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千年的春節似乎和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經過一連串的串親戚,楊駿又開始窩在家裡。這一天,萬志軍過來串門,楊駿讓他又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1979年,時局還在不斷變化當中,儘管身處心臟,萬志軍的感受並不真切,覺得一切都很平靜。爲人忠厚,吃苦耐勞的他在入伍兩年半之後,當上了班長,入了黨。很快,他就被派往京郊,跟一個排的戰友負責一處特供菜地的種植和保衛工作。
這年夏天的一個晚上,他和排裡的另兩個班長一同到排長屋裡喝酒聊天。
排長端起茶缸,抿了一口二鍋頭,看了看手下的三個班長,
“二班長對我意見很大啊。”
“是啊,上次他提幹的事沒成,總覺得是你弄的。”一班長說道,“他在我面前抱怨你好多回了。我跟你說,我資歷都比他長。”
“他太心急了,平時幹啥活都想着偷懶,有好處了想自己上。我也沒說他什麼壞話,只是讓我說瞎話,我可不樂意。”排長搖搖頭,“想提幹哪有那麼容易,我熬了六年啊!”
“是的,他還不夠格!”三班長端起茶缸,“哥幾個喝!”
萬志軍沉默不語,身爲四班班長,他不想摻和這些破事,雖然他不認可二班長的言行,但是也不願意說人的壞話。
四個人都喝了一大口,排長放下茶缸,走出門去上廁所。不多一會,門被猛地推開了。
萬志軍扭頭一看,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自己,二班長端着一把自動步槍,滿面怒容地出現在門口!
屋裡的三個人頓時驚呆了,愣在當場!
二班長向屋裡環顧一週,匆忙轉身就跑!
屋裡的三人感覺不對勁,一班長大叫一聲,“二班長別走!”三人幾乎同時像獵豹一般躍起,追出門去。
“砰砰砰。。。。。”一陣沉悶而短促的槍聲傳出,整個營房的人都聽到了。
二班長在走廊裡一邊跑,一邊往身後甩手就是一梭子,子彈在牆上激起了石灰和水泥塊,而其中的一顆,穿透了萬志軍的肩膀。
剎那間,另外兩人已經猛撲過去,與二班長扭打在一起。槍被奪了下來扔出去老遠。萬志軍不顧傷口的疼痛,衝上前去一腳踢在二班長肚子上,三人合力把他反扭胳膊按在了地上。
二班長還在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老子要殺了你!幹什麼壞我的事!”他不停地掙扎着,直到又來了四、五個人,才把他徹底制服!
看着戰友們把二班長押走,萬志軍有些愣神,甚至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
年輕的他不是太明白,就因爲提幹的事情,就要置人於死地嗎?儘管他也覺得提幹,是改變命運的唯一路徑。
他無從探究人性的險惡,在這個年代,生死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事。而他肩上的傷,沒什麼大礙,一個多月後,就好差不多了。
或許,這還是提幹的一個資本呢。
“如果當時那槍偏十釐米,就打到我的頭了。”萬志軍深深地吸了口煙,眯起了眼睛。
楊母笑吟吟地遞過來一碟瓜子,萬志軍抓起一把,磕起了瓜子。
楊駿這才知道,大舅肩膀上的傷疤是這麼來的。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爭鬥,只不過在那個年代,你死我活是稀鬆平常的事。
排長撿了一條命,二班長被判了八年刑,萬志軍捱了一槍。而戰友們的槍,也全部從全自動變成了半自動。
營長特意來看望了受傷的萬志軍,高度讚揚了他的行爲。萬志軍感覺到,一切順利的話,再熬兩年就可以提幹了。
然而,一切來得猝不及防。
萬志軍入伍三年多後的一天,整支部隊數千人突然被通知全部退伍,立即回原籍。
晴天霹靂。
一切念想瞬間化爲泡影。那些年,命運的轉向在華夏大地上不斷上演,天堂與地獄往往只有一線之隔,這樣的變故也很常見。
萬志軍明白,由於某位領導人的歸隱,這支神秘的部隊又要全部推倒重建,原來的人,一個都不能留。
萬志軍也明白,在動亂的年代,能夠在政治風波中留下一條命全身而退,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
他沒有料到的是,動亂已經結束了,後面接着的是和平發展的幾十年。那個他不願意合影的領導人,最終主持了大局。
劉明完全不能接受現實。已經退役脫下軍裝的他,一天從外面回來時,被新換的哨兵攔住了。
幾番詢問後,劉明火了,“老子在這裡呆了四年你個新兵蛋子敢攔我!”
憤懣在這一刻爆發了,劉明揪住哨兵一頓打,後邊又出來一班人把他按住了。劉明被按在地上痛哭失聲。
離開大會堂的那一天,戰友們依依惜別,抱頭痛哭。既是告別彼此,也是告別那不平凡的過去,以及夢中的未來。
軍車緩緩駛離天安門廣場,萬志軍最後看了一眼自己呆了將近四年的大會堂,淚水奪眶而出。
從此,他再也沒有回到過這裡。
身懷絕技的他,回到了漓陽縣的小島上,默默無聞地當起了農民,一晃就是幾十年。
他低調溫和,不敢和人打架,因爲一出手,就會傷人。
他也會偶爾跟人說起在大會堂的這段經歷,跟人吹吹牛。只是多年的風霜,已經讓那個俊朗的特種兵,變成了一個滄桑的中年農民。
現在,他心如止水,覺得這樣生活也挺好,自由快活,只是偶爾想起來,也會有點不甘。
“如果不是遇到這樣的事,我很可能轉業到北京當地公安,你到北京上學,也就有地方可去了。”萬志軍看着楊駿笑了笑,眼神中有些許遺憾。
楊駿想想也覺得唏噓不已。
但是他想得更深。
如果沒有那個動亂的年代,又怎會有萬志軍赴京當兵呢?如果沒有一系列領導人的更迭,又怎會有總設計師出來主持大局,持續地推動高考呢?
而如果沒有1996年的高考,又怎會有楊駿和他的同學們,一舉從漓陽縣考入首都求學?
一些人的歸隱、落寞,成全了更多的人。因果循環,生生不息。
普通人在時代大潮面前,不過是一顆塵埃。歷史的轉向,會改變無數人的人生軌跡,幾家歡喜幾家愁。
年輕氣盛的楊駿,要把命運把握在自己的手上。
“我命由我不由天。”楊駿暗暗想。
此時的他並不能預見,後來的人生當中,所遭遇到的一系列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