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了,天亮了。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紙,投射進來。
今日是最後一日裡,最後一本賬簿早早就被趙伯陽身邊的冬誅和冬屠要去了。
蘇白芷用着一夜未眠,充血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着面前兩本賬簿,一個是之前的備份,另一本賬簿赫然比左手邊的那一本,在最後一頁上,那個特定的位置上,多了一道觸目的硃砂官印。
而她的手邊,還放着白麪捏的方方正正的泥塑。白麪泥塑乍一看並不起眼,蘇白芷眼波不動地拿起白麪泥塑看了好大一會兒,突然兩手齊齊動起來,使勁將還未完全乾固的白麪泥塑一陣搓揉捏扁,白瓷兒的泥塑上,赫然多了幾道鮮豔的紅痕。
直到把那絲絲紅痕全都揉進了白麪兒裡,使之變成了淺粉色的面泥兒,在阿蠻驚奇的目光中,一雙纖瘦的巧手,或者捏,或者揉,眨眨眼的時間,方正的白麪泥塑變成了一個個憨厚的小人兒。
“小姐,這真漂亮。”阿蠻忍不住稱讚,眼底有着真心實意地渴求。蘇白芷笑着將七個小人兒和一個稍大一些的小人兒推給了阿蠻:“這叫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兒,給你玩罷。”
阿蠻驚喜交加,不敢置信,她真的能夠擁有這麼精緻的小玩偶,一個個捧在手中端詳,一再地與蘇白芷確認:“小姐,這真是給阿蠻的?”
蘇白芷微勾着嘴脣笑,陽光透過了窗縫投射在屋子裡,在地面上投射出一片亮光。隱隱地,她的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起身吩咐阿蠻,將賬簿全部都整理進包袱裡去。就等着皇帝下朝後,頒佈最後一道進宮面見皇帝老兒的命令了。
阿蠻整理好包裹,又心疼地看着窗前屹立的少女,充血的眼瞳和儘管十分有心去遮掩,卻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倦意和疲乏。
嘴脣懦懦,終究還是開了口勸道:“再休息一會兒吧。就一會兒。”
她看着那窗前的少女輕巧卻彷彿承擔着千斤重的搖頭,十分不容人置疑地回絕:“不,不到最後一刻,我絕不會放鬆警惕。”
往往,人們以爲勝券在握的時候,就會鬆懈,就會放鬆了警惕,歷史上許多的歷史事件都證明了,不到最後一刻,世事往往難以預料。放鬆警惕的結果。很有可能就是大意失荊州。這是她蘇白芷所不願意看到的。更不願意這樣深痛的教訓降臨在自己身上。
不敢睡,不敢放鬆警惕,充血的雙眼,一刻不離地注視着窗外的太陽。等到了下朝的那一刻,等到了宮裡的老太監們前來傳旨的那一刻。她在等。
終於,把這一刻等來了。
在一聲“蘇白芷,趙伯陽接旨”聲中,蘇白芷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忙從屋子裡走了出來,恭恭敬敬地跪伏在早已準備好的香案前,聽着老太監用着陰陽頓挫的聲音,誦讀着皇帝的聖旨。
冗長的聖旨之後。蘇白芷和趙伯陽口呼“謝主隆恩”。七天不人不鬼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馬文唐領着兵部衙門的大小官員前來相送。
蘇白芷和趙伯陽分別坐上自己帶來的馬車。袁公消失了七天,終於又一次出現在蘇白芷和趙伯陽的面前。
袁公當然不是真的從兵部衙門裡消失了,他只是坐鎮在兵部衙門,震懾住宵小之輩。並沒有再主動去見蘇白芷和趙伯陽兩個小輩。
如今。皇帝給的期限到了,他也該回宮覲見皇帝去了。
蘇白芷吩咐了張崎幫着阿蠻,將她隨身的衣物用品全都搬進自己帶來的馬車裡,馬文唐領着一衆官員在一旁端看着。明明在看到一個又一個的包裹被從充作她臨時辦公處的屋子裡搬了出來,搬進了屋檐前的馬車裡的時候,馬文唐的眼神微微有些精光閃爍。
但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因爲一切只要有那一個如假包換的兵部左侍郎的硃砂紅官印就夠了。
兵部的大小官員或者恭敬,或者笑容可掬地目送蘇白芷和趙伯陽的馬車出了兵部衙門,唯一例外的就屬混在人羣中的蘇朗明瞭。
在蘇白芷登上馬車的時候,分明感受到一股來自人羣中不善的目光,直射她而來。微楞,站在車轅上,轉身朝着人羣望去,對上那雙比虎還毒的眼神,她平靜無波地轉身鑽進了馬車裡,車簾放下的那一刻,隔絕了外界的目光,隔絕了心底那股少之又少的希冀。
娘,芷兒終究幫不了你,如此阿爹,不是良人,是狼人。還是趁早絕了那份希冀的好。對你好,對芷兒好,對睿哥兒更好。
馬車軲轆一圈又一圈,到了三岔口,趙伯陽讓人改了道,張崎坐在車轅上,與她稟報了。她淺淺一笑,滿眼全是諷刺。
趙伯陽這是向世人表明,他不屑於她蘇白芷爲伍。他更是要藉此讓皇帝知道,她蘇白芷到底有多不堪,以至於他趙伯陽這樣的謙謙君子也不能夠忍受,哪怕只是一同回宮覆命而已。
“小姐,前面有喜嫁之事堵路。”不多時,出了三岔口,又突發了狀況。蘇白芷沉默,素來誰家有喜事擋了道路,即便是皇子的座駕,也不能直闖了過去。這是古來傳統,不用寫入律法,道德足以歸正人們了。
“繞道吧。”沒有辦法,回宮覆命的事情,絕能不耽擱了時辰。繞道就是最好的選擇。前面鑼鼓聲陣陣,也不知是誰家的閨女得了一本不知是好是壞的姻緣。且不去衝了新嫁娘的黴頭吧。
繞個道,遠不了多少路,唯一的不好就是,繞道的小路人煙稀少,道路都是泥地。可是昨夜也沒有下雨,泥地並不泥濘,走起來並不比大路差多少。
……
兵部衙門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安寧。原先充作蘇白芷和趙伯陽辦公地的小院子,劉巖庭親自帶着人手,正在歸納整理所有的賬簿。
這些賬簿,在蘇白芷和趙伯陽準備離開兵部衙門的時候,就已經當着雙方人的面,進行了交接。只是因爲時間匆忙,賬簿只是被從趙伯陽的書房裡搬進了大廳,讓專人看守着。
此時人走茶涼,該整理的依舊要整理。
這六十八本的賬簿中,劉巖庭最在乎,也是最看重的就是那最後一本了。他讓人將其他的賬簿,按照年份,按照季度,重新地整理好。卻把洪武三十年秋的賬簿拿在了手中,翻到了最後一頁,津津有味地打量那道硃砂紅的官印。
他甚至撫須抿着嘴脣笑。他不敢大聲地小出聲,卻又十分得意。忍得十分辛苦。只見他兩間聳動不停,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邊,饒是如此,依然不敢發出一點兒笑聲來。
“好啊,好啊,有上官如蘇大人,是我等下屬的幸事啊。”庫部主事的另一人王權好不禁也笑着點頭:“是啊,是啊。願蘇大人官運亨通,庇護我等下屬一生一世。”
二人都知話中有話,相視一笑,望到對方的眼底,都有諷刺嘲弄。一愣,又一次相視而笑了。
王權好隨意望了一眼那硃砂紅的官印,突然,臉色驟變,沒打一聲招呼,動手就從劉巖庭手中搶來了賬簿,他的眼越瞪越大,慌忙地拉住劉巖庭:
“快快!老劉,你快看,這硃砂紅的官印不對勁。你記不記得,蘇朗明是個粗貨,有一回竟然把自己的官印不小心當做硯臺,磕在了青石地板上……”
劉巖庭連忙把頭湊了過去,湊得更近更近更近,恨不得將一雙眼珠子黏在賬簿上,擡起頭來時,臉上的血色全無,尖叫一聲:“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一定,一定……”
一定是什麼?他再也說不出口。
“一定是她!”王權好鎮定了,眼裡迸射出陰毒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就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道牆,而是蘇白芷。
“怎麼辦?”劉巖庭做賬的本事是一流的,可是臨場的應變是比不上王權好的。兵部衙門熟知二人的官員,都明白。
“怎麼辦?”王權好咬牙切齒,抓住賬簿,扭頭就衝出了書房:“去找馬大人!”
對!找馬大人!劉巖庭被王權好一聲喝叫,驚得回魂,對對!一定要先找馬大人,讓他老人家拿主意!
……
馬文唐看着手中的賬簿,他的雙手在顫抖,這不需要特別去注意,因爲,馬文唐的一雙手抖得跟篩糠似的!
“怎麼辦,大人,您一定要快快拿個主意啊。下官看今早一個接一個搬進她馬車的包裹,一定有問題啊。”王權好沉着地點出要害,別看他面上沉着,心裡早就亂作一團。
……能用狸貓換太子,一夜的功夫,用假印章換了真印章,他不得不信,那個不起眼的女子,真的能夠從一堆精細的假賬裡查出問題來。
馬文唐陰沉着臉,噌地一下子站起身來,眼中迸射出狠毒的殺意:“松濤苑走水了。蘇家小姐的馬車遇到流匪了。”松濤苑就是蘇白芷和趙伯陽呆了七天的小院子。
馬文唐看向王權好:“你,明白了嗎?”
王權好全身一凜:“下官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