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續騰蜷縮在牆洞裡待了一整天,用感知觸手將隱蔽工廠的各個方面都看了個遍。爲了避免過分驚動公司的人,除了讓愣頭青小夥兒提前醒來之外,他沒有嘗試其他破壞行動。
在被送入罐子之前,愣頭青小夥兒甦醒過來,緩緩睜開眼睛,迷惑地看向周圍。可能他還在琢磨之前記憶的最後時刻,沒能從電流在身體內流動的痛楚回想中甦醒過來,因此錯失了最後的逃生機會。另外,這裡的工作人員都安裝了植入體,哪怕工作輔助用的植入體也能夠提供足夠壓制普通人的絕對力量。
他完全沒有剛剛甦醒就能保持靜止、先觀察周圍環境再行動的習慣,因此還沒等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被藍工服發現了。隨後,一隻足以擡起半噸貨物的手將他牢牢按在搬運車上,另一個人從車下面有拿出一針麻醉劑給他推注進去。
這下確實愛莫能助了。愣頭青小夥兒完全沒能造成破壞,他只是讓工作人員有了片刻的自我懷疑,隨後再聳聳肩,按照步驟完成人體入罐的工作。
用皮帶固定,戴上夢霧機,扣上頭罩,然後運行自檢,確定已經將人連接到網絡裡。然後關閉罐體,開始向裡面注入營養液。在此過程中,裡面的人會因爲溺水而嗆咳,求生慾望會強化身體的激素分泌,嘗試讓人甦醒過來。
此時就顯示出夢霧機的強大之處了。所有神經信號被夢霧機曲解爲夢境的一部分,同時降低它的刺激程度,用一種相對溫和的方式呈現。夢境中的人只會覺得緊張、驚恐,但還不至於立刻醒來。而此時,營養藥劑灌入肺部和胃部,替代原本的環境爲人體提供各種所需。
罐體的壓力也在同步調整,以便讓肺部繼續工作。此時肺部吸入和壓出的就是液體,開始時會有些許不適,過一段時間就能適應。當肺泡發現自己可以正常完成氧-二氧化碳交換,也就不再發出緊急神經刺激,身體最後的掙扎隨之結束。
愣頭青小夥兒這輩子再也沒有愣頭青的機會,他要麼將一生都用於給公司的網絡提供腦力支持,要麼死在實驗過程中。白大褂那些人在這裡進行的試驗很明確:找到人腦提供算力支持的最優效率解。
莊續騰看不懂那些研究員書寫的複雜報告,裡面的曲線對他來說都差不多。只有那些明確寫出來的結論對他是可以讀懂的。猩紅集團顯然並不追求腦力提供者的“最長工作時間”,同時也不在乎腦力提供者的最大壽命。公司的做法是先算出用營養液進行生命支持的成本,加上更換人員的時間和社會成本,然後再對比這個人用腦力產生的收益。
報告的有些部分用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說法,比如“生命替代學”,“營養循環工程”,“清醒臨界控制”等,這一切學說都是爲了支持一個目的:將人穩定地、永久地變成純粹的智力提供者。
本地的研究項目叫做“傀儡代工”,而在報告之中還多次提到另一個具有相同地位的項目“種植園”,則是由三六慈善財團負責。看這個名字就不是什麼好項目,不會是批量生產人類的種植園吧?莊續騰從心底發冷,他沒想到公司居然可以如此輕視人類,把人類單純地看做一種東西,充其量也只是工具。
“爲什麼公司內部的人也會支持這個啊?”
除了在營養罐裡面進行“腦力效率研究”之外,工廠的另外一半不斷生產模板化的執行傀儡。這一部分的工作人員來自今日集團,從廠區流水線的編號來看,類似這樣的組裝廠數量不少,很可能每個城市都有。
廠區有兩部分組成,第一個區域相對乾淨,只是給已經成型的執行傀儡安裝植入體芯片,然後吊裝進充能和程序寫入區完成最後的調試。那些傀儡都穿着傘兵式樣的安全綁帶,被鉤子掛住,跟隨傳送系統在廠區內穿梭。最後調試期間也保持吊掛的姿態,接踵摩肩地擠在同一個房間內,那場面看起來令人非常不適。
但是第二個區域給人的感覺就遠不止“不適”,而是毛骨悚然。這一部分廠區正在處理屍體,他們從冷庫裡取出屍體,用傳送帶運輸,先經過掃描分揀。身材比較合適的、完整的會被挑出去,送往改造車間,有專門的設備將它們“標準化”。執行傀儡有好幾個系列,執行不同的標準,而改造車間的設備能夠按需裁剪,除了裁縫一樣的剪切手段之外,裡面的核心部件不斷施展影從法術,這才確保了產品的一致性。
用影從設備施展這樣複雜的法術,這便是公司現在的技術實力嗎?
其實看到這裡,莊續騰還能夠面不改色,後面就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那些不合格的屍體,比如年齡太小或者太老,體型過瘦或者過胖,然後就是那些殘缺過於嚴重和保存狀態不好的,全都進入另一個加工車間,先脫毛再切割,之後捶打攪拌,放入生物反應釜。雖然不理解整個流程幾十個步驟都用了哪些技術,但莊續騰看得懂成品:一部分是試驗罐子裡的營養液,一部分是“生物藥用基底”。
人作爲生物參與自然界的物質循環,這一點無可厚非。但是把人作爲材料參與工廠的流水線生產,甚至用作灌進其他人口鼻中提供養分的製成品,這種循環令人難以接受。莊續騰只是稍微想象一下若是自己被裝進罐子裡,營養液涌入口鼻,那就相當於無數其他人的內臟、皮膚、骨骼、血液和牙齒被強行塞進來……他趕緊捂住嘴,終止想象,壓住嘔吐避免被發現。
至於另一部分的“生物藥用基底”,數量不算太大,直接裝車運走,暫時不知道運去哪裡或幹什麼用,但是你猜運輸隊裡面有誰?凱麗就是其中一員。那些貨物被執行傀儡搬運到貨車裡面,她清點數量,在執行傀儡攜帶的文件上籤個字,一句話都不用問,關上車門就能出發。顯然她經常這樣做,很清楚目的地,而且在這一行頗受信賴。
想知道車子送貨去哪裡,只要問問凱麗就行了。
通過一整天的觀察,整個地下掩體工廠和實驗室的基本情況已經被莊續騰摸清楚,如何破壞這裡的方案也在他心中生成——不是現在。這裡的技術資料和經營鏈條還可以進一步深挖,而且莊續騰的壓力還不算大,沒有立刻動手的必要。趁着還沒有被發現,莊續騰悄無聲息地將牆體塊搬回原位,用攜帶的水泥填補空隙,然後退出來。
慢慢抽掉支撐,用一次小規模的塌方掩蓋洞口,再把洞附近收拾一下,去掉“新近被翻過”的跡象。莊續騰帶走所有裝備,悄無聲息地離開此地。
他很幸運,因爲摩托車還在原位,沒有被偷;但他也是不幸的:他不光查不到藍翼物流公司的信息,親自驅車前往第四同盟城紅秀鎮打聽,發現不光番茄家族修車廠已經沒了,也沒有任何凱麗和她弟弟巴克的消息。莊續騰只知道自從道爾離開紅秀鎮後,兩姐弟就越來越少出現。兩年前她更是徹底賣掉了番茄家族修車廠,帶着巴克消失,與鎮子上的故舊朋友完全失去了聯繫。
鎮民們對她加入幫派的事情也有所耳聞,紛紛表示惋惜。莊續騰見鎮子上挖不到線索,便回去音樂餐廳,請露西幫忙。 在沛城找一個前幫派成員,有樣貌有名字也有社會關係,甚至還知道她現在的主業。莊續騰在電話黃頁上查不到“藍翼物流”——電話黃頁可以離線搜索,不會觸動公司的信息審查,缺點是信息滯後——但是專業的情報蒐集者和擅長調查的僱兵卻有大把辦法。
“自你從首都回來之後,我都有了種錯覺……”露西姐收下莊續騰的委託費用的時候說道:“感覺你不是給我幹活兒,而是我在給你幹活兒。多謝你照顧生意,奈客。”
莊續騰搖搖頭,他坐了下來,準備趁這個機會把一些事情攤開說。從哪裡開始呢?他想了想,說道:“沒辦法,失去之後才知道以前有多麼便利。如果夜鶯和巖雀兩姐妹還在,我直接讓她們搜索信息就是了,還能省一筆錢。”
“能夠配備情報官的僱兵小隊歷史上確實還有那麼一兩支,但最近十五六年嘛,就只有你這一組。怎麼,你又想再找人組隊了?”
“還有機會嗎?”莊續騰面帶笑容,翹起二郎腿,雙手包住膝蓋前後微微晃動,用輕鬆的語氣問道:“之前你說要搞中間人戰爭,如果我能把那邊的情報官活捉,是不是有機會再抓到隊伍裡來?”
“不好打,有點沒把握。”露西嘆了口氣,說道:“如果有類似音樂餐廳這樣的據點,你能拿下來嗎?”
“這個問題有點危險,我信你不會害我纔給你實話實說:只要別碰上我自己,也沒有公司的強化人,一次性拿下兩到三個音樂餐廳也沒有太多難度。”莊續騰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還有一個前提:我得有正常的情報支持,還得有人壓制住警報系統。”
露西非常驚訝:“這麼有把握嗎?”
“你只是不清楚那些幫派的頭目是怎麼死的。如果你跟着我出任務,知道當時的具體情況,就不會有這樣的疑問了。”莊續騰感覺露西想把話題引開,便說道:“不信你可以問問夜鶯和巖雀,她們看到了大致過程,不過她們不清楚手段和方法。”
“你又提起她們兩個,是準備問什麼吧?”露西擺擺手指,說道:“我一聽到這兩人的名字就煩,你別打聽了,就當你聽到的風言風語都是對的。如果我對她們兩個有處置意見,不管是什麼,不管需不需要你出手,我都會提前告訴你的。”
莊續騰稍微想了想,最終攤開雙手無奈地說道:“行吧,反正你遮住臉,我看不到表情,猜不到你想法。不費勁了,我就按你交待的字面意思來。需要我幹什麼就早點告訴我,我雖然我沒有委託任務,但卻不是完全自由的。”
“我懂。你想要找的人,我會盡快給你消息。應該不難查,因爲藍翼物流這個名字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至少不是憑空捏造的。”
實際上,莊續騰中午給了委託,傍晚時分就有了結果。藍翼物流車隊的停駐地點、凱麗的手機號碼和住址以及她弟弟巴克的工作地點。莊續騰想了想,覺得有人質在手或許能問出更多的消息,便選用第三條線索:巴克的工作地點。
那是一處社會公共工作點,戴上頭盔躺着睡覺的活兒對巴克來說沒有任何額外難度。他躺在工作椅上的時候和沒癱瘓的普通人看起來毫無二致,他拿到的報酬是一樣的,他也不會額外受到照顧。他和別人唯一的不同是把電動輪椅放在了躺椅旁,而莊續騰現在就坐在上面。
爲何一個下半身癱瘓的人在這個社會公共工作點沒有受到額外照顧,當然是因爲店裡的工作人員都是能少幹就少乾的類型。莊續騰佔着別人的輪椅,他們視而不見。只要不在店裡殺人放火,不破壞這裡的設備,不搶劫,他們就權當看不見。
地上的垃圾可以看不見,有個完成工作卻在屋裡徘徊還亂摸別人胸部的色狼也可以看不見。莊續騰從地上撿起一個易拉罐的拉環,兩個指頭夾着薄金屬片,猛地將它投擲出去。
“哎呦!”色狼慘叫一聲,立刻捂着獻血橫流的手就往外面跑,易拉罐的薄片直接鑽進了他的掌骨之間,卡在骨頭上,任何輕微的晃動都能讓他慘叫連連。等色狼跑掉之後,店員嘗試着向莊續騰這邊走了兩步。莊續騰瞪了一眼,把他們嚇退就算了。
距離巴克下機還有十五分鐘的時候,凱麗來了。她皺着眉頭若有心事的樣子,一路都靠着往日的習慣邁出條件反射的步伐,因此直到走進店裡纔看到莊續騰。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轉身逃跑,可是隻轉了四十多度,她就回過神來,緊急剎停。
“跑啥,你又不欠我錢!”莊續騰笑笑,指着旁邊的工作椅,說道:“好久不見了,凱麗。坐吧。這幫人幹活兒的時候就像死屍一樣,不會在意你坐在他的工作椅上。”
“你來是爲了找我吧?有何貴幹?”凱麗知道自己跑不掉,更不可能撇下巴克,便乖乖坐下,問道。
“我聽到了一些消息,發現你可能和我的一個委託任務有關。如果我能多瞭解一些,我的行動就更有把握。”莊續騰笑了笑,說道:“放心,我不會在這裡問。那些問題太敏感,我不想滅這麼多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