方纔與母親所說的話,你可曾聽進耳去?”
燕大太太點頭又搖頭,拿着帕子擦淚:“話雖如此,可我只要一想到那孩子缺根胳膊,這顆心就替驚春揪得難受……”
“驚春既未央你替她,你也替不了她,你難受是你之所感,而不是驚春,勿以己之喜惡去替別人作主,即便是你親生的骨肉,此刻也早已長成,到了能爲、該爲自己負責的年紀,亦有了能爲、該爲自己作主的權力。”燕子恪慢慢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着,“武家這門親,好處我方纔已盡說了,兼之驚春自己中意他,那便再圓滿不過。你所不能接受的,唯武小二缺了條胳膊,驚春都不在意,你又何苦強拗?爲孩子好並非讓孩子按你之喜惡生活,怎樣纔算好?孩子喜歡、開心就算好。勿要以親之名,行桎梏孩子之事,那不叫疼愛,那叫逼迫。芳馨,驚春的婚事,我作主。你若心中難受,回岳母身邊住上些時日,消散消散,興許會好些。”
說罷擡步繼續往前頭去了。
燕大太太這一次真正如遭五雷轟頂——燕子恪這意思——竟是要將她逐回孃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