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把蘇百福的頭放到默娘面前,默娘依然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那冷淡澆熄了我的所有自得意滿。恍然間,我似乎又回到那個找不到明天的怪圈。殺人,殺人,只有殺人!
我正轉身離去,默娘卻幽幽嘆了口氣。一瞬間,她那顆寒冰一樣堅冷的心,冰封許久的心,似乎浸透所有疲憊與蒼老。
“你終於做到了。”她緊緊盯住我的眼睛,看了很久,緩緩地一字字吐出。每個字都像砸在我心上又大又冷的冰粒,寒徹心骨。
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了蘇百福的臉,他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我,似笑非笑,眼神淒涼。
那一刻,我終於隱約發現,默娘有事瞞我。而且,她從沒想過將這些事告訴我。就像她派我去殺蘇百福,卻要求我,不許碰蘇百福之子蘇靡一根毫毛。對她來說,我也許和殺人工具沒有兩樣。我開始恨她,一個孤零零的少女對撫養她的另一個孤零零的人的恨意,隱鬱而深刻的恨。但,我們都是隻有一個人,爲什麼她還給我機會恨她?爲什麼?
那一年,我18歲。
那一年的京城,到處傳着千金客怎麼樣神乎其神的殺了京城第一首富。傳說蘇家由長子蘇靡繼承家業,依舊是鐘鳴鼎食之家。
那年,京城的所有梅花都在一夜間綻放,香氣瀰漫,醉倒了不少的文人雅客。聽說京城的梅花開的很好,默娘表面上一幅無動於衷的樣子。可是,我看到,每晚,她都悄悄坐在窗前,遙望西北方。那邊,正是京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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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默娘很快給了我第二個任務。卻破天荒地不是殺人,只是跳一曲舞。她要我穿上女子的衣服,爲蘇府太夫人即蘇百福的生母,跳一曲祝壽。
一個過八十壽辰的剛失去愛子的老太太,將會看到她的殺子仇人堂而皇之的出現,且尚是以祝壽爲名。何其荒謬可笑。我在心中不屑的冷笑,默娘大概已發現我對她的恨,急於把我處理掉。何況,這次,她頭一次要我露出真面目。她大概已經忘了,她要我發的毒誓。不然,就是她以爲我已忘記。
那日,蘇府熱鬧非常,富麗堂皇,高朋滿座,渾然沒有半分喪主的淒涼。所有人都知道蘇靡是想利用這氣氛洗去老太太喪子的哀慟,紛紛上門套交情,討好蘇家。因此即使這祝壽會開在遠離京城的石城,也有很多馬車風塵僕僕趕來。門外的馬車,直排到菜市口去。
石城離梅園所在的小鎮,竟然十分的近,不過是數百里的距離,選一匹快馬,四個時辰便可到達。
我和僱來的樂師一起來到蘇家門前,剛遞上拜帖,立即就被邀入。默娘確實打點好了一切,但我也不是那麼笨拙,可以被她輕易打發。我的所有殺人技巧都是她教的,她也算努力,傾其所有,因此。她的所有殺人技巧我也全是熟悉。若真的相互纏殺,勝負難料。
我透過面紗,仔細觀察蘇府構建,爲自己的逃逸尋好退路。一手始終不離腰間半寸,隨時都準備抽出我暗中配戴的紫雲軟劍。
石城的蘇府,原本便是蘇家祖宅所在之地。蘇家原本一直都是住在此城,直到20多年前,蘇家族長蘇百福突然決定舉家遷往京城,順便送女兒出嫁。因此,纔在柳府對街的華月巷,買下一片宅第,建了現今的京城蘇府,與柳府毗鄰而居。至於這間古宅,已經近二十年乏人問津。每年只有蘇靡梅冬時節來此住上月餘,年關宮廷年宴前,又匆匆返回京城。據說,每年的宮廷年宴上,深的當今的永賢皇帝賞識的才子蘇靡,都會被邀列席參加。
石城本來不大,相比之下,佔地少說也有三百畝的石城蘇府,幾乎囊括了這小城的四分之一。這座百年古宅歷久彌新,年年都有專人打理整頓,多年來沒有主人居住,卻也不顯腐敗。硃紅的牆,青色的瓦,遠遠看去,清新如一副淡雅的水墨畫。走入大門,迎面便是寬逾三丈的漢白玉石板鋪就的大道。道路兩旁,種着些石榴,紫薇,梨花,間雜交錯。此刻正是六月,榴花開的正好,紅豔豔的甚是喜人。那梨樹之上,青翠的繁葉之中,已經懸掛着如同鵝蛋大小的青色梨子。紫薇樹上稀疏的葉子也是綠儼儼的。
一個年輕的僕人按照管家的吩咐,領我們一行兩人繞過川流不息的正廳人流,延一條小廊,走入後院廂房。跨過一道拱頂小門,眼前豁然開朗。數不盡的蜿蜒的梅枝,幾乎處處可見。不知不覺,似乎回到了我久居多年的梅園一般。默娘冰冷的臉隨之浮現在眼前,那眼神中的哀怨秋水一般流轉,不知爲何此刻卻被我捕捉到一點什麼。蘇府的主人,竟也如此愛梅。而且,這種植了無數梅花的石城蘇府,離梅園不過區區三百里路程。這些線索中,是不是還隱藏着什麼?
恍惚間,那名伶俐的僕人已經送我們進入一間廂房,換來使女送來清茶果點招待,請我們稍做休息,等待壽筵開席,時辰一到立刻便會請我們過去。
兩個時辰之後,還是那名僕人來引我們去大廳。遠遠的,便聽到喧譁的人聲。
蘇府大廳,熙熙攘攘的人羣,看見身着火紅舞娘紗裙的我出現在門口,立時安靜。空出的大廳正中,鋪着金紅的蜀錦。大幅的金線牡丹圖,豔麗的像蘇百福頸間汩汩流淌的鮮血。
赤足站在那些冰涼的金線上,雪白的玉足已爲我吸引了大廳內所有人的視線。包括主席上那一衆姓蘇的人,視線均密集在我身上。有那麼一瞬間,我止不住顫抖。大廳正中用金線繡成的錦繡百壽圖那裡,我竟看到了蘇百福的那雙眼。那個死後凝固在臉上的眼神中,滿滿的,只有震驚,沒有恨。
一聲嘆息不知從大廳的哪個角落傳來,和默孃的那聲嘆息一模一樣。我站在那裡,渾身上下都開始發抖,身上的釵環首飾隨着這抖,相互攻擊,叮叮噹噹一陣亂響。
蘇靡,那個坐在主位的英俊男子,竟對我微微一笑,鼓勵的對我微微點頭。我直直看住他的笑臉,似乎熟悉至極的容顏。朗眉星目,英氣逼人,卻又帶着一分無人能及的儒雅氣質的男子。在哪裡?我似乎曾經見過他。而上次去京城殺蘇百福那次,我可以肯定,並沒有見過他。這,明明應該是我第一次見他……
不待我細想,樂曲已經奏響。我收起雜念,旋身起舞。
足尖翩然在絲緞上滑動,旋轉,兩臂輕盈舞動,臂色如玉,耀眼明媚,如最靈巧的蝴蝶。如柳細腰娉婷,舞姿曼妙如仙。臉上紅紗隨之舞動,不時露出紅豔如血雙脣。兩潭幽眸流水般顧盼生姿,在座皆驚。眼角一瞥之下,看到高堂上那包裹在層層錦緞之中的銀髮老婦臉色蒼白,死死盯住我的面紗。
還有蘇靡,那新的蘇家之主,也變了顏色。臉上溫和漸漸褪盡,只是盯住我的臉,移不開視線。我滿腹狐疑,猶豫這舞是否還應跳下去。
但漸進的曲子不容許我停滯。直到最後,我以一個嫵媚的姿勢停下舞姿,面孔正對蘇家主席。在一片轟天掌聲中以右手揭下面紗,拋向空中,微笑躬身致福。這一切,本是默娘設計好的。
可是,爲什麼所有蘇家人都僵住,一幅見了鬼的表情。
老壽星伸出鑲金戴玉的枯瘦手指,戟指向我:“你……你……你……”話語梗在喉間,發出幾聲囫圇的奇怪聲響,半刻不到,竟兩眼翻白,像個布袋般倒地。蘇家立時一片慌亂,人潮全部驚動,向老壽星圍攏過去。蘇靡卻沒有回頭看那老人一眼,表情複雜,一步步,走近我。
我一步步後退,手按在腰間,不知該不該拔劍。
默娘早就囑咐我,無論如何,不可傷他一毫一絲。
“你究竟是誰?”蘇靡沉聲質問,眼暴精光,看來內力渾厚,遠在我之上。若真對上手,怕只能出奇制勝。
“你還不配知道。”突然一聲厲叱從我身後傳來。驚詫中,一柄利劍已經從身後刺出,寒光逼人,直取蘇靡人頭。
我早已聽出那是默孃的聲音。心念一轉,手中紫雲立現,妙手直擊蘇靡面目。默娘卻是聲東擊西,劍芒一轉,流虹般襲向蘇靡身側那位剛剛發現情勢不妙,急切向蘇靡移來的移動的中年貴婦。我記得,那美婦應是蘇靡髮妻。蘇靡大駭,欲回身救援,我掌中銀芒突地暴長,劍網密密纏住他。
“救……”那女子一個字剛吐盡,已經看見默孃的劍透胸而入。默娘不屑的踢開她的身體,鮮血噴涌飛濺。
“秀……”蘇靡慘嘶,手下再不留情招招用盡全力,卻始終留有空隙,招與招之間,遲滯不連。我的腦中疑雲從生,手下卻不敢停滯。劍招招招致命,藉機重掌上風。
默娘一擊得手,打個唿哨,擲出一枚迷煙彈。退到我身後,一手扯住我腰間繫帶,另一手飛劍擲向蘇靡,我趁機和她一起借煙遁逃。
那一日,蘇家太夫人和主母都遭人刺殺。京城裡人人都說蘇家爲富不仁,當有此難。
蘇靡竟力排衆議,下令對此事不再追究。於是京城中謠言四起,蘇家上下反對聲疊迭。波濤暗涌。
默娘帶我回去,一句話也沒有說。小屋外,梅樹崎嶇蜿蜒,妖嬈可愛。
可是,我需要一個解釋。我做了18年的人,始終都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殺人,爲什麼非要做天下第一的殺手,卻已經滿手血腥,心一日比一日冰冷。紫雲軟劍殺氣越來越重,握着它,我可以看見自己被漫天的冤魂覆蓋,沉重的無法呼吸。
所以,我需要一個解釋,一個理由。
默娘始終不肯給我,一個理由。她只說,讓我做天下第一的殺手,只有我成功的那一天,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所以,我的劍更加神出鬼沒,也沾染了更多殺孽。
每個月朗風清的夜晚,我都能聽見枕邊的紫雲在歌唱,那歌聲直衝雲霄,淒涼哀怨。我知道,那是亡靈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