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劉孔昭寫信訴苦的是他的一個遠房侄子,名叫劉永隆的秀才,原籍浙江處州,寄籍金陵。在南京“閹黨之亂”前,靠着祖上傳下的軍田收租,一大家子衣食無憂,劉永隆還能有幾個餘錢往秦淮河去花銷。
可是“閹黨之亂”後,劉永隆的家門就急轉直下了。先是祖上傳下的軍田全都叫紀閻王(紀坤)給抄了去,半畝都沒給留下。接着又是劉永隆的秀才功名貶了值,原本託庇劉家的幾個商人都翻了臉,不再給劉家上供交銀子了!
因爲現在沒有士紳官員免商稅的說法了......連劉伯溫的招牌都不好使了!
在各地稅卡收錢的稅丁不少都是朱字頭的!正宗朱元璋的種,誰敢和他們比祖宗?也沒人敢揍他們啊,他們手裡都有殺人的傢伙,而且真敢往死裡招呼,鬧事的卻不敢下死手——打死宗子,那就是造反!要滅門的......
沒了軍田和庇護商人這兩大收入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劉永隆家的老底子也因爲丈人一家被流放臺灣(目前還在鼓浪嶼)而耗幹了。
劉永隆是誠意伯家的子孫,娶妻當然要門當戶對,娶了世交的魏國府庶流出身的女子。老丈人家遭了殃,要去臺灣那個瘴痢之島了,他能不傾囊相助?再說了,那時候劉永隆也不知道朱太子清查軍屯官田的決心那麼大,手段那麼狠,連他的遠房叔叔劉孔昭的面子都不給!
而屋漏通常是和連夜雨擱一塊兒的,劉永隆家也不例外!在土地喪失,家底耗盡的同時,債務問題就接踵而至。
劉家的債務問題,則是由退還軍田引發的。因爲這年頭佃戶租地是要給押金的,退佃的時候,則要返還押金。而劉家在喪失土地後,和佃戶的租賃關係自然不存在了,佃戶當然可以要求退佃......
如果在金陵勳貴得勢的時候,劉永隆大可以賴了佃戶的押金。如果東南這邊的衙門,還和過去一樣在士紳豪強跟前“跪着要飯”,他哪怕不是劉伯溫的子孫,憑着家族的勢力和他的秀才功名,也不怕幾個鄉巴佬。
可問題是,金陵勳貴的勢力倒了!雖然劉孔昭依舊在臺面上,但他是南方勳貴,不是北府勳貴,在如今的政壇上勢單力孤,得夾着尾巴當官,哪裡敢護着個遠房侄子?
而東南這邊的官府也挺直腰桿辦事了——軍田收回去後,百分之二十是官員們的職田!那得是多大的利益?怎麼能容得劉永隆這樣劣紳賴了佃戶的押金?而且地方官還有“末位淘汰”和“左班監察御史”兩把刀子抵在背後,不好好幹活能行嗎?
所以劉永隆只好發賣了金陵的宅子還賬,還完之後還剩下一點,就用來租房子和應付日常的開銷。而他自己則發奮苦讀,希望可以中個舉,然後就出仕做官。
可沒想到金陵城的物價一天比一天貴,特別是米價從崇禎十八年冬天開始就漲得飛了起來,漲到十九年盛夏的時候都快破了天際。一斗米都過了五錢銀子,米價是個基礎,米價一漲,那可就是萬物升漲了!
這叫劉永隆怎麼過日子?他不是孑然一身,他上頭有五個媽,中間有四個大小老婆,下面還有七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而且還有五個跟着劉家一輩子的老僕。
裡裡外外就是二十二張嘴要吃,而且胃口都好,家裡面一天一斗米都頂不住,再加上菜、油、柴、鹽、醬、醋、布這些零碎開支,再加上七個孩子上蒙學的花費,再加上不斷上漲的房租,劉永隆家每天的開支二兩銀子都快打不住了!他又是個沒收入的無業秀才,有出無入的,日子真是熬不下去了,這纔不得已向遠房伯父劉孔昭求助。
可劉孔昭的窮親戚實在太多,他能幫多少?只是給了二十兩銀子和一封薦書,讓他去山東登州投奔北洋大臣沈廷揚......
現在劉孔昭的信和銀子還沒送到,而劉永隆只好當了幾件穿出去見客的衣服,換了點銀子去買了一車糙米(他家人多,一車米也吃不了多久),也沒牲口可以拉車,就是他自己拉車,他的婆娘,徐指揮使家的閨女在後面推。
夫妻倆剛推着一車糙米從一間米鋪的後門出來,轉到米鋪正臉兒的巷子口,就發現巷子裡面人山人海的,全都是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百姓,有些人還拖着老婆孩子。
這些人似乎不是金陵土著,而是操着北方什麼地方的口音,顯然是流浪東南的北方難民。
當劉永隆夫婦推着一車米要打巷子通過的時候,這些難民已經開始吵嚷起來了。
“又漲了......”
“他孃的,還讓不讓人活了?”
“一斗米五錢五分啊!”
“上個月還是四錢吶!”
“這他孃的是什麼世道?”
“俺那孩兒給太子爺當兵纔多少軍餉?現在家裡連五斗米都吃不起了......”
“他孃的,逼急了老子就搶!”
“對!沒得吃就搶!”
“搶搶搶......”
“對,搶他孃的!”
原來今天是克難新軍發餉和兵部向北府難民發放救濟的日子。克難新軍並不是家家都有授田的,許多人功勞不夠,還有一些則是水軍,沒有土地可以收租,家裡吃的米糧就得花錢去買。這部分新軍官兵,如果有家人居住在南京,軍餉一般直接給家裡,家人拿了再去買米。
另外,南京這邊還有許多北府難民,官方正式的稱呼是“義民”,是不甘心被東虜和流寇奴役而追隨太子殿下南遷的。他們的戶籍都有兵部負責登記管理,可以優先從軍,如果生活困難,還可以從兵部領取救濟米。不過從上個月開始,因爲兵部也沒了餘糧,所以就改成發錢,讓他們自己去買米餬口。
而南京市面上米價不斷上漲,就對這兩類人的生活構成了極大的壓力。
劉永隆買米的這條巷子因爲靠近龍江口碼頭,所以米行雲集,算是個集散市場,從這裡買米要便宜一點。只是入內城時要交一次“進門稅”,不過北府軍的家眷和義民大多住在外城東面,可以從外城繞道過去,不必交這個稅。
所以貪便宜的軍士家眷和難民都跑這裡買米,可是他們今天卻發現這裡的米也不便宜了......他們手頭的銀子,已經買不夠一家人一個月的飯錢了!
他們這些軍眷難民可不比劉永隆,都是兩手空空跑到東南來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典當發賣。沒錢買米就得捱餓,不想捱餓,那就只能放搶了。
反正這幫人一無所有,也沒什麼好怕的......現在駐紮南京的克難新軍還都是他們的子弟兵!吳兵部不替他們做主,還能替哄擡米價的奸商做主?
因此一有人喊搶,整條巷子就都亂了套,暴怒民衆像潮水一樣衝向巷子裡面的各家米行,目瞪口呆的夥計掌櫃連上門板的時間都沒有,也沒人敢抗拒這羣餓瘋了的北人流民,全都抱頭鼠竄去了。
而劉永隆夫婦倆也是倒黴催的,好好一車糙米,全都給搶了,劉秀才還想抗拒一下,結果就被不知道誰一悶棍砸破了腦袋,當場暈菜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