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恩順從地捧起茶杯,那醇厚的茶水入口,溫潤地喚醒了她許久不吃東西而麻痹的味蕾。
“清甜可口,我做點心的手藝未必輸給御膳師傅。”佟未在小瓷碟裡夾了一塊緋紅晶瑩、玲瓏剔透的水晶糕遞給德恩,笑着說,“當初我便是用一款菊花糕降服了我家穆穆那個冰山一樣的爹爹,公主千萬別不信。”
德恩甜甜地一笑,接過瓷碟,直接用手捏起軟乎乎的水晶糕送入口中,那股沁人心脾的清甜瞬而瀰漫口中擴散至全身,好似緊繃的神經也因此放鬆了。德恩靜靜地吃完一整塊水晶糕,滿足地放下杯碟,取了絲帕擦拭嘴角,一面低聲說:“我很久沒好好吃過東西了,如珍如寶都急壞了。”
“如果喜歡,就多吃一點,多吃一點,公主的臉就會與這糕點一樣紅潤。”佟未道,“您瘦了很多。”
德恩慘然擡起頭,凝視着面前已爲人母的佟未,半晌纔開口說:“那天我真的很糊塗,如果未姐姐你因爲我而喪命或失去孩子,不用等延叔不原諒我,我自己也會愧疚一輩子。”
“事情都過去了。”佟未微笑,溫和的語調柔柔地拂過德恩的心,“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失去母親的你一定是傷心得失去了理智,那個推搡我的人並不是德恩公主,只是一個可憐的,失去了母親的女兒。如果這樣能夠讓她發泄心中的怨念,既然我和孩子都沒事,那也值得了。”
德恩嘴角上揚,她始終保持着笑容來聽佟未說這些話,可是臉上卻有兩行清淚汨汨地流淌着,昭顯她分明千瘡百孔的心。
“雖然我一直奇怪爲什麼你會對我產生敵意。”佟未依舊笑着,“可剛纔聽見你喊我未姐姐,我想是否有必要知道事情的原因,已沒有意義了。我相信所有人,特別是在天上看着你的皇后娘娘,大家都希望你能站起來,堅強地活下去,你應該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德恩悽然一笑,垂着頭,一手撫摸着溫潤的瓷杯,緩緩道:“正因爲我有自己的人生,同樣未姐姐你也有你的人生。你的人生裡,有幸福的家庭,愛你的男人,即便中間遇到過挫折,可老天到底還是賜予你如此體貼的丈夫。而今,又賜予你一個可愛的孩子……未姐姐,可你知道我有什麼嗎?剛纔細數你所擁有的,我全都沒有,老天對你是不斷地賜予,可對我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掠奪。母后大抵是這個世上惟一一個全心全意待我的人,可是她就這麼走了,我眼睜睜看着她走,甚至……是我親手扼殺這惟一一個視我如生命珍惜的人。”
“扼殺?”佟未心頭一驚,只覺渾身冰涼,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了溫暖的茶杯。
德恩依舊是悽慘地笑,那股笑裡透着對塵世的憎恨,卻仍有一點點怯懦,她娓娓而言,將事情的前後悉數告知佟未,末了冷笑着說:“合該我有這樣的報應,我竟然不信自己的母親,反而信一個……信一個……”
佟未握着德恩的手,認真地問:“能不能告訴我,你想做什麼?”
德恩癡癡地望着佟未,終憋出那句話:“我想爲母后報仇,她是枉死的,她是枉死的……”話說至此,已大哭起來。
“報仇?向誰報仇?”佟未這一生都沒有經歷過仇到恨不能以牙還牙的事,不禁惶恐。
德恩定了定心神,冷聲道:“未姐姐以爲在那個皇宮裡,除了那個女人,還有誰會想我母后死?”
佟未同樣讓自己鎮定下來,細心把德恩的話梳理了一遍,忽而問:“您的確聽到嬤嬤與皇后娘娘的對話,她們說那個人‘死了’?”
德恩頷首,神情漠然。
佟未忽而覺得蔣皇后口中那個“人”極有可能是指鍾子騁,可是爲什麼呢?爲什麼一個深居皇宮的女人會對一個與之毫無干系的少年感興趣?
“未姐姐,你會幫我嗎?”德恩突然開口,似乎她把自己封閉起來一整月,就唯想了復仇而已。
佟未一愣,遲疑不決地看着德恩,最終動了動嘴脣:“不會。”
“爲什麼?”德恩眼神冰冷,提及仇恨,方纔的溫順蕩然無存。
佟未認真地回答她:“如果報仇能讓你快樂,也許我會試一試,可是即便報了仇,你還是會傷心會難過,且因爲仇恨傳遞,會有更多的人跟着難過……如此不值得的事情,我不做。”
“值得?那什麼纔是值得的?”德恩呢喃,神情又陷入癡癡的戚哀裡。
佟未明白,眼下的德恩還未清醒,她特地跑出宮來找自己,僅僅因爲知道還有這麼一個人會願意聽她說話,她甚至沒有顧忌自己是否會記恨那一日她瘋狂的推搡,另外,德恩心裡也明白所謂的“報仇”根本不切實際,可是她放不下對母親的愧疚,於是在矛盾中更一步迷失了方向。
“不如等駙馬回來,與他商量後在做決定。”佟未笑着說,“不是做姐姐的打擊你,雖然你是公主,可你也不得不承認,要想做到這件事一定會付出很大的代價,會牽扯很多的人,難道你願意看見無辜的人受傷害?”
“可母后也是無辜的,她沒有錯啊。”德恩依舊沉浸在戚哀裡,僅僅一個月的辰光,根本不夠她用來癒合心靈的創傷。
“等駙馬回來吧!”佟未再次重複,她篤信恆聿在德恩心中的份量,即便這個男人一度傷透了德恩的心,可只要德恩看重他,他就能有改變一個人的力量。
德恩怔了怔,沉默許久,終於點頭了。
“那麼,我們不再提這件事了好不好?”佟未鬆了一口氣,起身來笑着說,“我讓奶孃抱穆穆過來,你還沒好好看過這個孩子。”說着轉身朝門外去,心底卻是長長地一嘆,這件事似乎越發變得複雜了,難道蔣皇后的死,僅僅是個開始?
千里之外,國之南疆,定圻軍已浩浩蕩蕩地行軍至目的地,更在一日之內調集妥當於國界列陣待戰,精兵強將的如虹氣勢叫來犯敵軍惶恐至極,未宣戰,已主動退後數十里。
此時,日暮將沉,身着青衣的恆聿從自己的營帳走出來,看着營裡士兵井然有序地站崗巡防,營帳簡潔乾淨,兵器佈列整齊,每一個人都認真做着手頭的工夫,不緊不慢的氛圍裡卻分毫不失戰鬥的警惕。身處這樣的軍營,真的會爲自己身爲軍人而油然感到自豪。
“駙馬!”
“駙馬!”
來往的士兵小將見到恆聿都恭敬地問候過才匆匆離去,恆聿一路被人喚作“駙馬”,心裡確有幾許不適意。
“她還好吧!”心裡默唸一句,在南下的路上,恆聿終於得知岳母蔣皇后暴斃一事,他實在無法想象德恩現在的心情,雖然與德恩感情寡薄,還是會有幾分擔心。
“哈哈哈……”忽而宋雲峰的笑聲從容許的大帳裡傳出來,幾個將士隨後從軍帳裡跑出,互相之間奔走相告:“將軍得了千金,京城來信,將軍夫爲咱將軍生下一個女兒。”
恆聿的耳朵隨即充斥着歡喜的笑聲,但見一撥撥人進出容許的營帳爲之祝賀,更殺豬宰牛要大肆慶祝一番,且不論容許在衆將心中的地位,便是他們這些遠離家鄉征戰邊陲的漢子,心底無不期盼能收到家信,那薄薄幾頁紙上簡單的幾個字,卻比美酒大肉更暖人心。此刻的容許得知自己有了女兒,該多快活?可自己的家中,會有值得叫人期待的消息傳來嗎?
不會!答案總那麼簡單,簡單得叫人寒心。
是夜,衆將一頓飽餐後又各自回崗戒備不敢鬆懈,兄弟們只是大口吃了肉,酒水點滴未沾。回程前酒水不進軍營,這是定圻軍的鐵一般的軍令。於是恆聿沏了一壺茶,捏了兩隻杯子獨自來到容許的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