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樓梯口,看着時汕一步一步走到曾經自己的臥室前,完全找對了。
伸手推門,一室沉鬱的藍色,讓時汕擰眉。
海藍色的牆壁,水藍色的清透紗簾,晶藍的吊燈、花瓶,粉藍色的牀單,衣櫃、連枕套被褥都是粉藍色的。
藍,這麼沉鬱的顏色。
像是海,浪潮翻涌。
讓時汕走進以後,在這間充滿少女格調的臥室裡迷失了。
.......
腦海裡無數的場景,如同回放的電影,讓時汕蒼白的額頭上逐漸出現了細密的冷汗。
看着這張單人牀,讓她耳邊忽然響起,童稚的哭聲。
4歲,她像是被一個溫雅的男人摟在懷裡,那人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哄她,“咱們寶貝兒不哭,沒有媽媽,還有爸爸,爸爸一直都陪着你。”
頭痛的厲害,移開視線,時汕又看到閨房桌面上的益智積木。
10歲,室內的地毯上,坐在一旁的少年幫她搭這些益智燒腦樂高建築積木,他說,“你不會,我來教你,陪你一起。”
她伸手按住太陽穴,試圖緩解這樣的疼痛,卻隨着風吹進室內,看到水藍色的紗簾飄搖。
18歲,摟着她站在窗簾後,一次次和她親吻再深吻的男子,清雋的臉模糊朦朧到讓她的心感到了疼,年輕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那份灼熱會燙人。
不想再想了,更不想在這裡繼續待下去,時汕一轉頭看到了牀頭上的相框。
摟着她的溫和的男人,身體消瘦,臉色蒼白,精神卻很好。
“阿漁,爸爸撐不下去,你要學會堅強。”
“阿漁,將爸爸葬在我們家不遠的後山,爸爸還能陪着你。”
“阿漁!——”
“阿漁!——”
......
頭疼的感覺越來越刺人,時汕踉蹌着,有些站不住腳。
慕郗城站在時汕的身後,看着她伸手輕觸這房間裡的一切擺設。
緩緩地走動,沒打擾她,也沒有擾亂她的思緒。
直到,看到她的異樣,才上前摟緊懷裡,覺察到她的身子已經完全冰透了,額際的冷汗更是肆虐的厲害。
“汕汕?”
時汕靠在他懷裡,說道,“頭疼,慕郗城,我頭疼。”
慕郗城蹙眉,伸手幫她按着額際的太陽穴,只聽他蒼白着脣說道,“幫我拿藥,去疼片,在手袋裡。”
摟着她出去,一步一步下樓,坐在客廳裡的沙發前。
吳嵐端了一杯溫水給她,“太太,喝水。”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吳嵐看這樣子,像是時汕並不是第一次到這裡來。
慕郗城看時汕取了兩片白色的藥片,就着溫水吞嚥了下去。
擰眉道,“什麼時候開始吃這些藥的?”
時汕蒼白着脣,鎮定下來,回了句,“頭痛的時候,偶爾會吃。”
“去疼片不能多吃,汕汕學醫該明白這個道理。”
時汕沒有再回答他,也沒有繼續應聲,對這裡特殊的感覺,讓她莫名,讓她不明所以。
安靜的客廳,空氣裡有前庭院種植的幾味藥草香的味道。
重新翻修的院落內,雖然已經大不如從前,但慕郗城已經竭盡所能的還原。
且,坐在這裡,他看得出時汕對這個環境有着熟稔感。
輕輕扶着她的頭,讓她靠在他的懷裡,俯身問,“汕汕,還覺得頭疼嗎?”
已經緩和了很多的時汕,對他道,“不疼。”
知道她現在的心緒,已經完全亂了。
既然已經到了蘇州陳家,慕郗城就沒有想過要逼迫他太太。
沒有提及過往,也沒有提及以前的事情。
他說,“汕汕,晚上想要吃什麼?”
轉移居家的普通話題,不強迫。
現在的時汕已經因爲,剛纔在樓上臥室的異樣情緒而顯得明顯心不在焉。
這裡到底是哪裡?
而她,爲什麼會在腦海裡浮現那些想要抓都抓不住的畫面。
這一切究竟是爲什麼?
幫她太太取了一旁的絲巾,然後慕郗城一邊給她系絲巾一邊說道,“走了阿汕,我們出門去買晚餐。”
時汕幾乎是被迫被他牽着手,然後出了門,此時已經是夕陽西下,晚霞漫天。
每一次回來,都讓慕郗城心神懼費的地方,第一次讓他牽着時汕的手,感到了安心和溫暖。
街道上,臨河,流水聲潺潺。
這裡的一切,都讓時汕感覺到了熟稔。
即便她覺得怪異,可心裡的感受她不欺騙自己,覺得到處都有熟悉的感覺。
一家餛飩店。
慕郗城對老闆說道,“要兩碗海鮮的素菜餡餛鈍,打包。”
他說得是蘇州話,時汕站在一旁濛濛怔怔地卻覺得自己像是聽得懂。
蘇記餛鈍店,已經是這條街上的老招牌。
看到慕郗城,張老闆立刻就認出來了,“是陳家的郗城吧,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剛剛來。”
這麼說着,看到慕郗城帶着的女孩子笑了笑,“又來吃餛鈍?可是好久不見你們。”
時汕怔住,慕郗城含笑,沒有再言語。
張老闆吩咐店員去再煮餛鈍,看到自己的結髮妻子,人人都叫她周嬸,他說道,“郗城和小漁來了,你不去看看。”
周嬸蹙眉,“你是不是糊塗了?小漁已經死了四年了,哪有什麼小漁?”
張老闆一驚,這纔想起來,那孩子,已經不在了。
蒼白着臉出去看,見店裡面只剩慕郗城一人,付了錢,點頭示意後,轉身向外走。
周嬸說,“就說了,你肯定看花眼了,明明就只有一個人,小漁在哪兒呢?”
張老闆怔住了,半天都沒有反應。
……
……
慕郗城將兩份打包的海鮮餛鈍拎着出來,修長挺拔的身影,夕陽西下,讓他的一張俊臉朦朧感似是而非。
時汕站在不遠處等他,異樣感更濃。
像是蘇州這個地方莫名熟稔,就連一向讓她生畏的慕郗城走在這樣的街道里,都讓她感覺到了熟悉。
“走了,丫頭。”摟住她的腰,將她扯進了懷裡。
時汕被他抱着,難得沒有掙扎。
“汕汕,剛纔在想什麼?”
“沒什麼。”躲開他親暱的靠近,卻聞到了餛飩的香味,很清淡,並不讓人覺得排斥。
“晚上要吃這個?”她問。
“嗯,不行了,再下碗麪給你。”
“你會煮麪?”
慕郗城沒有應聲,看着她半晌道,“你先生有多厲害,今晚你就知道了。”
時汕:“.......”
故意將語氣用得那麼曖.昧,他向來都是這樣。
兩人不再說話,時汕只覺得今天他的心情非常的好,慕郗城情緒多變,翻臉快得很。
但是,像今天這樣,能讓他有這麼好的情緒的時候,很少見。
一直到晚上,回到宅院內。
不相信慕郗城會下廚的時汕,自然還有吳嵐,站在廚房裡,看到他的刀工,還有熟稔的使用刀具,和餐具,毋庸置疑。
“什麼時候學的?”
時汕問他,對方卻對着她神秘一笑,“你說呢?”
吳嵐出去了,只將這裡的空間留給兩個人。
時汕坐在一旁,看他身上還穿着那件來時的手工白襯衣,卻在廚房裡忙碌,修長的身影透過廚房內的燈光投射在地面上,讓人覺得不自覺地想要靠近。
說是下面,可到後來,完全直接做菜了。
第一道菜入盤,他用筷子夾着餵給她,問,“味道怎麼樣?”
“很好。”時汕,向來實話實說。
到底是因爲她,所有的菜色都是清一色全素的素齋,用油也不多。
看他熟練地炒菜,她說,“我做不來這些的,廚藝很差。”
慕郗城擰眉,搖搖頭,“怎麼會?”
以往的陳嘉漁,怎麼可能不會做菜,轉念想到法國,慕郗城瞭然,“阿汕是不擅長西餐吧,中餐你試試,會很好。”
她都覺得自己做菜不好吃,他哪裡來得自信。
慕郗城看着炒制幾分熟的素菜,不見他太太的說話聲,卻只聽見流水聲。
驟然回頭,他看到散着一頭鬆散長髮的時汕,在一旁安靜地清洗蔬菜,雪白白嫩的手腕,映襯着翠綠色的蔬菜,是慕郗城看地頗有幾分失神。
而後,不自覺得臉上有了笑意。
他和她,還是沒有什麼能將他們改變。
…….
…….
用過晚餐後,慕郗城帶時汕上樓,時汕對於那間冷色調的少女閨房有些忌憚。
看得出他太太的心思,慕郗城帶着她走向了那間閨房的對面。
單人間,卻很寬敞。
陳家翻修以後,除了陳漁和陳叔,還有客廳一切都按原樣佈置。
慕郗城曾經的房間,沒有費心思復原。
時汕進來,也沒有感覺到緊張,和心內的壓抑。
慕郗城將她外衣掛在一旁,正掛着衣服,頭還沒回。
只聽見‘滴’地一聲,‘哐當’一下,長期閒置在一旁的保險櫃打開了。
這保險櫃是指紋控鎖,慕郗城一直打不開,以爲是當年過世的陳屹年的指紋才能打得開的,便安置在這兒。
沒想到,被時汕不經意間的碰觸,卻將這櫃子打開了。
“慕郗城,這是。”時汕有些異樣,有些莫名。
起初進來,只覺得這鐵質的保險櫃,讓她有熟悉感,便下意識地將手放在了上面。
卻沒有想到,現在會真的打開。
疑慮越來越深,內心的思緒也越來越混亂。
慕郗城站在一旁完全怔住了,沉吟了半晌,他幾乎是完全抑制不住地過來抱住她。
緊緊地將時汕扣在懷裡,這樣足以讓人窒息的擁抱,比往常都要激烈地多。
“慕郗城——”
時汕掙了一下,卻被他抱得越來越緊。
能將陳家指紋保險櫃打開的人,除了陳嘉漁,再不可能是別人。
即便,慕郗城已經通過簡的調查,和一直以來的直覺推斷:時汕就是阿漁。
可,一直沒有得到具體的確認。
這個原本被陳屹年在世留在鄒家,輾轉多年後,又被慕郗城送回到蘇州陳家的指紋密碼箱,徹底成了時汕身份的驗證的有力證明。
現在站在他面前,被他緊緊摟在懷裡的姜時汕是陳嘉漁,毋容置疑。
*
自回國到現在,幾個月的時間裡,時汕從沒有見慕郗城有過這樣大地情緒起伏。
他抱着她,緊緊地扣在懷裡那麼用力。
“阿漁。”
他啞着嗓音呢喃着這個名字。
起初時汕是排斥的,可是到了後來,被他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地叫着。
嘶啞的嗓音,聽在她耳畔,竟然讓她不忍心推開他。
他說,“阿漁,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我不相信,我一遍一遍地找,找了那麼多地方,那麼多城市,四年,從沒有一天放棄過。姑媽說我瘋了,鄒家人說我瘋了,對,我是瘋了,再找不到你,何止是發瘋,我覺得我自己死了,你不在,我都感覺不到一天天日子是怎麼過來的,那種心被一點點撕扯碎的感覺,你懂嗎?”
他的頭埋在她的肩膀上,不論被他抱得有多痛,時汕沒有掙扎。
只因爲她感覺到了,肩膀氤氳開的溼潤感。
他流淚了。
那個冷傲滿腹算計的男人,抱着她竟然是失控地像個孩子一樣,掉下了眼淚。
他們彼此是最熟悉的人,見過彼此最狼狽的時候,也見過最落魄的時候。
流淚,悲歡,不藏,不遮掩。
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也不明白他的話的涵義。
可眼淚,卻抑制不住地向下掉。
她的心也疼着,狠狠地疼着。
*
直到沉吟了半晌,情緒漸漸穩定,精明如姜時汕,這個時候,她自然覺察到太多太多的異樣。
而她,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酸紅着眼眶,她問他,“慕郗城,我到底是誰?”
慕郗城摟着他太太的肩膀,讓她坐在書桌前,翻出曾經的那些已經因爲記憶鐫刻泛黃的照片。
幫她擦乾眼淚,摟着她,他溫柔道,“不急,忘了不要緊,我慢慢給你講。”
記憶的相冊就此翻開,像是也翻開了六年前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