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未嬌嗔:“說了不說話,安靜些……”
夫妻倆泛舟湖心的甜言蜜語岸上的人自然聽不得,這一邊亭子裡,奶孃探手發現穆穆頸間有些潮潤,便擔心襁褓太暖一會兒孩子醒了反着涼,便想着要減一層薄被,不料手才伸出來,穆穆便醒了。
“小姐醒了?”奶孃逗着孩子,確定穆穆的確醒了,便拆了襁褓,給她擦乾了脖子裡的細汗,又穿上一件小衫。
穆穆精神不錯,一邊憑奶孃在自己身上折騰,一邊咿咿呀呀地“說”着她的話,奶孃日夜照顧這娃娃,一笑一哭便能知道她要什麼,於是抱起穆穆來湖邊送到采薇手裡,“姑娘看一會兒,小姐渴了,我去剛纔的酒家問掌櫃的要些蜜水,小姐午飯也沒怎麼吃。”
采薇應下,於是逗着穆穆在岸邊玩耍,又架着她的小身子緩緩地走步,待小丫頭玩累了,才帶着她一起席地坐下。
暖風拂過,本看着穆穆的采薇忽聽得不遠處傳來清脆的笑聲,轉身看過去,正是一對年輕夫婦挽着手走過,那年輕的小娘子嬉笑着與身邊的丈夫說:“看那孩子多可愛,將來我們的孩子一定更漂亮。”
瞧得出來,二人衣着簡單似普通人家出來的,小婦人髮髻上零星幾支銀簪,雖樸素,可瞧她時不時去扶一扶,當很珍惜纔是。
這般多好!采薇心底嘆,便是普通百姓家,簡簡單單的生活纔有滋味兒,那宅門裡連犄角旮旯裡都是口舌和是非,呆一日便悶一日,自己本就是個丫頭命,何苦要招惹那個容謀?
然念及容謀,心裡頭必然大痛,情之所深,哪能說放下就放下……不由得黯然神傷望着那小夫妻遠去的背影呆呆地愣住了。
湖中,容許和佟未的小舟已悠悠地往回蕩去,佟未老遠就看見了岸上的采薇和女兒一大一小兩人坐在地上。待船漸近,佟未忍不住興奮地喊起女兒的名字。
容許嗔笑她:“還隔着很遠呢,你喊了她們也聽不見。”
然此話說完不過片刻,佟未的聲調卻倏地變了味,那語氣裡的恐慌甚是強烈,“相公、相公,你快看。”
容許跟着望過去,亦頓時濃眉緊蹙,忙站到船頭去取了漿來划船,船家也看到了這一幕,亦振臂用力划槳,企圖讓小舟迅速往岸邊靠去。
“快些,再快些……”佟未急得跺腳,又扯開嗓子拼命喊,“采薇,采薇,你轉身來看看孩子。”
可他們距離岸上當真不近,采薇那裡又正呆呆地出神,更是兩耳聞不得聲響,哪裡知道她身後頭的穆穆竟自己摸着石頭站了起來,而這孩子看不見,便只知道蹣跚着往前走,正一步步逼近水邊。
“啊……小姐!”此時奶孃正回來,見狀驚得摔了手裡的水壺,撒開腿就往這邊跑。
奶孃的尖叫才真正喚醒了采薇,她茫然地看着奶孃奔向這裡,待意識到什麼心頭一慌,猛轉身來,卻已經來不及了,眼瞅着穆穆一腳踏空,瞬間栽倒進水裡去。
“小姐啊……”奶孃尖叫。
“邦邦”的更鼓聲又一遍響起,整座姑蘇城已進入了夢想,打更人走過客棧,卻還見樓上幾間屋子裡亮着紅光,於是好心朗聲喊:“小心火燭……”
在屋子裡聽見這響聲,佟未猛地一驚,皺着眉低聲怪:“吵什麼,要吵着我女兒了。”
容許到窗前去,果見打更的立在樓下,於是衝他點點頭,便隨手關上了窗。
“不要關嚴實,大夫說要多些新鮮空氣。”佟未又叮囑。
容許半掩了窗戶,再回身,見妻子又一臉焦愁地盯着女兒不放,時不時摸摸她的額頭,或俯身聽聽她的呼吸,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好似魔症了一般。
“大夫說了沒事,你這樣我更擔心。”
“如果穆穆有三長兩短,我會恨自己一輩子。”佟未有些偏執,仍沉浸在今日驚心動魄的那一幕裡。
容許輕撫她,輕聲道:“何不去看看采薇?我想你們解開心結纔好,時間拖得越久,有些話就說不出口了。”
“我不想見她。”佟未冷聲拒絕,“讓她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不會感激她救了穆穆,若不是她的緣故,女兒也不會掉進河裡去。”
“未兒……”容許無奈。
佟未背過身,眼裡分明含着淚,“不要勸我,我不想見她。”
容許挽起妻子的手,“禍兮福所倚,若不是今天這般激動之下,你的手又怎麼會恢復自如?可見你的手早就恢復,只是心魔作祟讓你不敢正視,對不對?”
佟未抽回自己的手,雙手握拳,緊緊地握拳。
當小舟靠岸,自己瘋了一般衝過去從奶孃懷裡抱過女兒時,她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手是無力承受女兒的重量,竟如正常人一般運用自如。諳熟急救溺水者的船家確定穆穆神志清醒沒事後,衆人趕着馬車往城裡去找大夫,那一刻大家才發現佟未一直抱着女兒,方意識到她的手竟恢復如初了。
“這件事誰也不想的,如果你不原諒采薇,采薇又要如何原諒自己?”容許道,“倘若你們從此做不成姐妹,穆穆長大了,她若懂事會內疚的。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你說呢?”
“這是兩回事,該說的我早就說過了,不曉得她究竟在愁什麼。”佟未依舊不能平靜,順帶着將一肚子讓人惱火的事倒出來,“一個兩個都這樣,采薇這樣,你嫂子也這樣,我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現在想想,也是我太多事,我不管不顧的就沒這些煩惱。你看你妹子,多瀟灑多自在,拿得起放得下,明白自己要什麼,這才叫活着啊!像她們那樣扭扭捏捏地活着,有什麼意思?”
容許靜靜地聽完妻子發泄心中的怒火,“說完了?”
“對不起,我不該衝你。”佟未斂了怒氣,又緊張地回頭看女兒是否被自己吵醒。
容許卻道:“你有氣並沒有錯,但你是否想過,不能因爲別人的行爲意志與你悖逆就判定別人是錯的是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大嫂也好、采薇也好,她們有選擇如何過下去的權利,子非魚,焉知魚不樂?未兒,你不覺得更固執的那個人是你自己麼?”
“我?”佟未不服。
容許給予她溫暖的笑容,緩緩說:“當初我不願在家待着,寧願帶兵走南闖北,厭惡家中是非是其一,還有一些原因,也是我不想自己鑽進固執這個牛角尖裡。我也會覺得某些人該怎麼做怎麼想,一旦有誰悖逆就會覺得他們不可理喻,慢慢的就弄得自己心浮氣躁,很沒有意思。所以眼不見爲淨,我才那麼樂意往外跑。而軍令如山,在軍營裡所有人都聽我的指揮。換言之,我也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生活。如卉兒,她拋棄一切追隨子騁,於你是擊掌讚歎的好事,但於我娘、於族中的人、於那呂家、萬家,他們哪一個能坦然接受?”
“你的意思我明白……”佟未臉上的浮躁漸漸退散,“可是眼看着她們所想往的幸福美好就在身邊,卻個個顧忌這個那個地不願伸手去抓,我就會爲她們不值,就會覺得……”
“未兒,去看看采薇吧,女兒這裡有我。”容許挽了妻子的胳膊,將她從牀上攙起,“你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做,你也知道,采薇嚇得不輕。”
“好。”佟未終心軟,衝丈夫點了頭,又忍不住回身看了看女兒才半推半就地出了屋子。一步三停地走到采薇房門口時,奶孃正端着水盆出來。
“薇兒怎樣?”
奶孃道:“熱還沒退,大夫說是嚇壞了。”
“我……進去看看她,奶孃你去歇會兒。”佟未臉色尷尬,她知道奶孃大概也被自己之前厲聲責罵采薇的樣子嚇壞了,於是不再多語,只管閃進了屋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