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歲末,春意淺淡,狐衾已更薄。煙霞漫天,晴空萬丈,幾許菸草碧色,灼亮人眼。亭臺樓閣,層層深鎖,不堪佳人淚。歸心似箭,喜聞鵲宣折枝,奼紫嫣紅開遍。
不知爲何,剛剛踏入嫣然居後園,季嫣然的一顆芳心,便開始劇烈跳動,如同胸懷之中揣着一個雪球也似的幼兔。她那雙金蓮玉足,飛也似的向前奔着,腳尖竟是沒有捱到地面。烏雲也似的一頭青絲,翩躚飛舞,似一面黑亮的綢緞,隨風飄散。那紅菱脣角,竟也不知不覺帶上一抹淺笑,神色飛揚。那神情,竟與懷春少女一般無二。爲那張絕世的姿容,又添幾分嫵媚。若說她平時清雅倩麗的模樣,似一株白荷,瑩瑩孑立。此刻的她,卻又似一朵粉紅的薔薇,帶着煙霞般的嬌羞之色,矜然傲立,豔冠羣芳。
可惜的是,她這樣的神情,卻沒有一個人可以看見。而女爲悅己者容,她這樣的神情,註定只會爲一個人出現。而這個唯一的男子,當然只有他——近日在江湖中聲名雀起,青出於藍而更勝於藍,浣劍山莊莊主原隨雲的唯一親傳弟子,殺手中之君子——無色不歡。
無色不歡,當真是殺手界中的異類。
8年前,以羅生門第一殺手的身份,衝出江湖泥淖,進入所有江湖人的眼睛。神秘的殺手組織——羅生門。雖然和江南四大武林世家,三部兩莊八門一樣廣爲人知,相對於這聞名遐爾的四大家族,卻是一個非常隱秘的存在。
江湖中沒有人知道,羅生門在什麼地方,有多少人,是誰管理這組織。就連江湖包打聽丐幫子弟這一類的人,被人問起羅生門,也是一問三不知。而江湖上無所不知的千機老人,就算按慣例收了僱主千兩黃金,交出來的江湖消息中,關於羅生門的,也不過寥寥數語:“羅生門,最神秘的殺手組織。地址不詳,約是江南一帶。殺手衆多,數目不詳。門主一人,護法一人,均不詳。特點:羅生門殺手,神秘莫測,一出手,罕有生還者。”這樣一來,以羅生門殺手身份出道的無色不歡,當然屬於衆所矚目的角色。而他的性格,卻又與一般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殺手不同。他任性妄爲,宣稱自己只殺想殺之人。如果買家所要殺的人不合他的眼,就算買家分文不出,他也執意一定要殺死此人不可。相反,若是他不願殺之人,就算買家拿出一座金山放在他面前,他也不爲所動。
從來不肯遵守行規的無色不歡,又有很多不良記錄,包括多次收下銀子之後,旋又拒絕,將銀兩置於買家大廳主樑之上,棄而不顧。又曾經反悔數次,收下銀子之後,反而放過要殺之人,轉回身自己拿出雙倍的銀兩擱置在買家面前,買去買家的性命。這樣的他,在殺人不眨眼的殺手榜上,也是臭名昭著。他又有怪癖,喜歡在死者身邊留下一副手繪的工筆仕女圖。所以,每當官府發現一具無頭屍體,屍體身邊又有一副仕女圖的時候,一概認爲是他動手殺的人。也因此招來不少冒名頂替者,借羅生門的幌子,四處招搖撞騙。
而這樣任性無狀的他,也從來沒有失手的記錄。再加上背後羅生門的支持,始終在江湖殺手黑榜之上,遊離在前二十名之數。
時間一久,無色不歡憑着那把無歡劍,卻也爲自己掙來一個——“無歡公子”的虛名。提到無歡公子,江湖人也沒有不膽戰心驚的。
只有羅生門內部的人,才知道他的真正面目。而季嫣然既然現任羅生門護法,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他。不過,這一切都是秘密,就像在所有人眼裡,季嫣然始終只是一個普通的吹蕭女子一樣。就像嫣然居在所有人眼裡,始終也只是一個適合文人雅客,富商官吏消遣的普通樂坊一樣。
雖然,真實根本不是如此,這些不過是羅生門衆人,故意營造出的一個假相。真真假假,其實又有多少世人,可以用一雙眼睛,看的分明。
####嫣然居,坐落於京城南郊一片竹林深處。層層碧竹掩映之中,高牆深院之內,成一佔地百畝的方形宅居。內有亭臺舞榭,青瓦樓閣,碧池芳園,翠竹百花,水廊朱扉,處處皆景,點點如畫。這樣一個清雅幽居,自然也少不了被好事者在京城第一樂坊之上,再添一筆“天下第一風月居”稱號。
不過,嫣然居畢竟和一般的聲色場所不同。居主季嫣然既然是一個潔身自愛的清倌,當然也立下規條,責令下屬一衆藝女在嫣然居中,決不可做一樁酒色交易,違者一律逐出居門。所以,嫣然居便是夜夜笙歌,徹夜不眠,也決沒有任何一個居中藝女,敢在香閨之中,留宿男子。就連居主季嫣然的知己好友柳適緣和姬無色,每次留宿園中,也都是住在嫣然居中特意爲這二人建造的水廊之上兩角華亭之中。而不是任一佳人的閨閣。
當然,凡事皆有例外。尤其是對於無歡公子這樣一個不拘禮法,狂傲任性之人。
當季嫣然揮去一干隨從,獨自一人匆匆穿過後園,來到日常起居的回月樓,輕手輕腳走進掛着鮫紗帳的香閨之中時。白玉牀上,白色紗帳之內,赫然竟睡有一人。單單是從踏榻上那雙青色官靴,還有空氣中若隱若現的渾厚呼吸聲,也能讓人輕易辨識出,就宿在季嫣然閨閣之中的,肯定是一個男子。而這名男子時不時留宿在這裡之事,當然也是不可能爲居中其它藝女所知的。這是一個秘密,一個只有季嫣然和她的那些心腹知道的秘密。
季嫣然入得門來,立刻轉身將門栓插上,杜絕門外世俗的侵擾。她早已吩咐下去了,不到午時就餐時間,不要讓任何人打擾她。再轉過身來時,面上那少女般羞澀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浮雲一樣清淺的笑靨。
她不急不徐,蓮步輕移,目的地倒不是那白玉牀畔,而是西窗下那方明月般清光可鑑的銅鏡。自她入門之時,牀榻上那人的呼吸聲已經突然有了變化。這樣,她還有什麼可急的呢?遲早他都會等待不及先開口的。優雅的在方凳上坐下,季嫣然取出梳妝閣中擱置的一把出自碾香榭的檀木彎月形木梳,一寸一寸,梳理起自己那瀑布一般的一頭青絲。
她知道,在她身後那一雙眼睛,一定比她還要焦急。所以,她更不用急了。只消就這樣靜靜的等下去,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