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七在次日下午的社團訓練前才見到近三天沒見着面的元昶,“被我姐叫進宮裡訓了一頓,”元昶臉上惱意未消,“姓麻的老頭子太多事,還想往我姐夫面前鬧,我看他是不想壽終正寢了!害我被關在家裡禁了兩天足,要不是怕耽誤我功課,今日我娘還不肯放我出來呢。”
“出來就好。”燕七喘着道——這位正腿上墜着倆沙袋繞圈跑步呢。
元昶在旁邊輕輕鬆鬆地跟着,腳上還顛着球,這球就像有磁力一般,任憑他怎麼踢都脫不開他的掌控。
“哼,不過也合該麻家倒黴,”元昶臉上露出個幸災樂禍的笑,“麻老頭弟弟家的一個兒媳,暗中給人放高利貸,本來做的神鬼不覺,這兩天不知被誰給挖出來了,聽說涉及的數目還不小,一家子鬧得雞飛狗跳,麻強他爹也脫不開干係,這會子正焦頭爛額,連麻強都被書院勒令在家等着刑部調查後的最終結果,倘若也與他父親相關,書院是不會容留家族有污點的學生就讀的,早晚得強制他退學!哼哼,早知如此我下手就再狠些,省得以後想揍他都摸不着人!”
燕七沒什麼反應,卻不知距此不遠的德馨堂副山長辦公署裡,副山長正在那裡慨嘆:至於的嗎這?丁點大的小事,就要毀了麻家一家子的前途,狠哪!太特麼狠了!雖然放高利貸確實是觸犯我朝刑律吧……但你這……至於的嗎?這真是惹誰也不要去惹蛇精病啊!
晚上一回到家,燕九少爺就被燕老太爺叫去了外書房考問功課,老爺子對這個孫子的教育培養不可謂不用心。爺孫倆要在外書房用飯,燕七就自己在坐夏居吃,第一道菜剛上桌,就有人跟着香味兒邁進了門。
“都有什麼菜?”燕子恪進屋就把外頭的石青大氅脫了丟在臨窗的炕上,湊過來往桌上瞧,一副餓壞了的樣子。
“櫻桃鰣魚配鮮筍火腿片。”燕七讓煮雨打水給燕子恪洗手,讓烹雲告訴小廚房再添一雙碗筷來,“還有麻酥雞,香菇春筍燒扁豆和雪花豆腐。”
“雪花豆腐?什麼做的?”她大伯一廂洗手一廂一如既往地像個好奇寶寶般什麼都要問。
“說是用磨成後尚未用滷水點的豆腐,和筍丁、小芥菜丁一起入鍋炒。”他侄女對食物的鑽研精神也很強。
“這是把賣筍的打死了麼,四個菜,三個裡面有筍。”燕子恪擦淨手,坐到桌邊和燕七一起等後面的三個菜。
“這不春筍剛上嗎,多嚐嚐鮮唄。”燕七倒是無所謂,把筷子遞給她大伯。
“小九呢?”
“老太爺叫去了。”
“今天累不累?”
“還好。”
“在騎射社裡都練什麼了?”
“吧啦吧啦吧啦。”
“清明過後就是騎射大賽了吧,有你麼?”
“沒。”
“怎麼,社裡還有比你箭法好的?”
“人外有人啊。”
“清明想去哪裡玩?”
“和武玥陸藕約了去城郊野餐放風箏。”
“年年這麼着,不膩?”
“大家都這樣啊。”
“今年換換怎麼樣?”
“換成啥?”
“過兩日拿回來給你。”
“好啊。不愛吃雪花豆腐嗎?”
“難吃。”
“拿過來放我這兒,你吃麻酥雞.吧,這個香。”
“……”好像聽見什麼奇怪的詞了。
“……”不是故意的,真的。
燕九少爺從老太爺的外書房回來時燕子恪同志已經吃飽喝足拍屁股回長房院子去了,反正那位到二房來混吃混喝實屬常事,也沒人因此詫異,燕九少爺也沒多問,只管去了第四進他姐的房裡。
他姐正趴在書案前寫家庭作業,湊過去看了看,字寫的倒是有些長進了,刀頭燕尾的,可惜力道太足,失了女孩子應有的溫軟。
“有事?”燕七擡頭看他。
“沒有。”燕九少爺道。
“哦。”燕七重新低頭繼續抄課文。
燕九少爺就在旁邊坐下,燕七半晌沒聽見他那裡的動靜,不由再次擡起頭來看他,見他就只是那樣坐着,清澈的瞳子裡流瀲着燭火的光。
“怎麼了,有話要說?”燕七放下筆,偏過身來望住他。
“並沒有,”燕九少爺笑了笑,語速慢慢的,動作也慢慢的,伸出一根手指去撩撥燭臺上的火焰,“只是發覺,祖父的毛病兒又嚴重了幾分。”
“什麼毛病?”燕七乎拉開他在火焰裡穿來穿去的手指。
燕九少爺慢慢地勾起脣角:“強迫症。忘了?你告訴我的這個詞,強迫症,祖父那奇怪的習慣,強迫症。”
燕老太爺有強迫症,這毛病熟悉他的人都瞭解,這名詞及病理卻只有燕七及燕九少爺知道得更多一些。老爺子這病具體體現在哪兒呢?就比如他四個兒子所住的院子吧,都是坐北朝南,但必須東兩座、西兩座地沿着府院中線對稱分佈,院名也必須得相應,長房的院子叫抱春居,二房的院子叫坐夏居,三房就叫了個懷秋居,四房叫枕冬居,春夏秋冬都得佔全,這纔算滿意了。
以及燕老太爺的日常用物,必須得是成套的,管你是七個還是八個,反正得是一整套,而且不能有破損,比如一套七個杯子的茶具,倘若其中一個杯子的杯底弄掉了一丁點兒瓷,整套杯子老太爺都不會再用,甚至看都不願看一眼,哪怕這套杯子價值不斐。
還有他屋裡的地磚,必須是嚴絲合縫,橫平豎直,那磚與磚之間的中縫哪怕只有一點點不直,老太爺那心裡就跟貓抓似的不自在。屋中的一應傢俱擺設,那也必須是各在各位,不允許擺歪了放斜了,多一塊少一角。
而且老太爺其實對“成雙”和“對稱”這種事是有些執念的,日常用物能配套成雙的就絕不用單件,房屋佈局及內部擺設能對稱的就絕不高低錯落,雖然這種心理問題還沒有到零容忍的令人髮指的程度,但也絕對屬於精標準、高要求的階段了。
有這種心理問題的人,你不能刺激他,越刺激狀況就越嚴重,會導致他矯枉過正,甚至變本加厲。因此燕家上下平時在老太爺面前都是十分注意的,老太爺自個兒也知道自己這毛病有點過分,因而也很注意開導自己,儘量不去注意那些細節,每日寫寫畫畫種花養鳥地爭取培養出自己豁達閒放的心境。
效果其實挺不錯的,怎麼這會子又嚴重了?
燕九少爺沒多說,燕七也沒多問,姐弟倆該幹嘛幹嘛,照常洗漱睡覺各做各夢。
金曜日星期五,又是請安日。長房母子到得最早,燕七燕九也不算遲,來得最晚的卻是燕三太太,灰敗着一張臉,像是遭受了什麼人生打擊一般,燕七瞅見跟在她身後的趙姨娘和燕八姑娘心情也都不怎麼好。
燕老太太看了燕三太太一眼,沒有吱聲,這就有點反常了,平日裡燕三太太要是這樣一副樣子,燕老太太勢必要細細問來,親切關心一番,在燕大太太面前做足婆賢媳孝的戲,今兒這是怎麼了?不想拿最佳女主女配獎啦?
一向做爲看戲者身份的燕大太太今天無戲可看,垂着眸子端了茶盅喝早茶,幾個少爺沉默寡言,燕二姑娘面無表情,燕五姑娘似是在強壓着什麼怒氣,但終究還是忍着沒有如往常般發作出來,庶出的燕三少爺和燕六姑娘更是將存在感降至最低,搞得整間屋裡氣壓一時低到讓人透不過氣來。
什麼情況。
早上如廁的方式不對?怎麼一覺起來人人都臭着一張臉。
燕七看了看身旁的燕九少爺,燕九少爺老神在在地也在那裡喝着早茶。
這古怪難熬的氣氛在僵持了一段時間後終於被燕老太太打破,沉着聲道:“一個個的都什麼樣子?這麼多年的女訓女德都白學了?爺們兒納個妾,添香旺火的好事,還塌了你們的天了?!自小十出世之後,咱們燕家也有好些年沒有再增人丁,你們看看武家,只小十他們這一輩兒的就四十多個孩子,那是怎樣的發達興旺?!你們老太爺從燕氏一族裡分宗出來,千辛萬苦教大了他們兄弟四個,還不就是指着能給咱們這一支爭口氣?這樣的人丁單薄,走到哪裡能硬得起腰桿子來?家裡無人矮半截,手足多了在外頭辦事纔有底氣有幫襯,沒個幫襯,獨木難支,你們這是想要燕家好呢還是隻爲着自個兒心裡痛快?”
“可是祖母,”燕五姑娘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我娘生了我們兄妹四個,這已經是給咱們燕家開枝散葉了,再說還有三哥和六妹,長房六個孩子,並不少——”
“小五!”燕二姑娘冷喝一聲打斷了燕五姑娘後面的話,“你還沒睡醒麼?糊里糊塗的,長輩在這裡說事,不要亂插口!金緞銀絹,扶你們姑娘去洗把臉清醒清醒再來。”
金緞銀絹是燕五姑娘的貼身丫頭,聞言連忙過去扶自家主子,燕五姑娘憋屈得不行,然而還是住了口不敢再說,氣鼓鼓地往屋外走去。
“夢姐兒這孩子胡說八道慣了,娘莫要理會她,”燕大太太終於開口了,微笑着向燕老太太道,“娘說得對,身爲燕家媳婦,自是事事要爲燕家出力經心,媳婦已經讓人把楊姨娘居處旁邊的空院子打掃出來了,待那孩子開了臉兒,就讓她住進去,日常也能和楊姨娘做個伴,月例份子先比照着楊姨娘的次上一等,倘若明年能給老爺生下一兒半女,再給她添補。”
臥槽臥槽臥槽,怎麼燕子恪也要納妾了?燕七沒料到還有這樣的神轉折。
“你呢?”燕老太太板着臉問向仍然一臉沒頭腦和不高興的燕三太太。
燕三太太咬了半天牙,那咯吱咯吱的聲音連坐在旁邊的燕十少爺都聽見了,不由好奇地看着他娘問:“娘你偷吃什麼哪?我也要吃!”
燕九少爺忽然“呵”地一聲笑出來,招手衝着燕十少爺道:“過來,我這兒有好吃的。”
“九哥九哥,什麼好吃的?”還不到六歲的燕十少爺天真爛漫地跑過來,一下子撲進燕九少爺的懷裡,完全體會不到他親孃此刻恨不能吃掉天下所有女人的憤恨心情。
“我……”燕三太太乾澀開口,“我也讓人去掃……”
臥槽臥槽臥槽,什麼情況,燕三老爺也要納妾?這還帶團購的啊。
“總算你們還識得大體,”燕老太太神色略和緩了幾分,“畢竟還年輕,平日多調理身子,總要再給他們幾個多添些弟弟妹妹纔是好的,讓咱們府裡也熱鬧熱鬧。”
燕七直到上了去學校的馬車還沒有反應過來今早這一出是怎麼一回事,看了看燕小九,那貨眼一閉就進入到補眠模式,一如既往地冰清玉潔孤高離塵,再看看煮雨,這丫頭正忽閃着黑溜溜的眼睛在旁待命呢,隨時做好了回府後蒐集第一手八卦的準備。
絕壁是御前第一得用狗仔。
當日放學到家後,燕七就得到了更新更細節的消息,原來今兒早那一出是源自燕老太爺的發話,老手一揮,給自己四個兒子一人配了個妾,公平公正公開,不偏不倚不向。
煮雨神通廣大地在燕七晚上就寢前打聽到了前因後果,窗戶一關蹲到燕七牀邊,壓低着聲音展開彙報:“前兒老太太從人牙子那裡不是採買了四個漂亮女孩子進府麼?原說是挑兩個送到邊疆去伺候二老爺,只和老太爺支會了一聲,老太爺本未在意,後來不知怎麼了,昨晚心急火撩的就去和老太太說:‘既是挑了四個,送走兩個算是什麼?不若一房一個,正好齊,老大媳婦十來年沒動靜了,早就該添上一房,老二到底是在外頭打仗的,不宜多耽於女色,再添一房足矣,老三膝下兒女單薄,最是該添,老四那小子成日不着家,在外頭胡天海地,給他房裡放個人,也好讓他收收心——一房一個,好事成套。’老太太就應了,今兒白天讓那三個收拾了往各房去,先做通房,開了臉兒就擡成姨娘,給二老爺的那個也拿了行李派人往邊關送去了……”
燕七心道這是誰把老太爺刺激得不輕啊,聽說過杯子四個成套的,沒聽說小妾也要四個成套,請善待身邊的每一個強迫症好嗎。
“前前後後只有小九爺進過老太爺的外書房,”一枝對着亭子裡閒坐喝茶數月亮的那位低聲稟着,“帶了一套四隻杯子的茶具進去,說是茶道課上新學了兩手,結果失手打碎了一隻……拿了花中四君子的畫請老太爺指點,又不小心將其中一幅畫了菊的撕破了紙……又說起給他同窗送的生辰禮,送了四條金魚,其中三條龍睛,一條鶴頂紅,鶴頂紅起名叫做‘春陽’,龍睛一叫‘夏花’,一叫‘秋樹’,一叫‘百里芳’……最後說到那同窗回贈了他四隻會唱曲兒的畫眉鳥兒,先問了老太爺要不要,老太爺說不要,小九爺又請教老太爺這四隻鳥兒是給長房三隻、三房一隻好呢,還是怎麼分的好。老太爺便說自是一房一隻最好,小九爺想了想道:‘也是,一房一隻,均分了看着才舒坦’……末了只隨意地提了一句:‘過來時看見祖母買了四個丫頭進府’……”
亭子裡那位笑起來:“因勢而謀,應勢而動,借勢而爲。呵呵,後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