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起火堆,滿洞流光溢彩。
以洞口爲界,洞裡洞外兩樣天地。洞外的雪已是大如鵝毛,使得對面青灰色的山岩像是帶上了雪花特效,斑斑點點,沒過多久便覆上了一層薄雪。
“從這裡再往南走,還需要幾天就能出得這片山區了呢?”燕七問導遊燕先生。
“三日,”燕導遊正在脫鞋,把靴子和襪子放到火堆邊烤,幸好沒有臭味,“比賽結束前,我們可以離開山區,入得躍龍河。”
比預計的晚了一天,考慮到了下雪山路不好走。
躍龍河就是京都城外東郊的那條大河,千島湖就屬於躍龍河的一部分,這條大河縱貫南北,與京都北邊的山區縱橫交錯,十萬大山山區不好走,但如果乘船走水路的話,則可以順利去往北邊。
不過這一次的目的不是北,而是……而是沒有目的,乘着船,走水路,水去哪兒人就去哪兒,隨便地漂,隨便地遊,自在瀟灑,任意西東。
“希望一枝他們機靈點,接到我們的時候已經在船上準備好熱湯熱水熱被窩了。”燕七憧憬着,也把自己的鞋襪脫下來烤在火邊,並從揹包裡取出一雙備用的家常軟底鞋穿上,開始忙活着燒水弄飯。
燕子恪也過來幫手,把兩人一路走過來從山林裡撿到的可以食用的食材處理了,煮進小鍋子裡去。
等飯熟的過程,伯侄倆擠到不算寬的洞口去賞雪景,看着山林間的積雪慢慢變厚,有幾隻灰白毛的小狐狸探頭探腦地出來覓食。
整個山林都無比地安靜,只有簌簌的落雪聲,和小狐狸踩在積雪上的沙沙聲。
“這樣的天氣真適合睡覺。”燕七慨嘆。
燕子恪偏下頭來溫笑着看她:“那便睡,願意的話,再晚個三五天離開也未嘗不可。”
“一枝和四枝會急瘋的吧,”燕七道,“在船上睡也是一樣的,我還沒有在下雪的時候坐船旅遊過,想想還有點小期待。”
“這個季節也只能擇不會結冰的大河走,若是結了冰,便只好就地等春來。”燕子恪呵呵笑道。
“那就等,反正我們的時間多得是。”燕七道。
燕子恪輕笑,眉眼彷彿被洞中溫暖的火融化,慢慢擡起一隻手,方要覆下,卻見燕七目光一凝,不出聲地道了一句:“有人來了。”
有人來了。這個地方,除了他和她,還能有誰在?
琉璃洞裡只有這麼大的一片地方,洞壁上有些縫隙和孔洞,可惜完全無法容得人類藏身,燕七讓燕子恪站得遠些,自己搭上弓箭,守在洞口。
來人似乎並沒有打算掩蓋自己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地,一步步向着這邊走過來。
燕七聽得出,這腳步聲屬於一個男人,一個年輕的男人,身高腿長,有着充足的自信。
他的方向很明確,就是衝着這個山洞而來,沒有絲毫猶豫,可見他是知道這裡的,不止一次來過。
是誰?
腳步聲漸近,輕鬆躍上山岩,到了洞邊,邁開腿,身影出現在了洞口。
秦執珏。
看見手執弓箭的燕七和立在她身後的燕子恪,秦執珏輕輕揚起眉尖,眸底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臉上卻依然掛着溫文爾雅的微笑,道了一聲:“好巧。”
……
“大摩人是怎麼把火銃帶進來的?”穆承宣手裡拿着一支火銃翻來覆去地研究,“這玩意兒是不是能拆卸?”
“或者……我方負責檢查對方裝備的官員不識得火銃?”武珽略一想,轉而否定了自己,“不大可能,大摩人若當真帶着火銃,別說進賽區了,就是想入境都不可能,家父在關卡上就能把他們給截下來。”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燕子忱沉着聲,“這火銃根本不是大摩人帶進來的,而是我朝境內原本就有的!”
“這麼說,我朝有人裡通外敵,將製造火銃的法子給了大摩,大摩人在國內苦練,而後空手進入我朝境內,與此同時,那名裡通外敵之人,早已在境內製造出了火銃,並事先藏匿於賽區之內,大摩人只要進入賽區,便可按事先知曉的路線找到火銃。”武長戈說着,淡淡掃了眼一直默然不語的元昶,“這個人是誰,我想範圍已然很小。”
“他已經死了。”元昶咬着牙擡起眼來看着衆人,眼底是一片黑沉,“或許是他殘餘的部下或親信。”
“大摩人這一次還真是準備得相當充分,”穆承宣哼聲道,“這一番番算計處處都出人意料,可見在他們提出以綜武解決兩國爭端的時候,這個計劃就已經成型了。”
“現在說這些沒用,當務之急是儘快找到我方的其他人,讓他們千萬小心對方手中的火銃。”燕子忱看了眼衆人,“老穆,武十二,小五,咱們四個去尋其他人。元昶,”說着盯向凝眉肅容的元昶,“我把我的家人交給你。”
這個當口,他不能只顧自己的家人而讓另外三人去冒生死之險。
“你放心,”元昶沉聲道,“我豁出這條命也絕不讓他們有半分差池!”
“命你最好留着,”燕子忱笑了笑,“我可不想和閻王爺搶女婿。”
元昶一怔,抿起脣來將頭一點:“我先走了。”說罷不再多耽,全力向着北邊衝了出去。
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風雪進行正酣,此時此刻天地已是一片銀裝素裹,可惜夜幕早至,這難得的千山鋪銀的景象無法細賞,只可見得黑黢黢高低起伏形同鬼魅的無數山頭綿延到無盡的黑暗裡。
而在這黑暗佈景中的某一座山的山腰處,正有一點橙黃的光微弱地散發出來,光來自山腰上的山洞,山洞內的三個人正靜靜立着,其中一個人的話音伴着柴火燃燒的噼啪聲響顯得不緊不慢,遊刃有餘。
“正因顧氏這一殺人手法匪夷所思,絕非她能想得出來,所以我便有了些興趣,慢慢地查訪起來,”秦執珏微笑着望着燕子恪,“出事之後,她的陪嫁丫頭被就地發賣,我使人從牙行裡將那丫頭撈出來,細細地問過她關於顧氏發現閔宣威和韋春華的姦情後,至案發前這段時間內,顧氏身邊所發生的所有大大小小之事,而後,那丫頭給了我一樣東西。”
顧氏,就是閔宣威的那位原配夫人,曾在御島的紫陽仙館內用充滿氫氣的玻璃車將閔宣威的姘頭韋春華謀殺,並在被燕子恪破案揭露之後當場自盡身亡。
她與秦執珏,是青梅竹馬。
可惜官家之後,沒有幾個能自主自己的婚姻,兩人一個尚了公主,一個嫁入閔家,自此後再也不相往來。
這卻不妨礙生者對逝者追憶往昔的懷念,和盡全力找出真相來祭奠。
“那丫頭給了我一張紙,”秦執珏依然微笑,火光在他的眸底跳動,“確切的說,是一封信。信上大致的意思是:好人未必能善終,惡人未必得惡報,指望天道輪迴、上蒼開眼,不若現世現報,一償兩清。在此言下方,附了一個可以點燃空氣引發爆炸的法子,末了還有幾句話,言道:善惡一念,但隨己心。”
說至此處,秦執珏探手入懷,取了一張折着的紙出來,輕輕展開來,將有字的一面出示給燕子恪和燕七看。
這張紙上的內容就是他剛纔所說,不成想他竟一直貼身帶在身上。
看紙上的字跡,娟秀工整,多半出自女子之手,而紙頁的末端並沒有落款,通篇也沒有涉及稱呼和互動的言辭。
“這紙上的字跡,也許沒人比我更熟悉,”秦執珏輕笑着指尖一鬆,任這紙慢慢地飄落在腳下,“這是她的字。我反覆細觀了無數遍,始終未能找出一處不符她寫字習慣的地方,甚至連一些微小的細節也無一不像,可以說,這篇字如若讓她來看,她也難以分清究竟是不是自己所寫。但很顯然,這篇字,不是她寫的,如此匪夷所思的空氣爆炸之法,莫說是自小就在閨中長大的她,便是工部的巧匠們也不可能憑空造出來。”
秦執珏垂了眸子盯在腳下那頁紙上,話卻未停:“當然,世事無絕對,萬一起見,我還是去工部問過了,工部的崔淳一崔大人,在這起案子發生後被燕大人你請去幫忙求證過殺人手法的可行性,而據崔大人說,當時提出這個法子具體細節的,是燕七小姐你。”
秦執珏擡眼望住燕七,依舊微笑:“崔大人說燕七小姐是從一本舊書上看到的這個法子,對此我無從確認真僞,事實上燕七小姐所說的話,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是誰,把這個法子告訴給了芷苓。”
芷苓是顧氏的閨名,被秦執珏喚來,聲音裡都似帶着三分童年時的豔陽春暖。
“我想這個人應該不是燕七小姐,”秦執珏的目光由燕七的臉上移到了燕子恪的臉上,“寫這張紙的人,不但知道芷苓心懷怨恨,更瞭解芷苓的筆跡,否則不可能將她的筆跡模仿得如此之像。而能夠如此瞭解她筆跡的人,除了閔家人,就是她的貼身之人。然而閔家人不可能助她用這法子在閔家殺人,她的貼身之人,據我撈出的那丫頭所述,也都是些大字不識多少的丫頭婆子。除卻這些人之外,還能有誰,能夠拿到芷苓的筆跡呢?”
“我再三細問過了那個丫頭,”秦執珏脣角的笑意似是濃了一分,但眼底卻還是一片清涼,“有那麼幾天,芷苓總是將身邊的所有人支到房外去,閔宣威那時已不常與她同房,要麼夜不歸宿,要麼睡在外書房,因而芷苓的房中只她一人。她在房中做了些什麼,她從不曾說過,也無人敢問,只是有一次,這丫頭睡到半夜覺得氣悶,起來推窗透氣,旁邊的窗正是芷苓臥房的窗,她看見有一個黑影正從那窗前離開,飛出了牆外。所幸那晚月色很好,使得那丫頭將那黑影的真身看得一清二楚,而我,也決計猜不到那黑影竟然是……”
說着,展眼望住燕子恪,眸底映着的火光忽然一盛:“……一隻鸚鵡。”
“閔宣威不喜養鳥,那鸚鵡定非芷苓所養,外來的鸚鵡又是如何尋到芷苓臥房的窗子的,這個也暫且不論,”秦執珏向着燕子恪的方向慢慢邁了兩步,被燕七跨步擋在眼前,秦執珏卻不看她,只一味望着燕子恪說話,“只說這隻鸚鵡的主人倒是很有些奇思妙想,鸚鵡的頭腦本就非尋常鳥兒可比,據說某些種羣的鸚鵡,心智足以媲美七歲的孩童,用鸚鵡來傳信,再沒有比它更適合的信使了。”
秦執珏說至此處,輕輕地笑了兩聲:“想要從一隻鸚鵡入手去查一個躲在幕後的人,無異大海撈針,不過即便如此,我也想自不量力地試一試。就我所知,並不是所有的鸚鵡都那麼聰明,爲了瞭解一些與鸚鵡相關的知識,我找到了一家鳥店,這家鳥店的名字……”
“叫做歸去來居。”秦執珏看着燕子恪的眼睛,把臉上的笑容推進他的瞳孔,“特別巧的是,我去歸去來居的那一天,看到了一位面容酷似燕七小姐、氣度有燕大人之風的小公子,他對店中的一隻老鸚鵡似乎頗有些興趣,而我對他的興趣,同樣也很有興趣。
“於是我知道了那家店的幕後老闆是哪一位,當然,這或許說明不了什麼,然而當我拿着那張仿着芷苓字跡的紙找到閔宣威的祖父,請那位對書法字跡頗有研究的老人指點一二時,我從他的口中得知了一條驚人的線索。
“閔老大人告訴我,這世上有一個人,模仿名人的筆跡幾可亂真。
“這世上善仿名人筆跡,並且幾可亂真的高手並不罕見,但閔老大人對我說,這個人,比任何一個模仿高手都更厲害,是高手中的高手,他說了這樣一句話:‘此人所仿的字跡,便是拿到原跡主人的面前,只怕那主人都分辨不出真僞’。
“正是這句話,令我心中忽有觸動,這樣真假難辨的特點,與模仿芷苓字跡的人,何其相似。
“但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怎麼會是這個人,是誰也不應該是他,再沒有比這件事更矛盾和不可思議的事了,然而當兩條線索的最終指向都是同一個人時,我想,再不可能的事,都有可能成爲現實。
“那麼現在,希請燕大人告訴我,您是怎樣讓您的鸚鵡準確地找到芷苓的房間的呢?我,只剩這一個心結未能解開了。”
秦執珏說至此,微笑着望定燕子恪的眼睛。
燕子恪始終靜靜聆聽,未發一言。待秦執珏言罷,良久方見他緩緩開口。
“內宅居住的習慣和規矩,大抵相似,不難推斷。”
——只這一句,便是承認了一切!
——是他,是他乾的,真的是他。
狂風捲着暴雪由洞外咆哮而過,些許刺骨的冷風鑽進來,吹得洞中的火堆忽明忽暗,三個人投在洞壁上的影子此消彼長,在琉璃般的石晶折射下變換出奇異的形貌。
“國有國法,”秦執珏微微地勾着脣角,眼睛裡跳動着兩團明昧的火,“然而遺憾的是,有的時候,人們更想憑着自己的心意解決一切。不巧,這一次,我也想隨心一回。”
說着便徐徐邁了步子走向燕子恪,洞中篝火的火焰忽然間竟像是被風壓迫住,向後偏倒着,幾乎就要滅掉。
不是風,也不是偶然。
是氣場,強大到無與倫比的氣場。
他不需要更詳細的解釋,他只需要確定他的猜測。
綿勁澎湃卻又悄無聲息的氣場壓迫而來,卻在將將觸及燕子恪的一霎那,被另一股忽而生出的氣場攫住,這氣場安靜並且強大,帶着堅不可摧的信念,以及莫能逾越的決心。
“燕七小姐,”秦執珏偏過臉來微笑着看她,“我並不意外你的護親心切,也沒有什麼權力阻止你這麼做,但我還是想把話說在前面:你的大伯,曾爲別人提供殺人的方法,雖未親自動手,卻同遞刀給別人沒什麼兩樣……”
“有麼?”燕七淡淡截住他的話,“那張紙上寫的內容,我剛纔已經看到了,沒有哪一句是在勸誘收到這封信的人要用信上的法子去殺人,‘善惡一念,但隨己心’,一個讓空氣可以爆炸的法子放在這裡,要如何應用起來,全在收信的人自己的選擇。同樣是一把刀,有些人用來削水果,有些人卻用來殺人,而有些人根本不會去碰它。”
“如果沒有把這把刀放到別人面前,即便心懷怨念,也無從付諸行動,是這把刀,提供了殺人的機會和信心,讓站在懸崖邊上的人有了縱身一跳的力氣,如果無人提供這種力量,就算是想跳下懸崖,也是有心無力。”秦執珏淡淡地笑着說道。
“我想在這一點上,我們大概無法達成一致了,”燕七道,“現在我只能表明我的立場:我不允許任何人對他不利,不論以什麼樣的理由。如果你非要報仇不可,那麼我們兩個來決一死戰。”
秦執珏笑了:“看來,我是無法說服你了,而你也無法說服我,我想,決一死戰大概是唯一的辦法了,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