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洪武三十年,也就是今年秋季的賬簿最不可能出現問題。馬文唐只要不是傻的,就絕不敢在這個環節出問題。
蘇白芷並不看它,反倒是重新拿起一本本經久多年的賬簿,一筆筆,看得極仔細。她始終堅信,假的就是假的。只要夠細心,再花費些腦子,一定可以找出端倪來。
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抽絲剝繭下來,真的被她發現問題。
也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賬冊,除去洪武二十八年的,從洪武二十九年春的第一本賬簿,全都做了十分高明的假賬。
在輔以四柱結算法的計算後,蘇白芷越發笑得燦爛了。
“小姐這麼高興,是……”阿蠻也開心眉開眼笑的。
蘇白芷笑眯眯地擋了她的話:“噓。”
蘇白芷揉着酸澀的眼睛,朝着窗戶看去,透過粉白的窗紙,窗外,天色黯淡。
恰逢其時,張崎來敲門:“小姐,晚飯還是在屋子裡吃嗎?”
“嗯。你端進來吧。”沒過多言語,蘇白芷累極,瘦弱的肩膀整個縮進了靠椅中,像極了小蝦米。
門開,飯香怡人。張崎趁手將屋門掩上,扣了跘子。
入眼就嚇了好大一跳。怎麼好端端的人,兩天沒見,就折磨成這副鬼樣子?……需要提及的是,之前飯食都是張崎傳話,阿蠻拎着飯盒進屋子的。自打最後一道聖旨頒佈後,張崎就再也沒見到蘇白芷。
也是今天送飯,沒想大小姐讓他送進去,不然他還不知道大小姐成了如今這模樣。
屋子裡剛剛點上了油燈。燈光下,瘦弱的少女面色慘白似鬼,淡色的嘴脣裂開了數到口子,仔細看,每一道口子裡,都沁着結痂的血。
時值夏季,不知是炎熱。還是其他緣由,少女的額頭上隱隱約約遍及了細汗,眼底一片青黑。
一看就知道,是耗盡心神,整宿未眠的人。但,說也奇怪,少女整個人像個快要*的玩偶,唯獨那雙眼,在燭光下,清亮的惑人心絃。
見人進屋。蘇白芷勉強動了動身子。那個小身板重新又挺得筆直。就好像之前那樣的疲憊從沒出現過一樣。
張崎張了張嘴,想要說:沒關係,就那樣坐着,不必刻意拘束。
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他又想了想,他是誰?憑什麼干預主人家的事情?不是一向如此嗎,主人家說什麼,他們這些做下屬的就聽什麼。主人家讓做什麼,他們這些下屬就做什麼。
……向來,不都是如此嗎?
張崎有些失落。但又不知道爲什麼失落。晃了晃腦袋,想來這些日子他也累了,出現了幻覺。
蘇白芷又讓阿蠻和張崎坐下來陪她吃飯:“明天就是第七天了。事情辦得好不好,都不重要。趁着今天,你們兩人坐下來陪我吃一頓晚飯吧。”
美美地吃了一頓飯,這是這些日子來,她吃的最暢快的一頓飯了。不用囫圇吞棗。連味道都沒嚐出來,就已經吞進了食道里。
她吃的並不慢,但是卻極爲認真,極爲細緻。再嚥下了最後一口米飯後,她滿足地放下了碗筷,竟然毫無形象地打了一個飽嗝。
阿蠻還好,這七天來,都是她陪着大小姐,也因此,對於蘇白芷,阿蠻又有了新的認知。張崎就有些臉紅了。
他是下屬,面前這個少女是他的主子。現在他這個下屬卻看到主子不莊重的一面。張崎除了臉紅,還有些擔憂。
“你放心,我不會爲這事就殺人滅口的。”
對面幽幽傳來一道聲音。把陷入沉思的張崎,生生給嚇得一個哆嗦,連忙望向蘇白芷。
對面的那個少女正從婢女的手上接過帕子拭了拭嘴角,見他看來,猛地擡起頭,一雙秋水如徹的眼底,閃過頑皮的笑意:
“聖人也要吃飯睡覺,拉屎撒尿。何況區區一個我?打嗝是吃飽了,放屁是腸胃不舒暢,都源自自身。我都沒臉紅,你臉紅什麼?莫不是你小子長這麼大,沒看過別人吃飽打嗝?”
張崎徹底石化了……他都聽到什麼了?一個未嫁的閨閣少女,左一句;拉屎撒尿,右一句打嗝放屁?不不不,他一定是幻聽了。
且不論張崎如何想,望着對面風化成人形化石的張崎,蘇白芷那一點點惡趣味得到了滿足。也不知道她在樂呵什麼,逗弄個小騷年,就這麼好玩兒?
原先是準備讓阿蠻打了熱水來沐浴的。身子剛往後靠了靠,忽地眼角看到了被她推到桌子角落的藍面賬簿。
反正閒來無事,她隨手挑起那賬簿,有一下,沒一下的翻看了起來。本來就不指望從這賬冊裡看到貓膩。
但……
嗖!蘇白芷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像彈簧一樣,陡然彈起,看着手中的賬冊,手指微不可查地顫抖着,將手中賬冊重頭開始翻看,越是看得多,她的臉色就越難看。最後,她將目光死死盯着一處,整個人彷彿籠罩在一團團陰影裡。
她死死地盯着那處,盯着那道硃砂紅!
因爲好餐一頓,補回來的稍許血色,正在以肉眼可以察覺的速度,飛快地褪去。捧着賬冊的兩隻纖瘦的手掌,合攏……合攏……再合攏,本來皮包骨的十指,收緊……收緊……又收緊,手背上青筋遍佈,十指指節捏的發白……
室內彷彿籠罩在一股低氣壓裡,收拾碗筷的阿蠻不知不覺放下了碗筷,呆呆地站在一旁,戰戰兢兢。
而張崎已經本分地側立一旁,臉上不知不覺顯露出擔憂。
“我要回府一趟!”說完,她將手中賬簿一卷,塞進了袖口裡。寬大的袖口微微攏起,並不惹人懷疑。
言辭鏗鏘,不容拒絕!說完大步朝門走去。開了門,忽地又扭頭眯眼看張崎:“這裡交給你,一個也不許進!”又看一眼阿蠻:“你跟着我。”
不容旁人拒絕,她已經大步走出屋子去。
這個院子裡左右都有下人服侍左右。說白了,是明目張膽地監視。
蘇白芷剛剛出了屋門,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小廝。悄無聲息地疾步出了院子。
不多時,熟悉的人影出現在她的面前。
“蘇家侄女,你這是去哪兒?”劉巖庭人畜無害地笑着問話。
“回家。”蘇白芷難爲情地笑:“劉叔,我想娘,想弟弟了。”
劉巖庭眼底閃過了然。但也存了心眼:“蘇家侄女想家了,不怪不怪。陛下本也沒有言明,一定不可以回家去。只是侄女啊,你賬簿都看完了?”
“嗯。”蘇白芷又是靦腆一笑,似乎得意又似乎惋惜:“看完了,我從小就愛算學。別的不敢說。打算盤肯定比別人快。”一邊說一邊還看了一眼趙伯陽所在的書房:“只是辜負了陛下……啊!”她眼神落寞。說完這句話,這才驚覺自己說錯話了,猛地驚嚇地捂住嘴巴。
劉巖庭真是個人精,明明聽了蘇白芷那句話時眉尾稍動。卻什麼話也不說,笑呵呵地當做沒聽清楚。只問:“還坐來時的馬車回去?”
“那是袁大人的馬車,我還帶了自己的馬車來的。”言下之意是要坐自己的馬車回去。
劉巖庭這次到沒有阻攔,一雙毒眼在蘇白芷身上掃了掃,只看到一個光禿禿的人,沒看見什麼包裹,又去看了看她身邊的小丫鬟。見二人都是空着手的,這才放了心。
擺了擺手:“蘇家侄女回府去,可要替你劉叔向你父親問個好。劉叔與你父親向來關係親厚。”
“嗯嗯。謝謝劉叔。”蘇白芷只管笑彎了月牙兒的眼,笑眯眯地滿口又是應“是”,又是“謝謝”,到最後,把劉巖庭這樣官場老油子也給弄得不好意思。非得要親自送了蘇白芷上了馬車不可。
蘇白芷也由着他。臨走時。還對劉巖庭說:“劉叔,您放心,我就是想娘想弟弟了,回去看一眼他們,我就來。我不住家裡的。”言下之意,是說她不會叫劉巖庭不好做人的。
她前腳走,劉巖庭後腳就到了馬文唐面前:“那丫頭想家了,我做了個主,放她回府去。”
“胡鬧!多事之秋,巖庭,你怎麼能夠輕率地放人回府?”
“大人,先彆着惱,聽下官說來。第一,這丫頭想家,下官認爲不假。一個從沒出過門的小丫頭,一連呆在這裡好些日子,不想家人才奇怪。”
“就算這樣,你也不該放她回府,要是讓陛下知道……”
“呵呵,”劉巖庭冷笑一聲:“陛下知道了,關我們什麼事?是她自己要走的,監工的袁大人,又不是我們。”
馬文唐滿臉怒氣退散,笑着站起來,拍着劉巖庭的肩膀:“你這老小子真陰險,難怪那傻蛋被你玩兒得團團轉。”
劉巖庭“嘿嘿”笑,誰都知道那“傻蛋”是誰,除了那“傻蛋”不知道自己是“傻蛋”。
……
青驄馬拉着馬車飛馳。夜色已黑,道路上行人不多,一路疾馳,馬車裡顛得人快吐了。阿蠻死死抓住車窗,穩住身形。終於,一個急剎,一聲馬鳴,解救了她。
馬車剛停下,還沒停穩,車廂裡的蘇白芷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馬車。
她也沒等阿蠻,鐵青着臉徑自去敲門。
門敲了好半晌。一旁的角門開了一條縫,“找誰?”縫隙裡探出一個玳瑁腦袋。
“開正門。”蘇白芷一眼沒去瞧他,身子在正門前站的筆直,言辭語態鏗鏘,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場景,嚇得那小廝一個哆嗦,趕緊揉了眼睛,睜大看個仔細。
一看果然是那黑煞星,這回可沒之前那回的膽氣,趕緊地應了聲,開大門:“大小姐怎麼回來了?怎麼不知會府裡一聲?”
“怎麼?我回來還要向你報備嗎?”蘇白芷冷冷掃了一眼那眼熟的小廝。腳下不停留,提步急急向着後院去。
小廝縮了腦袋,戰戰兢兢在後頭看了好大一會兒,這才猛地發現,那根本不是去大小姐院子的路!
那是通往大老爺書房的小路!
阿蠻急匆匆追在後頭,前面那個瘦弱的少女,彷彿帶着雷霆之怒,狂風捲過境一般的怒火。
門房心裡抖了一下,忽然想起這個黑煞星生生溺死十幾人,他連大門都忘記關上,拔腿就去找蘇全。
“大小姐,你不能進,這是大老爺的書房,任何閒雜人等都不可以進去。”記在蘇朗明書房名下的兩個小廝,一左一右攔住蘇白芷。
“滾開!去告訴蘇朗明,我在他的書房等他。”蘇白芷一腳踹開書房門,兩個小廝又要攔,她回頭衝着他們,冷冷一笑:“要是不想我親自去飯桌上,將你們家大老爺拉出來。就別再惹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