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住淚,急急站起身,轉過桌子,扶住無色,握住他已經呈死亡顏色的右手。手指冰涼,五指指尖黑如濃墨。眼淚止不住撲朔朔向下掉落。
無色,無色,我已經,我已經又懷了你的孩子。無色,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這個孩子……我哽咽着,無助的哭泣。
已近彌留之際的無色,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突然掙開我,重新坐直身子。在我和適緣二人驚訝的目光下,伸出雙手,按實桌上。不一會兒,白玉的桌面上便留下兩個入石三分的黑色五指印記,兩灘烏黑如墨的血跡在那淺淺的手印中,鱗鱗閃動。
再看無色,他已面紅齒白,面色如常。
他看看我,狡詐的笑起來。這種笑臉,在我面前,他是第一次毫無掩飾的出現。
娘子,你應當知道,我們夫婦二人齊列天下第一殺手,排名不分先後。若是真要分個高下,也該用我們的成名兵器——無歡劍與紫雲劍。拼用毒這類下等手段,你自然是不可能與爲夫我相提並論的。
柳適緣臉色凝重。姬兄,我原本以爲,伊蘇和我所定下的毒殺計謀天一無縫。你又是如何發現的呢?
真的要我說明麼?柳兄,你如果不是愚笨之人,便應當知道,伊蘇的醫術,完全是學自於我。她雖然天資聰穎,事半功倍。但是,畢竟還是出師於我,想要勝過我,也沒有那麼容易。自從皇帝下了聖旨,送你來隨雲閣治傷,我第一次爲你把脈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你根本沒病。是伊蘇用鍼灸之法,封住你足少陽膽經的京門穴和手足少陽、足陽明、陽維之會的肩井穴。此兩穴,一個是先天元氣所出之處,一個是心火腎水龍虎交媾的涌氣之穴。一般而言,此兩穴若是被封,練武之人就算不會因經脈錯亂,氣息紊亂而死,也會內力全失,形同廢人。畢竟,京門意指京都之門,是腎氣之門戶。而氣由腎出,循足少陽膽經,上行肩井,是往氣海最近的一條路。
原來畢竟還是夫君略高一籌,伊蘇自愧不如。我也跟着他笑起來。一面又坐回自己的石凳,優雅的斜依在石桌上。那麼,夫君既然早已識破,爲何不向皇上舉報我們兩人欺上瞞下,罔顧國法,治我二人死罪。
那怎麼行?無色又笑。娘子與我同牀共枕,至少也近一年,爲夫的脾氣,你還沒有摸透嗎?若是這樣輕易就將對方打倒,永無翻身之日,豈不太過無趣。娘子,你不要忘記爲夫剛剛所言之事,這全天下,智力與武技可與爲夫相提並論的,唯你一人而已。棋逢對手,也算難得,若是不好好的鬥上一場,拼盡全力,又怎麼對的起命運如此眷顧,使我二人相識相遇?
我面上的笑意,也漸漸加深。不錯不錯。所以,剛纔你即便是早已看破酒中有毒,也一定會喝下去,讓我們看一看,什麼,纔是姬無色姬大公子的厲害之處。
果然不愧爲我姬無色看中的女子。能娶得你這樣美貌武藝智力,都可以稱的上是絕佳的女子,真是任何一個男子都不能不承認的福分。我姬無色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天降之福,真是不敢不信緣份二字。好了,說了如此之多,想必娘子的紫雲劍已經等的不耐煩了吧。天下排名第一的殺手,究竟應該是我們二人中的哪一個,還是讓我們的劍來說說看吧。
夫君,所言甚是,妾身一時慌亂,竟是忘了。夫君既是神醫,這區區鴆酒,必是不能耐你何的。還是就照夫君的意思,亮兵刃吧。
適緣坐在那裡,竟是對我們二人,再也不看一眼,月下獨酌。
清光月色正佳,誰又能夠擋的住,這無邊美色?疏影橫斜,暗香浮動,龍吟劍走,月影成雙。
月華如水,韶光正佳,花開花落,百花齊放,春光雖好,難以久長。
三月初五夜,清明的月光下,兩聲龍吟同時呼嘯而起。我和無色各自拔出所藏佩劍,你來我往,劍光交錯,與月爭輝。不一會兒,就從亭下鬥到亭上,從亭上都到湖中,從湖中又鬥回岸邊。
柳適緣始終對這場天下難得一見的比武無動於衷,只是一杯杯灌着美酒,似乎渾然不再意這場比斗的結局,也忘記了,這場殊死搏鬥,決定着他的最終命運。
正當劍光四射,瀲灩成風時,無色突然收手,躍離兩丈。清秀的面龐上,是和柳適緣一樣的清冷之色。
娘子,你明明有雙手劍法絕技,何以不用?莫不是看不起爲夫不成?
我一臉苦笑。夫君,你也知是絕技,當然明白此劍法自當用於關鍵時刻,怎能一出場就亮出來,使對方有所防備呢?
那麼,能讓娘子用上雙劍的,天下究竟有幾人?
兩個。我娘和夫君你。自我學成此劍法以來,一生中只用過一次。就是那次你拿着僞造的穿雲劍,激怒我於此園。
原來,連這個你也想到了。不錯,那柄劍並不是穿雲。是我和嫣然早就僞造好,用來陷害柳適緣的逐月劍。劍身,重量全部一模一樣,是我花重金託江湖第一巧匠——金無雙所制。就連劍穗,也是嫣然特別製作的。要說逐月是穿雲的雙生劍,也無不可。我們原本打算在殺死狗皇帝之後,將此劍丟在一旁。再由我趁那日適緣醉酒,偷偷拿走他的穿雲劍,陷害於他。只可惜,那天嫣然因妒生恨,硬是將你牽扯進去,壞了大事。
原來,你和嫣然一開始就是在設計我。
柳適緣終於開口,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臉上,是無邊無際的悲哀之色。我還一直將你當作生死與共的兄弟。是我太單純了。
我娘很早就告訴我,江湖中人,爾虞我詐是常事。只有能一直殺人而不被人殺的那個,纔是真正的強者。想不到,竟是真理。我冷冷的說。
對面無色的臉,正是背光處,昏暗的光線下,一團黑幕中,只能看的清那雙水一樣晶瑩的雙眼流動婉轉。竟比他的劍,還要凌厲。
我也不甘示弱,兩隻手握住紫雲劍柄,微一用力,本已薄的不能再薄的紫雲軟劍隨着一聲輕微的爭鳴,竟從正中一分爲二,變作兩柄薄如絲絹的軟劍。寒光閃閃,劍影翩翩。
無色驚歎到。原來如此。我還一直以爲你隨身從來只帶一柄劍,不可能施展雙手劍法。沒想到,各中奧妙竟在與此,早知如此,當年就應當逼你兩處絕技,再施殺手。也便不會手下留情,更不會有今日這一戰。
梅妹。柳適緣突然又插口。我記得另堂一生以雙手劍法聞名江湖,何以卻始終只帶一把雪花劍。此惑不解,實在難忍。不知梅妹是否願意爲我說明緣由。
無色也說。我也一直奇怪,當時與蘇默娘決戰,她自始至終,只是用一把雪花銀劍,棄雙手劍法不用。就算死於我的劍下,也始終是手中只有一劍。難道是因爲雪花劍的奧妙,和娘子的紫雲一樣,不願使出嗎?
我沉默許久。輕輕的說。因爲雪花劍,原本便是兩把,負雪,飄花,兩劍合鳴,共稱雪花。但是當年孃親與爹爹相戀之後,便將其中之一的負雪劍,贈與爹爹,作爲定情之物,同時也表明金盆洗手,不再殺人的決心。沒有想到的是,爹爹最終還是抵不過長輩壓力,娶了孟家莊莊主之女,孟秀蓮爲妻。那劍,也便一直留在爹爹身邊,孃親再也沒有取回。所以,我娘令我發下毒誓,紫雲劍的奧妙,只有我一人可以知道,不然,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無色聽到這裡。不由自主的說,娘子,似乎,我們兩人,總是不得不以命相搏,生死決戰,只能留下其中一人啊。
是。我回答,淚水,緩慢的從眼角流下。是你逼我的。姬無色,原本,如果沒有你對柳兄的故意陷害,也許,也許,我和你……
那是你太天真了。你真的以爲,我會爲了你,捨棄整個天下。別忘記了,在我的身體內,流淌着的,是皇家的血脈,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甘心,只作一個小小的臣子。
可惜的是,這次你不會再有機會了。我說完最後一字。已經再度出手。左右手互搏,各施展一套奪命劍法,左剛右柔,左劃右刺。兩手同進同出,如同一臂,井然有序,威力倍增。散開的劍芒,如覆雨傾盆,包圍了無色全身。
無色輕蔑一笑,劃出一個劍訣,手中無歡劍剛柔並濟,似緩實急,再佐配上左手金剛掌法,攻守兼備,虛實並蓄。
可是,爲什麼,當我的右手紫雲離他心口只有一寸的距離的時候。他突然拋下無歡劍,在我的驚叫聲中,以左手握住劍身,用紫雲深深的穿透自己的胸膛。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拋棄手中的劍,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問他,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他艱難的對我微笑。豔紅的血,不停的從他的嘴角向下流淌。我的眼淚,成串地滴在他地臉上,沖淡那些猙獰地血花。而他的臉,常常爲了一件小事便回紅透如胭脂的俊秀的臉孔,此刻,已經蒼白如紙。
因爲,因爲驀然回首間,那人已在燈火闌珊處。伊蘇,你應當懂得,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我不悔,伊蘇。我姬無色能娶得蘇伊蘇爲妻,至死不悔……
不悔。
他說他不悔。我抑制不住想仰天大笑。
不悔,他說他至死不悔。
至死不悔……
正元年三月初五夜,嫣然居舊址隨雲閣,突發大火。姬無色夫婦雙雙葬身火海。帶罪之人柳適緣救出全園奴僕,得皇上嘉獎。又有姬無色正妻蘇氏伊蘇夫人所呈親筆書信,和前貴妃娘娘與無色不歡私通之信箋爲證,洗脫柳適緣清白。聖上遂下令柳某官復原職,添奉祿三百石,又賜免死金牌,金帛若干。
同年,江南小鎮安平多了一座梅園。主人是一個額間有一顆紅痣的絕色佳人。此女一人獨居,守着梅園,安分度日。因爲醫術高超,小鎮人對她敬如仙人,無人敢犯。半年後,女子產下一子,伶俐可愛,名爲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