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站在半緣居門外的廊下喂水仙,見燕七架着拐儀態萬方地過來,笑着垂首行禮,燕七和他打了招呼,問道:“大伯自己在屋裡玩兒什麼哪?”
一枝目光微動,輕聲答道:“太太過來了,正和老爺在房中說話。”
燕七看了看自己的御拐,現在再走回去,一會子再過來,也是有點麻煩,正要說那就先到附近浪一會兒,便見一枝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七小姐可先至裡間暫等。”
шшш▲тt kán▲℃o
與書房相對的一間是燕子恪的臥房,簡簡單單一張烏漆木牀,吊着白底彈墨梅花的紗帳,臨窗的小炕是用翡翠綠的東陵石壘起來的,倒給這清清冷冷的房間添了幾分顏色,烏漆小炕桌上擺了只粗陶花瓶,瓶裡插了幾朵粉白的雛菊。
燕先生的少女心啊。燕七估摸着這幾朵花是那位回來的時候隨手從花園子裡薅的,坐過去聞了聞,果然還殘餘着泥土的氣息。
四枝端了茶和幾碟子燕七愛吃的乾果上來,而後和一枝一起退出房去,茶是明前龍井,茶界有句話叫做“明前茶,貴於金”,像這樣成色的明前龍井更是高達半兩金一斤了,燕七謹慎虔誠地抿了一口,然後決定養傷期間天天到她大伯這兒來蹭茶喝,直到把他的窖藏喝光。
這廂靜靜喝茶,那廂書房裡的聲音卻隱隱地傳了過來,燕七耳力本來就好,隔着兩重雕花木門窗也依舊能聽個清楚,何況燕大太太此刻似乎情緒不穩,聲調也是不低——
“老爺,這門親事是門當戶對,老太太也是允了的,自古兒女親事都是父母之命,驚瀾一個孩子家,哪裡能夠自己做婚事的主?這若是傳出去,且教外人如何看待我這個主母呢?”
燕子恪的聲音不急不徐地隨後響起:“科考在即,此事暫不宜提起,免教驚瀾分心。”
“便不與他說也是無妨,左右是父母做主,先替他定下,待考完再告訴他也是一樣。”燕大太太極力爭取,語氣裡隱藏着一絲極不易察覺的……暴躁,“李家三小姐雖是庶出,勝在模樣好、性子順,聽說書讀得也多,過了門正好爲驚瀾紅袖添香,再般配不過……”
“李家三小姐,”燕子恪略帶輕嘲的聲音淡淡截住了她後面的話,“模樣雖好,一隻耳朵卻是聽不見聲音的,那是因小時候遭了主母一耳光,生生將耳朵打聾了;性子順,卻是順過了頭,唯唯諾諾,恇怯不前;書讀得多,讀了一身書呆氣,不知柴米油鹽價幾何。芳心,驚瀾雖是庶出,卻並不比他的兄弟姊妹低一等,女方是嫡是庶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兩個孩子能情投意合,能不靠爹孃過得了日子。驚瀾將來想走仕途,免不了應酬交際之事,李家三小姐並不適合做他的賢內助,如若你想張羅此事,可將待選名單列了給我,也不必去與老太太說,老太太一向少與官眷圈子來往,李三小姐她未必親眼見過。”
言外之意,之所以老太太允了李三小姐,怕也只是聽了大太太藝術加工過的口述而已。
半晌未聽見燕大太太說話,燕七推測她現在大概覺得很難堪吧,就像是最典型的主母,不肯給庶子尋一門最好的婚姻,娶妻要娶賢,真要讓庶子娶了個賢妻進門,受到威脅最大的大概就是她(的親生兒子們)吧,她當然不會喜歡看到庶子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好過他的兒子,因爲庶子是她丈夫與另一個女人生的,這是一根永遠無法消除的毒刺,沒有女人會不在乎,會不覺得疼,真要肯盡心盡力地爲庶子着想,那還真就成了聖人了。
可惜,燕七看了看手裡的粗陶茶杯,如果大太太知道楊姨娘並不是燕子恪的妾,三少爺和六姑娘也不是燕子恪的孩子,她會怎麼想?爭了十幾年,爭的全是不存在的東西,斗的全是不真實的人,會不會有“人生一場大夢,滿紙盡是荒唐”之感?
只是她這次未免做得太明顯了,連冠冕堂皇的掩飾都有些懶得掩飾,她看上去似乎是急了,急着打發庶子,下一個就是她自己的兒子,然後是小女兒,再然後呢?剩下的庶女她大概已不會在意了吧,這麼急急忙忙的是想幹什麼呢?也許不爲什麼,只是她已失去了耐心而已,失去耐心,容易暴躁,對原本的人生也沒了什麼追求,甚至似乎連對丈夫深種的情根也都慢慢枯萎……這個人,正在她的軀殼裡漸漸死去。
燕大太太離開時的腳步聲聽來有些失魂落魄,燕七從窗子裡望出去,見那個叫“兩朵”的侍女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靜靜地跟在她的身後,慢慢地消失在視野中。
臥房門響,燕子恪邁進來,在燕七臉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她的傷腿,道:“可好些了?”
“好多了,皇上賞的藥果真有奇效,估摸着五月初就能去上學了。”見燕子恪在炕桌另一邊坐下來,燕七給他倒上了茶。
燕子恪端着茶慢慢喝了一陣,良久沒有說話,燕七便也在旁邊陪着他沉默,直到窗外一盞明月升上紫玉蘭花枝頭,他這才彷彿恍然回神一般,將手中只剩了殘茶的茶杯放回炕桌上,歪着頭看向燕七:“找我何事?”
“前幾日我請了阿玥和小藕來家裡閒聊,”燕七就把那日三人說的話大致和燕子恪說了,末了道,“也不知道這能不能算是一條線索,雖然最後我們也覺得有點兒扯。”
“從對此連環案有所懷疑至今,我調閱了近二十年太平城所有發生過的殺人案件的卷宗,”燕子恪絲毫沒覺得燕七提供的線索是幼稚的無稽之談,反而認真地與她分析,“發現與連環指導殺人案有相似之處的案子多集中在近三年,有些是我親自經手過的,有些卻是嘯華經手的,而在嘯華經手的許多案件中,你們三人都未在場,所以這條線索並不能完全成立。”
嘯華是喬樂梓的字,燕七聞言拍了拍胸口:“這我就放心了,否則還真以爲是穿越引出的副作用。”
燕子恪似有些倦怠,脫了鞋子盤起膝來,支了下巴在炕桌上,眼底微微動着波光:“然而有一點卻是對的,在我們不在塞北的那段時間,京都的確沒有再發生過類似案件。”
“……我放心得太早了,”燕七放下手,“所以還是很有可能和我有關嗎?”
“現在下結論還有些早,說是巧合也不無可能,”燕子恪道,“不必因此而憂心,若再遇請宴聚會之事,多加註意安全便是。”
“好。”燕七給他和自己的杯裡續上茶。
“你方纔說‘穿越’,”燕子恪話題忽轉,“是指你前世之事?”
“啊,其實對於現在來說,那應該算是後世,大概在千年以後吧。”燕七說。
“千年以後……”燕子恪支着下巴,眼底在琉璃燈的光影裡流動着瀲灩的紋,“那時的世間,是什麼樣?”
“變化大得難以想象,”燕七道,“比如我們住的房子,現在我們住的大多是一層、兩層,而千年以後,人們住在樓裡,那些樓有二十層、三十層甚至近百層,那是真正的‘廣廈’。”
“廣廈。”燕子恪此刻像個在聽童話故事的孩子,眼睛裡裝着的全是幻想,“還有什麼?”
“還有很多很多,多到數不過來,”燕七也支起下巴,“日夜不停的說大概也要花上個好幾年的功夫吧,真的要聽嗎?”
……
燕七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才拆開元昶託燕子恪轉交給她的信——昨晚跟她大伯閒扯淡到大半夜,回來倒頭就睡了,梳洗完、吃過早飯後才坐到院子裡的藤椅上,邊呼吸濃春清晨清新的空氣邊把信打開,一串不怎麼漂亮的字跡拳打腳踢地映進了眼來:
“腿傷怎麼樣了?”——連稱呼都省下了,單刀直入地開始了正文,“我這陣子也被拘在家裡,每日看書練武。”
看書……是武俠話本嗎?燕七想。
“——當然不是武俠話本。”寫信的人彷彿知道這位會有怎樣的念頭,立刻在下一句予以反駁,“是兵書,地理志,風物誌,還有各種遊記。說到遊記,《東遊志·食部》裡說,京都東邊列肆城東郊的驛馬縣有一家館子,做銀絲燴是一絕,知道是怎麼做的嗎?就是把豆芽全部掏空,將新鮮的鱖魚或者鱸魚剝皮斬骨去刺碾細,製成魚蓉,然後灌入豆芽,炒的時候要用雞油,把釀好的豆芽放鍋裡用旺火爆炒……”
……麻蛋,這是故意來饞人的嗎?燕七想撕信了。
“收收你的口水,”寫信的人對她的吃貨屬性瞭解非常,“我派了人重金去請那家館子專做銀絲燴的師傅去了,明兒就能抵京,你就在家等着吃吧。”
信裡的“明兒”就是今天,跨越了兩天兩地來投喂。
“我這幾日在家中練箭,忽遇到了一個問題。”後面便是幾段充滿學術氣息的討論帖,末了寫道,“以上,沒了。”落款是“元天初”。
燕七架着拐從院子裡回了書房,磨墨蘸筆,鋪了張信紙在上面寫:“信收到。”——也把稱呼省下了,“腿傷恢復狀態喜人,勿念。銀絲燴尚未入口,吃過再來留評。關於你所說到的問題,你知道弓弦差距定位法和臉部差距定位法嗎?”後面是整整三大頁的箭術討論回帖,末了寫道,“以上,也沒了。”落款是“燕安安”。
信才寫完,小十一就過來串門兒了,搖搖擺擺地跨進來,手裡拎着小桶小鏟兒,要和燕七一起去外面玩沙子,府裡頭最近正在拆卸一些老舊的樓榭,預備重蓋新的,畢竟也是有了兩位高官的人家了,總得住得敞敞亮亮的。從外頭運了沙子磚頭和木料進來,全都堆在那裡,前幾日被路過的小十一瞅見了,立時就愛上了那片沙,估摸着是因爲從小住在大漠邊城,看到沙子就油然生出親切感的緣故。
聽說小十一喜歡玩兒沙子,老太太立刻讓人篩了幾石沙子出來,不粗也不細,粗了怕劃傷他,細了又怕他不小心吸進肺裡,甚至還讓人把沙子用水淘了幾遍,曬乾了鋪在坐夏居竹林的外頭,安安靜靜的,不遠處還有湖水,看着也亮眼。
小十一玩了幾天仍然興致不減,今天又來約燕七,給她吹了吹腿後就帶着往外走,後頭跟着一羣奶孃丫頭保鏢,一羣人站到沙堆旁邊盡職盡責地圍觀姐弟倆玩沙子。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四枝送過來一個食盒,打開來見是銀絲燴,燕七也不知道這東西是怎麼輾轉到四枝手上的,想了想,還是回房把回信封好了交給了四枝,四枝半句沒多問,拿着走了。
及至晚上,燕七就又架着拐去了半緣居——她大伯已經預定了今晚的活動項目,要繼續聽她講關於未來的故事,講完今天的更新,臨走前燕子恪又給了她一封信……燕七也是有點醉,元天初同學還真是敢把她大伯當快遞小哥使。
回到坐夏居自己的房間,坐到燈下拆信,見還是那拳打腳踢的字跡,開頭就是“燕安安”三個大字,寫成了一副被揍飛的樣子:“信收到。依你所言之法試了一試,果然極有成效。纔剛翻《東遊志·景部》,看到一段不知是傳說還是真實見聞,很有些意思,說是東邊有座龍泉山,每當春夏時節煙雨晦冥之時,便能見得山上有神燈一二盞,忽然化爲幾千萬盞,燃山熠谷,歷經數時方滅——你說這是什麼緣故?對了,今日下午我偷偷溜去了京營,看到他們全都裝備上了新造的燕子飛弓,我試了試,與傳統弓果然大不相同,你如方便,可能與我講講這箭?究竟爲何要做成那樣古怪的樣子?於施射有何利處?根據是什麼?以上,沒了。元天初。”
燕七次日寫好了回信,卻不大好再去麻煩快遞小哥燕先生給傳信了,便先將這信按下,倒是晚上再去半緣居更新未來故事時,燕子恪主動問起了她:“沒有回信要給元昶?”
“呃……不能再麻煩你啦。”
“把六枝借與你傳信。”燕子恪道。
“……六枝?”這還每隔一段時間就更新一個枝啊?
“六枝在橫塘館做掌櫃。”燕子恪道。
“橫塘館是?”
“京中最繁華地段的一家小茶館,日常進出的皆是平頭百姓。”燕子恪道,“那家茶館,是我的私產,莫要與人說。”
“……”原來在這兒掙着私房錢呢,“好。”
“平民茶館是天下消息的集散之處。”燕子恪補了一句。
燕七這便明白了,京中最繁華的地段,開着最容易聽到天下八卦消息的茶館,放個自己人在那兒做掌櫃,不管是京中的還是京外的大小消息,總能在此或多或少聽到一些,怪不得這位同志給皇上幹着錦衣衛才能乾的事,只有耳目通達才能事事搶佔先機啊。
於是燕七就把信給到六枝手上,元昶的人再去橫塘館找六枝取,這世道開放,平日男女間信件往來只要有家中大人知曉便算不得私相授受。
來來往往每日都有信件,除了元昶和武玥幾乎是每天一封,還有陸藕和崔晞時不時地來一封,甚至偶爾還夾着武珽的信和綜武隊隊友們集體寫給她的信,內容無非是逼着她趕緊養好傷,進了五月再返不了隊索性把腿打斷算了,不能爲本隊效力,你要這鐵棒有何用啊!
因而燕七這養傷的日子倒也不無聊,每天往書桌前一坐跟皇帝上朝批摺子似的,一封一封打開了御覽一遍,武玥的信基本就是八卦頻道,陸藕的是小清新文藝範兒,崔晞的則是隨筆,元昶的……基本和她討論的就是三樣:美食、美景、射箭。
燕七的腿傷養得差不多可以上學時,已是五月中旬了,返校的前一天整理所有收到的信件,看了看屬於元昶的那一大摞信紙,忽然後知後覺地有所發現……元昶那貨,真是成長了不少啊,這心機居然玩兒得不動聲色……美食、美景和射箭,都是她最喜歡的話題,而他的來信也始終圍繞着這三個話題在展開,他知道,對於射箭她永遠不會輕忽慢怠,她一定會認真與他討論,所以每封信他都就射箭提出問題,請她來解答,而她也就自然而然地這樣與他通信往來下去,曾經在塞北被拒絕後的那些隔閡和尷尬,似乎都被這一封封談天說地的信慢慢地淡化了。
可他總是知道他的師父被派去了外省吧,明裡看是被重用,實則卻是被下放,更兼之如今燕子忱的名聲正如日中天,在京都臣民心目中已是不亞於箭神的存在,他……會怎麼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