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月裡,劉赭同諾敏一樣在痛苦中煎熬。他心裡深愛着這個美麗卻桀驁不馴的蒙古女孩,卻又礙於將軍的身份不好意思去哄她。好幾次在房外偷偷地看她,看到她蒼白的臉和無神的目光,他覺得心裡好痛好痛。他多想把這個讓自己又愛又恨的可人兒摟在懷裡,吻她,親她,好好地照顧她,可一看到諾敏冷若冰霜的臉,他又膽怯了,只得輕嘆口氣折轉回去。
現在的劉赭對婚姻已經不抱幻想,他知道自己無法取那日蘇而代之,諾敏血管裡流的是蒙古人的血,那是一個彪悍強勢的民族,不會輕易屈服於任何人的。雖然他愛她,但現在這愛已被屈辱所代替,滿腔的怒火把僅有的愛燒成了灰燼,現在他劉赭的心裡只剩下恨了。
他回家越來越晚,因爲沒有人會在家等着他歸來,有時候他徹夜不歸,寧願呆在官府裡。他心裡有無法排解的痛苦,而這痛苦無處訴說,他顯赫的地位不容許家醜外揚。
有一個人洞察了劉赭的心事,他是行省的參知政事,名叫餘奉承。這人沒有多大本事,能夠做到參知政事這麼高的官職,主要是靠阿諛奉承。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他最大的能耐就是會揣摩上司的心思,投其所好,並屢試不爽。他的目光堪比烏龜,被他關注的對象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哪怕皺一下眉頭都逃不脫他的法眼。
餘奉承早就發現平章政事劉赭有些不對勁。按理,劉赭官運亨通,不久前又剛剛抱得美人歸,應該是春風得意纔對,可他卻眉頭深鎖,常常躑躅在官府衙門不願回家,這就說明他家裡出事了,而且是夫妻之間出了問題。
雖然他和劉赭都是政事,但級別卻差了好幾級,而且他管的是芝麻綠豆的民事,劉赭卻是掌握兵權第一人,只在丞相之下,在嶺北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
餘奉承正愁一直找不到機會跟劉赭套近乎呢,這下機會來了。
劉赭正在官府門口不知道何往的時候,餘奉承早就在旁候着,此時裝成偶遇的樣子打招呼:“劉將軍還不回家準備到哪裡去啊?”
“我——”劉赭被餘奉承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將軍還沒有想好啊,正好我也想晚點回去,將軍賞臉和我去喝一杯怎麼樣?”餘奉承不愧是交際高手,恰到好處地向上司發出邀請。
劉赭正愁不知如何打發這漫漫長夜呢,有個人陪自己喝酒豈不正好?於是欣然應允。
兩人來到“怡然小築”,這是和寧有名的酒館。
“怡然小築”的老闆是個漢人名叫郭峖,大約三十來歲,長的五大三粗,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對經商卻有一些天份,把個小築打理的有聲有色。
郭峖的妻子名叫綠蘿,母親去世早,一直與當私塾先生的父親相依爲命。她從小喜歡讀書寫字、吟詩作對,頗有幾分書香之氣,也因如此,酒館的名字纔會這樣富有詩意。
郭峖與綠蘿是隔壁鄰舍,郭峖小時候在綠蘿父親的私塾讀過兩年書,但因爲資質太差而輟學。郭峖跟着母親做些小生意,對母親十分孝順,人也勤勞肯幹,但脾氣卻很暴躁,偶爾會與鄰里之間產生一些小小摩擦。
郭峖的母親是個善良的女人,看綠蘿父女孤兒鰥夫的可憐就時常從生活上給予關照,不時接濟他們一下。特別是對綠蘿,更像母親似的予以照顧,多虧她的幫忙,綠蘿才順利地度過了懵懂驚慌的青春發育期。
當時郭峖已經二十出頭,對綠蘿憐愛有加,似乎比對妹妹多了一些別的情愫。綠蘿對郭峖更多的只是感激,她像尊敬兄長一樣尊敬他。
在綠蘿父親的學生裡有一個聰明好學的男生叫烏青,長得一表人才,風流倜儻。他垂涎綠蘿的美貌,對她展開瘋狂追求。綠蘿禁不住他的花言巧語終於被他迷惑,兩人經常偷偷跑到後山幽會,不久綠蘿就珠胎暗結。
在那貞操觀肆虐的封建時代,唾沫星子都可以淹死人。綠蘿的父親是一個迂腐的白面書生,女兒鬧出如此的醜聞,他覺得無顏見江東父老,再無顏面教書育人,竟然在一天夜裡了結了生命。此事在當地引發軒然大波。
烏青的父親經常來往京城做生意,看兒子闖出大禍,連夜帶着兒子躲到京城避風頭去了。
綠蘿死了爹,又跑了情人,受到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她萬念俱灰,生無可戀,乘郭大娘不留神,一個人跑到山上跳了崖。也合當她命不該絕,當郭峖在崖底找到她時,竟還尚存一絲氣息。郭峖把奄奄一息的綠蘿抱回家中精心護理,綠蘿康復了,孩子卻沒了。
失去貞操的女人在世人的眼中是骯髒不潔的,沒有男人願意娶她。綠蘿已經二十六歲了還待字閨中,在那個年代已是真正的老姑娘了,郭峖也三十四歲了還打着單身,於是郭大娘作主讓倆人成婚。
郭峖自是高興,因爲他暗戀綠蘿多年,即使她已經不是處女了,他也仍然愛着她,一點不嫌棄,能夠娶到她他就心滿意足了。綠蘿雖然對郭峖沒有男女之情,但郭峖確實是個好人,也只有他才肯娶自己這個不貞潔的女人。所以,她也只能順從命運的安排,嫁給了這個粗魯但心腸不錯的男人。
倆人婚後談不上恩恩愛愛,但也算得上舉案齊眉。倆人在家鄉一起經營小生意,賺了一些銀子後在綠蘿的提議下到和寧開了這家“怡然小築”。綠蘿八面玲瓏,左右逢源,“怡然小築”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不到三年便成爲和寧數一數二的酒館。
劉赭和餘奉承來到一個小包廂,這裡的座位很有特色,和別的地方不大一樣。地板是實木的,架高離地有一尺多高,地板下是一道壕溝,冬天可以在下面燒上竹炭,滿屋子都暖和;夏天則注滿井水一屋子都涼爽。房間中央留着一個圓形的大坑,裡面放一張同樣圓形的桌子,容納的客人可多可少不受限制。客人可以盤腿坐在地板上,也可以將腿放在桌子和地板的空隙中。累了或醉了也可以倒頭就睡。總之一句話,想怎麼着就怎麼着。難怪生意這麼好。
老闆娘過來招呼他們:“餘參知好久沒來了,最近很忙嗎?”
“是啊,最近衙門裡事情多呢。”餘奉承嘿嘿乾笑兩聲,他總不能說老婆不准他來吧。
“這位是——”老闆娘滿面春風看着劉赭探問。
餘奉承說:“我來替你們介紹,這位是我的頂頭上司平章政事劉赭劉將軍,而這位是最美麗也最有韻味的老闆娘綠蘿小姐。”雖然他明知道她是嫁了人的,但還是喜歡叫她小姐,他情願她仍是待字閨中才好。
“看來他們很熟絡啊!”劉赭心想。
綠蘿好像沒腿似的飄進飄出,端茶、點菜、倒酒,樣樣親力親爲。等她飄走了,劉赭問餘奉承:“老闆娘還要當侍應的嗎?”
“不是,只有她認爲尊貴的客人她才親自招待的。”
餘奉承給劉赭和自己各倒上一杯酒,端起酒杯向劉赭敬酒:“劉將軍賞臉,卑職無比榮幸,請!”
“哪裡,哪裡,我要感謝你的盛情邀請纔對。”劉赭笑容滿面,舉杯客套。
兩人你一杯來我一杯去,不覺壺中酒乾了。餘奉承對包廂外喊道:“老闆娘,再來一壺酒!”
“來了。”綠蘿悠悠然飄了進來。
劉赭這才仔細地打量起她來:一副白皙的瓜子臉,笑時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彎彎的柳葉眉,兩隻眼睛像彎月似的帶笑,烏黑髮亮的頭髮在腦後盤成凌雲髻,髮尾卻故意隨意地垂下一縷,髮髻上斜插一支金髮簪,耳垂掛一對綠色玉耳墜,身穿淺綠散花如意襟上衣,下面是一條深綠色純面百褶裙,腳上一雙綠色的軟緞鞋,鞋頭外側各繡一朵豔麗的牡丹,渾身上下散發出淡淡的幽香。
“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劉赭竟然有了詩意。
看着綠蘿苗條輕盈的身段,又瞄一眼她腳上的軟底鞋,“難怪她走路沒聲音!”劉赭不覺笑了。
綠蘿看劉赭不停地打量自己,完了還偷偷笑了,以爲自己身上有什麼不得體,低頭前後檢查一遍沒有發現不妥,便問劉赭:“將軍笑什麼?是不是小女子有哪裡失禮?”
劉赭也覺得自己盯人家太久有些失禮,連忙說:“沒有!沒有!只是因爲你太美了!”
這可是實話,劉赭混跡官場多年,閱人無數,但所見大多是些庸脂俗粉,今天看見的綠蘿卻是如此清新素雅,不覺耳目一新。
“將軍折煞綠蘿了,小女子已是人老珠黃,哪還值得將軍如此誇讚。”綠蘿在商場打拼數載,誇讚或淺薄她的客人不少,她都如游龍戲水應付自如。可今天卻反常地羞紅了臉,心裡還怦怦直跳,這可是從來沒有的怪事。爲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她故意岔開話題:“兩位大人好酒量,平素只知道餘參知海量,今日得識劉將軍酒量也十分了得。”
“要說到酒量,最厲害的還是窩合泰丞相,其次是塔察兒平章,哪輪到我啊。”餘奉承故意提到丞相和平章,總是不失時機地炫耀他與高層的交情。
劉赭笑着說:“在嶺北行省我的酒量恐怕是最差的,每次都輸給他們幾個。”
綠蘿笑意盈盈地說:“以後您多到我這裡來,我保證您不會再醉。”
“真的假的?你有什麼辦法?”劉赭十分好奇。
“我有祖傳秘方。”
“什麼秘方?”
“下次告訴你。”綠蘿故意賣個關子,咯咯笑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