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從三月二十三日開始,以明投降大臣陳演、朱純臣爲首的官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李自成“勸進”。在賊軍方面的牛金星、宋獻策等人,成天在忙着籌劃新皇帝登極的事。
在牛金星的佈置下,文武官員再次“勸進”。鬧得最起勁的是復社名士周鍾。此人一面和魏大中的遺孤魏學濂聯名向李自成提議安葬先帝,一面按照牛金星的意思寫了一篇文章——《士見危致命論》,把改換門庭的他們,說成是識時務的俊傑。
牛金星對這篇文章讚賞不已,周鍾因此而沾沾自喜,見到熟人就誇“牛老師”的知遇之恩。他還寫了一篇“勸進表”,稱頌李自成“比堯舜更多武功”,譴責崇禎皇帝是“獨夫”。
北京的遺老以爲是奇恥大辱,想不到魏學濂竟然要搶“頭功”,對人說,“比堯舜更多武功”這些話是他想出來的,周鍾根本想不到這點.......
與此同時,向來打着所謂“迎闖王,不納糧”,“三年不徵,一民不殺”旗號的大順軍,在進入北京之後,繁華的北京城,也讓他們開始迷失,逐漸暴露出他們的本性!
其一是所謂的“追贓助餉”, 大順政權以劉宗敏爲首的官員,不分青紅皁白,不加區別地把大明朝廷的官員統統認定爲贓官,而且索要的數目之大讓人觸目驚心。
實在拿不出錢的官員竟向商人借貸,無銀還要借綢緞充餉,使得商人錢貨一空,市場混亂,完全超出了追贓的界限,弄到了失控的境地。
對拿不出錢的官員實行嚴刑拷打的大順將領中,不管有劉宗敏這些人,還包括公認“用刑寬大仁義”的李巖......
而追贓助餉對大順軍自身的危害也極爲嚴重,最明顯的是在很大程度上敗壞了軍紀,徹底瓦解了軍心。
大順軍士兵無餉是追贓助餉的原因,入城之後沒有發餉,只有資餉於敵,這就很難加以控制。大順軍剛入城時,的確是秋毫無犯秩序井然的。而散居百姓家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先搜兵器火藥,然後讓百姓供應食物。沒有丈夫的女子,強行發配給士兵,奸yin殺戮,用盡了一切暴行。稍微有些反抗的百姓,立刻被這些“義軍”士兵殺死在刀下......
至於那位闖王李自成,和他的親信將領,入宮後即將崇禎帝的宮女作爲戰利品進行瓜分。李自成、劉宗敏和李過各挑選了有姿色者三十人,牛金星、宋企郊等將領各得數人。
李自成未等登基,已經安居皇宮,過起皇帝的生活來。李自成入居大內,即喚娼婦和梨園數十人入宮,三月二十一日,明朝文武百官按照大順政權的要求進宮朝見李自成,從早至晚,足足等了一天失望而歸,李自成不過在宮中飲酒而已。
現在讓李自成擔心害怕的,一個是丁雲毅,另一個便是吳三桂了。
爲了解除後顧之憂,決定派遣降將唐通帶了犒賞銀子四萬兩,以及吳襄的家書,前往山海關招降吳三桂......
吳三桂在接到皇帝的聖旨後,放棄寧遠,率領兵馬保衛京城後,三月二十日抵達豐潤時,得知京城已經陷落,便退回山海關,與部下、父老一起遙望南面的京城,嚎啕大哭。
吳三桂入衛京師不成,返回山海關屯駐。他焦灼、苦悶;往事、眼前的種種事變,都涌上了心頭......
自投身行伍以來,吳三桂一直馳騁於遼西大地,與清兵長年周旋。他以防邊固疆自任,自恃關隘堅固,加之遼兵勇悍,料清兵也難以突破。他憂慮過時局艱難,卻不曾想到賊軍會如此迅速地把建都達兩百餘年的北京攻破,也不能想像龐大的明兵和衆多如雲的將官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昨天,他還是堂堂的總兵官、平西伯,而今天,君王是亡國之君,他是亡國之臣。他又想到自己的家,父母與妹妹等親人三十餘口尚在北京,生死未明,吉凶未卜。一陣陣懸念而產生的隱憂撕扯着他的心。
他這時才感到自己真成了一個無國無家之人。他想到這裡,不禁茫然,悲從中來。不過,可以肯定地說,他不會想到死,不會以身殉國。
要知道,他才三十三歲,正是人生的黃金時代,他爲什麼要想到死呢?他還是一軍的統帥,掌握四萬人的強大武裝力量,其中有三千餘人還是他吳氏的子弟兵,憑藉這個資本,他自信還會有作爲的。今後怎麼辦?他徘徊不定,心裡尚無定算。
投清嗎?這一出路不能不在他思想中閃現過,但回顧以往他對清的一貫態度和他的基本思想,這時他不會想得那麼多,或者可以說,他把這一想法暫時排除了......
投賊軍?誰知道李自成能否立住腳跟,建立一代新王朝?再說還不清楚李自成對自己的態度,眼下也不能考慮。吳三桂正處在明清政權換代的十字路口,在他眼前擺着的這兩條路,他必須做出選擇,尋找出路。
他感到目前形勢變化莫測,鹿死誰手,還不能作出肯定的結論。吳三桂估量了各方面的力量,權衡利害得失,還是採取了靜觀形勢變化的態度。他要等待形勢明朗,並且穩定下來以後再作打算。他覺得此着不失爲萬全而保險之計。所以,他在山海關按兵不動。
果如吳三桂所料,他選擇的時刻很快來到。這就是李自成主動向吳三桂採取行動,向他發出了招撫的信息。李自成進入北京時,各鎮將皆降,唯獨吳三桂和朱由斌坐擁大軍不降。
李自成他意識到了佔有山海關的重要性,志在必得。他曾派明降將唐通、白廣恩率部東攻灤州,作爲奪取山海關的第一個步驟。但進攻沒有得逞,被吳三桂擊敗,退回北京,吳三桂也沒有追擊,仍駐師關上。
而李自成最擔心的是,駐兵山海關的吳三桂何去何從,對大順政權至關重要。他深知吳三桂和他的遼兵都是勇兵悍將,實爲大順軍的一支勁敵。
山海關距北京七百里路程,又跟清兵一關之隔,近在咫尺。因此,吳三桂進,可威脅北京;退,可憑山海之險固守;逃,可舉足即至清兵營中。如若兩者聯合起來,將置農民軍於險境。李自成想到吳三桂及其遼兵的存在,寢食不安。
當吳三桂接到唐通帶給自己的信,父親吳襄在信裡說:“明朝大勢已去,天命難違,皇帝去世,父親也危在旦夕。識時務的人也可以隨機應變了。如果及早投降,不但能夠得到嘉獎,而且可以成全孝子的名聲。萬一意氣用事,一意孤行,兵敗之後,父親性命不保,你就身敗名裂了......”
吳襄掌握在農民軍手中,對勸降吳三桂起了直接作用。在授意唐通和吳襄勸降吳三桂前後,李自成還曾派原明密雲巡撫、降李後任兵政府尚書的王則堯等不斷進行勸降的活動。並且告訴吳三桂只要來降,必不失侯爵之位!
吳三桂安頓好來使,便秘密召集諸將官商議是否向李自成投降。本來,他對李自成招降很動心,他立場地改變,欲與過去的死敵賊軍握手言和,是因爲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效忠的大明王朝的覆滅已成定局,李自成的大順朝將取朱氏王朝而代之,成爲新的主宰。
而只有依附於這個新政權,纔有自己的出路......
並且李自成給予的條件的確是再優厚不過的,禮遇有加,這對吳三桂來說,正是多年來他所追求的東西,一朝到手,心裡亦感到滿足。
同時他還顧慮到父母親屬生命及家產均繫於農民軍之手,如投降,不僅保全一家生命,而且不失榮華富貴。此時,吳三桂所部嚴重缺餉,急需補充,不然,將士們就會動搖,乃至瓦解。
本來他還可以依仗朱由斌,但京師的陷落以及朱由斌隨後傳來重病的消息,卻讓他的這份信心發生了根本的動搖......
吳三桂將士在寧遠時已缺餉十四個月,處境非常艱難,而現在李自成送餉到門,恰似雪中送炭,何樂而不取!從眼前考慮,投降農民軍大有好處。否則,一切就會化爲烏有。
吳三桂經過深思熟慮,已有投降的定見,卻不明說。因爲他顧慮部下的想法能否跟他一致,特別是在當前政局激烈動盪的時候,人心混亂,還摸不透他們的真實打算。所以,他要先試探部下的思想動向。他故意問諸將官:“都城失守,先帝賓天,吳三桂受國厚恩,宜以死報國。然非靠衆將士力不能以破敵,各位以爲三桂意見如何?”
諸將官默默無語,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吳三桂連問了三次,還是沒有一個人敢表示意見。吳三桂以逼人的目光環視了每個將官的臉,語調沉重地說:“闖王勢大,唐通、姜瓖皆降,我孤軍不能自立。”
等說到了這裡,吳三桂提高了聲音,斬釘截鐵地問道:“今闖王使者至,是斬,還是迎接他?”
吳三桂咄咄逼人的追問,諸將官心中不由得一驚,好像如夢初醒,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個聲音:“今日死生惟將軍之命!”
諸將官已表態一切惟吳三桂之命是聽,他這才宣佈決定;正式接待來使,投降賊軍。
其後李自成得報吳三桂投降,很是高興,便乘勢給明將左良玉、高傑、劉澤清也都寫去勸降信:三月底,吳三桂爲殉難的崇禎帝及其後妃治喪,全軍縞素舉哀。他雖然決定投降賊軍,還要以此舉動,來以此表明自己不忘明室對他們一家的恩情。
本來一切都已經順理成章了,吳三桂即將投降大順,山海關也將落到李自成的手裡,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使者的到來,卻徹底改變了吳三桂的抉擇!
他就是睿親王多爾袞派來的使者!
見到吳三桂的這個使者,什麼也沒有帶來,只是雙手奉上了一本冊子,恭恭敬敬地說道:“吳將軍,這是我們睿親王讓我帶來的,請您過目。”
吳三桂接了過來,才翻了兩頁臉色就微微有些變化,原來,這本冊子上記載的不是別的,正是他當初撤離寧遠時,留在城中的一切家產。吳三桂心中一片雪亮,卻佯裝並不知情,詫異道:“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吳將軍留在寧遠忘記帶走的。”使者垂着雙手說道:“睿親王讓我轉告您,無論您是願意自己回去拿,還是要讓我們爲您送來,都只管開口,睿親王無有不立刻照辦的。還有,我們的兵丁在進您府上的時候,無意間損壞了一些東西,按照折價,這是賠償給您的銀子......”
吳三桂接過了那張銀票,並不多,兩千兩而已。他本以爲是筆鉅款,卻沒有想到只有這麼一點,心中奇怪,看了眼使者,卻聽那使者不卑不亢地說道:“就是這麼多了,小人並沒有貪墨一毫一釐。睿親王說了,吳將軍是世上難得一見的英雄,若是以銀子來收買您,無疑是對您的侮辱。因此,我們損壞了多少,便照價賠償多少,一兩不少,但一兩也不會多......”
吳三桂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笑意,這時就聽那使者繼續說道:“還有,在進寧遠城前,睿親王再三叮囑,不得損壞吳家一草一木,可是我們管教無方,還是有兩名士兵損壞了一些,睿親王大怒,當場就抓了那兩名士兵。本來想就地正法的,可再仔細想,還是交給吳將軍發落得好......”
他回身拍了拍手,隨即走進兩個人來,一進來便雙膝跪在了地上。
“這就是那兩名犯事的兵丁。”使者淡淡地說道:“現在就交給吳將軍處置了。”
這一舉動倒讓吳三桂怔在了那,他連連擺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睿親王的心意我領了,可想來這二人也是無心之失,責罰我看就免可吧......”
“這不行。”誰想那使者難得的用強硬的口氣說道:“軍規就是軍規,絕對不能更改,想來吳將軍之關寧鐵騎縱橫天下,也正因爲軍規森嚴吧?”
說着,他把頭轉向那兩人道:“你們知道應該怎麼做了吧?”
這二人大聲道:“我們進到將軍府中後,砸壞了一些東西,清單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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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等吳三桂反應過來,只見這二人已經從懷裡各自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左手持刀,狠命向着自己右手一刀斬下,周圍驚呼聲中,兩隻斷手已經落到地上。
這兩人疼得滿頭是汗,卻直挺挺地跪在那道:“請吳將軍驗手!”
吳三桂趕緊將二人扶起,命人送去下面治療,嘆息着對那使者說道:“睿親王的一片好意,吳三桂記住了,可是,可是我終究是大明的臣子啊......”
“睿親王並沒有要讓將軍到我大清來。”使者微笑着說道:“來之前,睿親王對我說,當年你曾經救過他一命,我滿人都是知恩必報的好漢子,誰對咱好,咱就得對誰好。將軍是來我大清這也好,還是繼續效忠大明好,我們絕不干涉。終睿親王優生之年,絕不向將軍鎮守的邊關發一兵一卒!”
這次吳三桂真的是呆了,他萬萬想不到多爾袞會這麼做。怔怔地呆在那半晌,才說道:“那,那難道清軍不想入關?”
“想!”使者很乾脆地說道:“我們天天都在那想,可現在山海關卻是將軍在這鎮守,睿親王就絕對不會來,我們寧可繞道而行,爲大明皇帝報仇,也一定不和將軍刀戎相見!哪怕有朝一日大清打敗了闖賊,將軍也將永鎮山海關!”
“睿親王誠不欺我!”吳三桂仰天長嘆着道:“只可惜我吳三桂已經當了大明的臣子了......”
“還是那一句話,咱們滿人說過的話絕不更改。”使者笑容不減:“只是睿親王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不管將軍將來何去何從,千萬千萬不能降了闖賊!”
見吳三桂眉毛微微跳動,使者繼續說道:“第一,闖賊乃是弒君之人,可謂與將軍有不共戴天之大仇,降清不過是名節稍有虧損,況且將軍又是無奈之舉。可降賊,將軍必在青史留下萬載不滅的罵名,此其一也。其二,我們也知道闖賊給將軍派來了使者招降將軍,可難道將軍到現在還不知道家人在京城裡的遭遇嗎?”
看到吳三桂緩緩地搖了搖頭,使者嘆了口氣,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李自成率賊軍一進北京,就採取一項重大行動,即對京中各級官吏實行追贓派餉,予以無情地打擊。從三月二十日開始,至二十五、二十六日,農民軍遍街提士大夫。
又以大冊登記姓名,每一百人爲一組,由八名騎兵武裝押送到各營拘禁,從早到晚,“冤號之聲不絕於耳”。追贓助餉,是從翰林官開始的。當三月二十三日,李自成發現一翰林家藏巨金時,便下了一道命令:無論新舊翰林官,每人派餉銀萬兩以上。其後,明朝幾乎所有的官吏被刑拷,追贓銀,以向賊軍助餉。
吳襄自爲御營提督,自然不能倖免。李自成爲了要挾吳三桂就範,是把吳襄一家作爲人質關押。他們被拘禁在了劉宗敏的寓所,也同樣受刑追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