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元易以血爲誓——公子昭告天下以公主爲正妻之日,便是我西康雄軍二十萬,隨公子出關征伐之時!”
鍾元易一字一句,字字斷金碎玉,眼簾開合間精光四射,盯緊納蘭述。
飽含希冀的目光,十拿九穩的目光。
鍾元易不認爲納蘭述會拒絕。
男兒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江山之重,無人會置於腦後,何況身負血海深仇的納蘭述,二十萬血烈軍,對此刻急需軍力,好平定堯國的他,份量之重,無庸置疑。
不過一個區區正妻名分,換二十萬精銳彪悍血烈軍,何況人都死了,什麼都佔不着,當真就是虛無縹緲一句話,這送上門的天大便宜,哪個男人會拒絕,能拒絕?
老鍾已經在思考將來向正儀的封號,納蘭述是一定會打入堯國的,有二十萬向家血烈軍支持,有冀北精銳餘力尚存,又有堯國人心所向,將來最起碼一個一國之主,正儀便是王后之封,如此,也算對得起她一腔癡心枉送性命,自己也算爲她完成了生平大願,可堪告慰九泉。
一片寂靜裡,有人開了口。
“他願意……”
“不行!”
兩聲出於一聲,竟然是君珂和納蘭述同時開口,隨即同時住口,對望一眼,納蘭述眼中怒色一閃,君珂眼睫毛顫了顫,避開他的眼神。
鍾元易一怔。
他愣了一瞬,纔不可思議地問納蘭述,“納蘭公子,你剛纔說的是……”
“不行。”納蘭述收回怒視君珂的目光,語聲淡淡,語氣卻斬釘截鐵。
鍾元易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納蘭述,半晌澀聲道:“你瘋了!這是二十萬血烈軍!”
納蘭述慢條斯理喝茶,緩緩道:“那又如何?”
鍾元易氣極反笑,“又如何?這不是阿貓阿狗,不是三人五人,這是向家費盡全力保存下來的全部精銳;是仁義千古的向帥,靠自己的無上威信聚攏來的最忠誠最勇悍的鐵軍!二十萬!足可顛覆一個小國的二十萬!納蘭公子,世上有不勞而獲,不予而得,但絕不是這二十萬大軍!你連基本誠意都不肯給,便想輕鬆將軍權掌握,可能嗎?”
“我有說我什麼都不給?”納蘭述擡起眼,眼神譏誚。
鍾元易怔了怔。
“正儀恩德,我銘記在心,但不應用嫡妻名分,作爲交換。”納蘭述淡淡道,“我想當初正儀不顧生死試圖相救的時候,也全然沒想過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她不想得到,你就不該給?你就該坦然拿她的?”鍾元易咆哮。
納蘭述根本不理會他的憤怒,自顧自道:“正儀和我相處雖短,但我也算了解她,她不是挾恩求報的人,鍾帥,如果她現今活着,聽見你這個要求,她會生氣的。”
鍾元易怔了怔,想了想,臉色微微一變。
確實,以向正儀的性格,絕對不會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她對一個人好,那就是純粹的給予,一旦形成利益交換,她會覺得那是侮辱。
“我不會拿嫡妻的名分來交換她的軍隊,我不想讓她九泉之下不安,也不想讓她那份真摯的情感,被利益之爭所踐踏。”納蘭述手指輕輕拂過那塊玉墜,在“尚”字上微微停留,輕輕嘆息。
鍾元易眼神瞥過那玉墜,眼角又微微溼潤,咬了咬牙,看看垂頭不語的君珂,突然道:“納蘭公子舌燦蓮花,說得似乎振振有詞,但老夫覺得,這些冠冕堂皇理由是假,因爲某人而不願接受公主,纔是真!”
“納蘭述做什麼事,從來不需要編造理由。”納蘭述冷然道,“還有,某人現在就在面前,鍾帥你何必代指?不覺得很不尊重?你應該說,因爲君珂,我納蘭述,不接受公主!”
君珂身子一顫,鍾元易咬牙一笑。
“是,納蘭公子好厲害的詞鋒,老夫還真是小瞧了你,你既然敢明着說出來,老夫自然也敢,君姑娘,君統領,你不就是爲她,不肯接受公主麼?”
君珂站起身,她覺得此刻自己再呆下去,尷尬還是小事,納蘭述和鍾元易的矛盾,會更深入而不可調和,該是迴避的時候了。
她剛站起,納蘭述一擡手按在她肩頭,生生將她按坐下去。
“你聽好!”納蘭述聲音森冷,“有些事,你不該避,我也不允許你避!”
君珂縮了縮,覺得納蘭述今天可真夠嚴厲的,看樣子動了真怒,還是不要惹他的好。
沒想到納蘭述不給她走,老鍾也不想放過她,她屁股還沒坐穩,鍾元易竟然已經把炮火轉向了她,“君姑娘,既然納蘭公子堅持要你參與,可見視你如妻,而你剛纔既然開口,也說明你自認有參與此事的權力,如此,明人不說暗話,君姑娘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什麼意思你剛纔沒聽見麼?君珂嘆口氣,但此刻被納蘭述灼灼盯着,那眼神裡寫滿“你敢再把剛纔的話重複一遍我就和你絕交”的威脅,她哪裡還能說出話來。
“老夫剛纔聽見君姑娘代納蘭公子表示同意,老夫很欣慰君姑娘的識大體。”鍾元易凝視着她,“確實,正儀妨礙不了你們什麼,這不過一個虛名,將來連子嗣都不會有,千秋萬代,王權承繼,還是你的後代穩坐,相對於正儀犧牲性命交付大軍的付出,這點要求,天經地義,微不足道!”他深深對君珂一揖,“看君姑娘勸說納蘭公子!”
君珂一怔。
鍾元易當真老而彌辣。
撬不動納蘭述,就轉而從她這裡下手。
可是,怎麼勸?
難道要我含淚跪下,抱住納蘭述的腿,說“妾身仰慕向姐姐恩義,自願相讓,看君萬萬不可爲妾身爲難,大義爲重,江山爲重,速速應了便是!”?
君珂抖了一抖。
她敢拿幺雞的狗品保證,這話說出來,絕對一萬個反效果!
對面老鍾還在殷殷看着她,看樣子不等到她這句臺詞不罷休。
君珂微微不快,老鍾咄咄逼人有些糊塗,這樣的事,逼納蘭述可以,逼她,實在有些過分,也不是明智之舉。
不過對於鍾元易的要求,君珂並沒有覺得過分,向正儀臨死前一直和她在一起,武舉最後一戰兩人惺惺相惜,普天之下,沒有誰比她更清楚向正儀的癡心深情。
對於這樣的深情,給予正妻之位回報,向正儀當得起!
事實上當初向正儀死在她懷裡,至死向着納蘭述的方向的那一刻,君珂心中就曾經飄過一個模糊的念頭,她希望抱住向正儀的是納蘭述,她希望能夠成全向正儀,不管用什麼方式,給這淒涼的少女,一個最後的安慰。
君珂是現代人,對一些虛名名分根本就不在意,什麼名分都是狗屁,抵不得真情實意。擁有名分獨守空房,還是沒有名分兩心相許?在自行車後笑還是在寶馬車裡哭?也許有人選後者,可她堅決選前者。
只要兩心相許,一個名分讓又何妨?
不過古人對名分卻向來看得比天大,所以鍾元易直覺認爲君珂會是最大阻礙,殷殷相求,這一求,君珂倒爲了難。
老鍾啊老鍾,君珂心中叫苦——你傻了吧?你此時當着納蘭述的面求我,看在納蘭述眼底那就是在逼我,是你不近情理,逼我自願相讓,你這不是存心點燃炸藥包嗎?
何況如果由我當面勸納蘭述,納蘭述的自尊往哪擱?納蘭述又會怎麼想?他一腔癡心,被我棄如敝屣?
再說我哪有那個臉當面勸他?我算是他什麼人?納蘭述到時候一句“你以什麼身份勸我?”,我就得羞得一猛子扎進太平洋!
君珂悻悻、無奈、爲難——納蘭述你不許我出去,可逼死我了!
感覺到身側的目光,納蘭述竟然也緊緊注視着她,似乎想看她的反應,君珂給兩道緊緊逼視的目光,烤得如兩面煎的雞蛋或兩面夾的闆闆,恨不得一頭便扎進地裡去。
她好不容易動了動身子,半轉了頭,對納蘭述剛說了一個“我……”字,納蘭述身子便一震。
他充滿希冀的目光瞬間暗了一暗,臉色有點發白,隨即恢復正常,霍然扭頭,不再看君珂。
君珂瞠目結舌——啊啊啊,我沒有想勸你啊,我只是想說,我肚子痛要上茅廁,我想尿遁啊啊啊……
頂着天大誤會的君闆闆,欲哭無淚地坐着,像坐在釘板上,大恨爲什麼要貪心來這一趟,早知道不要了!
“看君姑娘勸說納蘭公子!”老鍾猶自不肯放棄,又上前一步。
“夠了!”
納蘭述驀然一聲低吼,聲音震盪,嘩啦啦地上軍報都被這一聲吼掀起,飛了滿帳篷。
隨即他霍然站起,逼視着鍾元易。
“鍾帥不覺得自己過分?”納蘭述神色冷厲,“這樣的事,你怎麼可以當面逼迫君珂?”
“納蘭公子既然不識擡舉,總得有人深明大義!”鍾元易一步不讓,“我家公主如此恩義,當不起你一個正妻之位?”
“我說過,不是當起當不起,而是應當不應當!”納蘭述的聲音冷而有力度,“好,你既然口口聲聲拿恩義來逼迫,今兒我便和你,數數清楚什麼叫恩義!”
他一轉身,指定了君珂,“早在前年,初遇君珂,她就曾以命護我,拼死報信,爲此落入敵人之手,飽受折磨,險些毀去女子最重要的容貌,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燕京之變,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時候,她明明身在城外雲雷大營,卻爲我趕赴燕京險地,在公主府外救了向正儀一命,更在燕京城頭,以身犯險,要挾皇太孫,換得三百堯羽衛全員安然出城。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出燕京後我害怕連累她,悄然帶堯羽遠走冀北,是她命令雲雷軍爲我牽制大燕追兵,自己喬裝扮醜,千里追隨,更在三水縣城圍攻之中,及時示警救我性命。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仁化城敵人大開城門,誘我單身赴會,以我父屍體,我妹妹傷殘之身,逼迫我心志大亂走火入魔,是她跟隨在後,要緊時刻不惜自殺,換得我從容逃生。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她爲我被困敵人之手,武功被制飽受折磨,卻強自忍耐僞裝潛伏,關鍵時刻一舉反制敵人,才使我和堯羽順利衝出冀北。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我內攻反激走火入魔,瘋狂混亂顛倒不識,是她不惜痛心刺激於我,感同身受,以命相激,換得我武功恢復一身清醒。我問你,這叫不叫恩義?”
“這些,哪次不是以命相拼?哪次不是隻差毫釐,便死無葬身之地?只不過小珂運氣好,每次堪堪逃脫而已!”納蘭述步步緊逼,已經將瞠目結舌的鐘元易逼到了帳篷邊,“公主的恩是恩,君珂的恩就不是恩?你真要和我論恩,咱們掰起手指算算,君珂的恩是不是要比公主更大上十倍百倍?難道丟掉性命的就算恩義,還活着的就該被棄如敝屣?”
鍾元易張口結舌,無可辯駁,這些經歷,他們這些遠在邊陲的軍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君珂出身冀北,和納蘭述一直關係很好,哪裡知道,這裡面這許多生死之託?
“要我全公主恩義,我是不是也該先全君珂恩義?”納蘭述一指外頭,雲雷冀北軍駐紮方向,“冀北鐵軍,冀北堯羽,親眼看見君珂一路相隨,爲我,爲冀北,做過什麼!大丈夫立身處世,恩怨分明,否則無以服衆,無以將兵!今日我棄君珂而取二十萬血烈軍,明日堯羽便能棄我而去!便不棄我而去,納蘭述從此以後,有何臉面令冀北兒郎歸心,隨我征戰天下,立志復仇?”
“你二十萬血烈軍是精銳,我冀北軍隊同樣是強軍!在堯國,還有屬於堯羽天語的勢力,也是不可忽視的力量。”納蘭述居高臨下,眼神如鷹,俯視着鍾元易,“我可能爲你那尚未歸心的二十萬軍,便丟掉我冀北真正如臂使指的心腹精銳?”
鍾元易退後一步,背部已經靠到了帳篷,這久經戰場的老帥,此刻額頭也微微浸了汗,咄咄逼人的氣勢被迫收起,換了納蘭述咄咄逼人,壓到他無話可說。
“君珂善良,寬容重義。”納蘭述語氣一緩,換了淡淡憐惜,“但她沒有義務爲誰的恩德承擔責任,她自己就是我和冀北的一心所向!無可代替!看鐘帥不要因爲小珂善良心軟,便不近情理擅自相逼,否則,小珂不介意,我介意!”
我介意!
一聲低咆,震得牛皮帳篷都似微微顫抖,鍾元易頹然一坐,不說話了。
久戰名帥,看人自然精準,從納蘭述眼神語氣,看君珂時的神情,便可以確認,在這件事上,納蘭述根本不是欲擒故縱,當真是一分不讓,絕無商量餘地。
帳篷中此時氣氛僵持,但卻無人說話,半晌鍾元易有點茫然地擡起頭來,道:“無論如何,血烈軍要移交冀北,必須有令衆人接受的理由。將士的情緒需要安撫,否則咱們便是自己反了,也沒可能跟隨冀北軍出關。”
“這個自然。”納蘭述滿面憤怒突然一收,居然輕輕一笑,胸有成竹地道,“鍾帥忘記我剛纔說的那句話了,我從未說過不予公主回報,只是不該用這鐘方式而已。”
“那您的意思是……”鍾元易眼睛一亮。
“納蘭述日後於天下但有一席之地,”納蘭述肅然道,“必爲正儀公主遷靈入皇族宗廟,並在各地建祠,封永烈鎮國女王,永享萬世香火供奉。納蘭述在此發誓,此生第一塊國土,必先交於公主所有。我冀北納蘭,自第二代承繼。”
鍾元易一震,君珂瞪大了眼睛。
納蘭述這句話,等於將未來的開國大帝位置生生交出!
對於一個野心天下的男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開國大帝,萬古基業的開創者,更有誘惑力更重要?
這是勝過皇位承繼的榮耀,是將真正的最高領域,拱手讓人。冀北納蘭氏行開創帝業之實,卻不能享有開創帝業之名,自己打下的天下,讓別人先坐,哪怕那只是鬼魂去做,但第一人,也已經沒了。
鍾元易也是征戰天下的男兒,如何不明白這是何等的犧牲,對於男人來說,這種榮耀更符合他們的取向,這意外之喜令他瞪大眼睛,連鼻息都已經急促,“……公子,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納蘭述傲然一笑,“公主爲我犧牲如此,她的恩義不報,我納蘭述也枉爲男人。有些東西,我死也不能給,有些東西,輕擲也無妨!”
鍾元易霍然站起,手掌緊握,看樣子一個“好!”字已經要衝口而出,不知爲何,眼底忽然又閃過一絲猶豫之色。
納蘭述將他的神情看在眼裡,眼神裡銳芒一閃,淡淡道:“還不止這個,另外,二十萬血烈軍,指揮權依舊交於鍾帥,在聽從我命令之外,你依舊享有一切自主權,不受任何勢力節制。”
面對臉色大變的鐘元易,納蘭述一字字道:“向家已無子孫存世,將來江山平定,你鍾家和冀北堯羽,同爲開國重臣,這二十萬軍,便是你鍾氏世代世襲掌管,除非你鍾氏後代子孫棄武從文,否則永生不替!”
“……”
老鍾直接震在當地,失去了語言能力。
君珂在心中嘆息,充滿驕傲,險些爲納蘭述忘形鼓掌。
如果說鍾元易是挾恩求報的威逼,納蘭述便是直擊人心的誘惑!
一場舌戰,也是一場攻心戰,掌控節奏是關鍵,誰若退,便是一潰千里,納蘭述接受鍾元易的條件看來是小事,但一旦今日爲鍾元易氣勢所逼,必然之後事事掣肘,步步退讓,二十萬血烈軍,未必真能成爲他的。
而納蘭述幾乎立即警惕到這一點,於是先決然拒絕,絲毫不讓,氣勢上完全壓倒鍾元易,將他的希望和憑藉完全打消踐踏在地,讓他徹底絕望退步,再給予意外之喜。
一開始就給出的東西,遠沒有讓人不抱希望之後再給出,讓人感覺珍貴驚喜。
而在這種意外之喜的情形下,鍾元易纔會被徹底壓服,不敢再多提要求。
何況納蘭述提出的兩個補償,第一個足以向血烈將士交代,還有什麼比一國開國之主更重要?更尊崇?更能表達納蘭述的感激?
第二個,則是完全針對老鐘的私心,交出血烈軍最大的阻力,其實就來自老鍾,他一生都撲在血烈軍上,這是向傢俬軍,也等於是他的私軍,他自然擔憂交出軍隊後自身失卻保障,向家的恩雖厚,還沒到能讓他完全不顧己身和後代的地步。
納蘭述那第二個補償,就是爲了打消他的顧慮。
帳篷裡十分寂靜,唯一的聲音就是老鍾微微發抖導致的甲冑摩擦之聲,納蘭述長身玉立,傲然當面,眼眸平靜而有森然之光,注視着他。
多餘的話不必再說,聰明人自有抉擇!
驀然一聲悶響,鍾元易雙膝落地。
“西康血烈軍主帥鍾元易。”鍾元易一個頭,重重磕下去,“拜見主上!”
一聲悶響,天際忽起悶雷,沉雄悠遠,像長天之上掌控天意之神,低聲呼嘯,隱隱呼應這一刻,一個時代的新開始。
無數士兵仰頭而望,詫異這冬季怎有悶雷,不知就在適才,西康軍已經易主。
納蘭述平靜雍容,將鍾元易含笑攙起。
君珂眼底泛出微微晶瑩,仰首望天。
正儀,你看見了嗎?
你的軍隊,已經交給納蘭了。
他沒辜負你的期望,他做得比你想象中還好,那天你交出玉墜,捏了捏我手指,我知道你擔心,你怕被我說中,那些將兵,沒那麼容易交出兵權,幫你和納蘭報仇。
可是你看,納蘭很好,你交出來,他就能接下。
正儀。
相信我們,相信他。
總有一日,他會以戰刀犁開這蒼茫大地,換一處平安樂土,供你永久沉睡。
心與靈魂,永久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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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述從軍帳中出來時,鍾元易恭謙地跟在一邊,親自爲他介紹血烈軍的佈置組成。
鍾情怏怏跟在後面,他今天受的打擊太大了,最討厭的女扮男裝出現在面前,指望老爹給出氣,結果他那了不起的老爹不僅被人家壓得步步後退,最後竟然連血烈軍都送了,這下完了,別說出氣,以後見到人妖,還得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啊啊啊人家爲什麼這麼慘啊……
鍾情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不過嘯了半天,只發出一聲打呃似的怪音。
鍾元易看看自己兒子,輕微地搖搖頭,神情悽然。君珂對鍾情印象倒不壞,覺得這就是個被悶壞被慣壞的小孩,本質沒那麼糟糕,不禁笑道:“今日驚擾令郎,還看鐘帥不要見怪。”
“君姑娘言重。”鍾元易立即還禮,又看看鐘情,苦笑道,“說實在的,剛纔主上提出的第二個條件雖好,可惜我鍾家無福去享,我這孩兒,天下名醫都說,萬萬活不過二十歲,老夫就這一個獨子,他身體不爭氣,還說什麼千秋萬世,唉……前不久有個燕京名醫遠遊經過此地,曾經說過如果燕京醫道雙璧出手,或還有一分希望,可是等老夫派人打聽,那位柳大夫早已離開燕京不知所蹤……”
君珂看看鐘情,眼神一閃,心中一動。
是有點麻煩,心臟問題,需要做個搭橋手術,不知道自己和柳杏林合作,對這類大手術有沒有把握?
應該可以試試。
君珂這個念頭剛出來,身側納蘭述忽然停了停,若有深意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立即令君珂醒悟。
不能現在把話說死。
一是怕老鍾存的希望太大,萬一將來不行,反而會受打擊引起變故;二是很明顯鍾情是老鐘的命根子,老鍾之所以願意跟隨納蘭述,也有部分原因是爲這個兒子,病弱兒子是老鐘的顧忌和軟肋,太早替他解除這負擔,會不會導致他野心泛起?
君珂想了想,笑道:“鍾帥,令郎這病雖重,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的。”
鍾元易背影定了定,隨即霍然轉身,失態地一把抓住她,“你有辦法?啊!我想起來了,燕京雙璧!有一個是不是你?你最初的名聲,就是神眼名醫!天啊,我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也給忘記了!”
話說了一半,鍾元易老淚就已經落了下來,“君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兒子……剛纔的冒犯,我……我給你跪……”
“鍾帥何必如此。”君珂趕緊閃身避過,笑道,“杏林現在正在雲雷軍中,稍後自會爲令郎看診,不過令郎沉痾已久,短時之內怕是不能根治,先得調養一兩年,放心,鍾帥如今和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你的獨子,我們焉能不盡力?”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一生別無他求,也只有情兒的身體……”鍾元易喃喃道,“君姑娘大恩,老夫無以爲報,自此鞍前馬後,肝腦塗地而已。”
“不敢。”君珂微笑,心想這下可真沒後顧之憂了,老鍾顧忌着兒子,短期之內絕無二心,納蘭這二十萬軍,可真真地攥在手中,盡情揮灑了。
她心情愉悅,忍不住去看納蘭述,誰知道目光一觸,納蘭述眼神厲烈,狠狠一眼之後便撇過頭去。
啥?生氣咧?後知後覺的君姑娘,此時才發覺某人情緒不對勁,呆在原地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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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老鍾感激涕零,態度更加恭敬地將軍營介紹完畢,遠處也響起了呼嘯馬踏之聲,隨即有一隊巡邏士兵飛馬而來,急聲道:“元帥,不好了,三營四隊第五小隊的斥候兄弟,剛纔都被放倒在西城牆後,衣服都被剝去了!”
鍾元易一愣,還沒來得及發話,又有幾騎飛奔而來,“大帥!七營六隊第四小隊出城去奉集軍械庫取弓箭的隊伍,現在在城外十里被發現,兵衣丟失,車馬丟失!”
“大帥!南巡邏小隊離奇失蹤!”
“大帥……”
接連幾處有人回報不利軍情,鍾元易也露出詫異神色,哪裡來的敵人?不正面作戰,一小隊一小隊的騷擾剝衣,是要做什麼?
想了想,他轉向納蘭述,“主上,難道……”
納蘭述揚眉一笑,讚道:“鍾帥智人也!”一擡手,一枚旗花砰地射上天空,亮了幾亮,歸於寂滅。
“對不住,鍾帥,爲了幫助你早下決心,我只好先小人,後君子。”納蘭述對鍾元易一笑,雖在抱歉,卻毫無歉意,“在我們來貴營之前,我們已經派人截了血烈軍幾個小隊,換穿了貴軍的兵衣。一隊扮成斥候,越過西康大營防區,前往鄰城天寶縣;一隊扮成運糧隊伍,前往豐集糧庫,表示冬日士兵操練辛苦,要求再取半月存糧;一隊上西康城門,封鎖城門,阻止百姓隨意出入。嗯,現在估計都差不多了。”
鍾元易怔了怔,隨即臉色接連變了幾變,嘴張了張,一句“天殺的釜底抽薪!”到了嘴邊,終究沒能罵出來。
大燕北線邊軍四十萬,二十萬是鍾元易駐紮在西康的血烈軍,還有二十萬由燕京朱家掌管,駐紮在中梁山,各自劃分了防區,互不干涉,天寶縣就是位於兩大防區之間的一個縣,已經屬於朱家軍的地域,西康血烈軍的斥候,突然跑到了朱家軍的範圍內偵查,豈不是告訴人家,自己有異動?所以心虛地先來看看鄰區的動靜?
這還沒完,豐集軍械和糧草總庫也在兩大軍區之間,每隔一個月進行武器和糧草補充,今年冬天的糧草血烈軍剛剛領過,現在又找藉口去領,豈不也是和人家說,自己突然要用更多的糧草?西康本地也有開田種植,口糧足夠,好端端用那麼多糧食,想幹嘛?
這兩點已經足夠相鄰朱家軍,乃至流火郡首府軍政官員注意,引起對血烈軍的懷疑,大軍未動,斥候糧草先行,這血烈軍,是不是有什麼不良打算?
再加上納蘭述再燒一把火,把西康城門一封,西康城內必然有朝廷細作乃至朱家軍的細作,城門這一關,再加上前面那兩點“蛛絲馬跡”,血烈軍正在努力封鎖消息、準備糧草、並大派斥候偵查——朝廷要是不懷疑血烈軍將有秘密動向,鍾元易就跟納蘭述姓!
血烈軍現在本就處於受猜忌狀態,哪裡還經得起這種陰手撩撥?鍾元易前腳要是拒絕了納蘭述,後腳就會受到朝廷剿殺,到時候會更慘!
鍾元易想清楚這些,臉色發黑,很想仰頭大吼,“狠!你小子夠狠!”
敢情這兩人就算是來談判,也從未打算讓步,就算他鐘元易今天死活不打算歸順造反,他納蘭述也一定逼到他不得不反!
“鍾帥,”納蘭述微笑,很無辜的那種,“你不會生氣了吧?你看,反正咱們也說好要反了,現在做這些,也不過是給你做個先頭部隊,咱要樂意,乾脆多派些人去,把豐集糧庫給一鍋端了,是吧?”
鍾元易苦笑,只好連連點頭,他此刻能表示一點不滿?都已經是盟友,說好要反,幫你提前反一反你有什麼不樂意的?你發火?你什麼意思?你的歸順是騙人的?
老鍾吃了個啞巴虧,一怒過後,心反倒定了定,原先他有幾分擔憂納蘭述太過年輕,難以服衆,軍伍之人,最怕遇主不淑,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遇上庸主,小命便分外不值錢。如今看他行事,霸道陰狠,心機決斷一樣不缺,跟着這樣的主子,也未必不是一個好歸宿。
老鍾嘆了口氣,至此徹底認命。還想過去看看自己的那幾個被剝了衣服的小隊,納蘭述隨意一瞥,淡淡道:“鍾帥留步,稍待半刻鐘便可。”
鍾元易愣了愣,心中隱隱有些不服氣,如今他歸順納蘭述,對方當然要撤回後手,只是他也不信,半刻鐘之內,一切就能恢復原樣?
不到半刻鐘,步聲響起,有士兵前來通報,“大帥,南巡邏小隊已經回來了。”
鍾元易揮揮手,那隊士兵被帶了上來,一個個衣衫齊整,表情困惑,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人人瞠目結舌,茫然不知,都說巡邏到南城門突然聽見風聲,隨即就不知道了,再醒來時一切如常,人已經全員站在軍營外,如果不是軍營兄弟們提醒他們曾經被打昏剝了衣服,他們還以爲自己白日夢遊來着。
鍾元易心中駭異——納蘭述屬下,都是什麼樣的人?制服人容易,制服得如此不留痕跡,連當事人都沒有感覺,那得需要什麼樣的手段?
君珂在一邊笑了笑,這八成是堯羽衛的手筆。輕靈的鳥兒們,和醫藥大家柳杏林的夢幻組合,別說制服一隊士兵讓他們毫無所覺,就算制服鍾元易,讓他裸奔在街上跳鋼管舞,也不是不可能的。
納蘭述和君珂出來的時候,就交代過堯羽和所有執行任務的小隊,務必做得乾淨利落,不留後手,一定要給血烈軍一個下馬威!
以勢勝之,以利誘之,以計逼之,以力壓之!
二十萬別家軍隊,如果不能一力收服,必將爲今後征途增加變數,所以要做,就要做到雷霆閃電,不容喘息。
說好次日祭奠歸葬向正儀後,便全軍開拔出關,納蘭述君珂告辭老鍾父子,走出軍營,君珂轉轉眼珠,打了個呵欠,“哎,今兒事可算搞定了,納蘭……”
納蘭述不動聲色,從她身邊走了開去。
君珂傻了傻,一個懶腰做到一半,尷尬地放下來,去拉幺雞,“幺雞……”
幺雞昂起頭,邁着貓步,繞過了她身邊。
君珂手又落在空處,傻愣愣地看着納蘭述帶着幺雞,悠然走遠,幺雞雪白的大屁股,在青色的長街上,地扭啊扭,扭出了她的視線……
君珂向來靈活的大腦,此刻出現短暫當機——這世道是怎麼了?天降紅雪了?幺雞變性了?公雞下蛋了?所以納蘭述傲嬌了?
在君珂看來,就算前三種異變同時出現,後一種也不大可能啊。
後知後覺並且被歡喜衝昏頭腦的君珂同學,被撇在原地傻傻思考了一分鐘,思考到周圍人經過時都憐憫地看她一眼,心想這小子好眉好貌,可惜傻了。
一分鐘後君珂靈光一現,頓時振聾發聵地發現了問題所在,唰一下就奔了出去。
“納蘭!”她顛顛地追上去,聲音不高不低的喊,“我……”
納蘭述的腳步慢了慢。
四面百姓腳步也慢了慢,感興趣地轉過頭,看這一對玉樹般的少年,要在這大街上搞什麼花樣。
“我……”君珂舌頭打結,心裡明白納蘭述是生氣了,可衆目睽睽之下能說什麼?“我……”
納蘭述轉身,定定地看着她,這丫頭,永遠要這麼藏着掖着,不肯面對嗎?如果沒人逼她,她是不是就打算這輩子都裝聾作啞?
這還算明朗的性子,怎麼遇上感情,就這麼不肯痛快呢?
“我有件事忘記告訴你,”納蘭述臉上看不出喜怒,慢吞吞地道,“前幾天我得到了你的朋友的消息,嗯,大概是文臻。”
君珂腳步唰地向前一衝,一瞬間臉都亮了。
“文臻!”她狂喜地低叫,“她在哪裡?大燕嗎?你在哪兒看見她的?爲什麼沒把她帶來?啊不,快,快帶我去找她!”
“在哪兒呢?我怎麼突然想不起來了呢?”納蘭述擡起臉,皺着眉,敲了敲腦袋,“唉,最近經常被一些不開竅的人給氣着,氣得腦子越發不好用,這點小事也想不起來,真是的。”
君珂:“……”
“我錯了。”她立即低頭,老老實實地道,“納蘭桑,看您劃下道兒,把對我的處罰宣判,都給明白宣示吧!千萬不要客氣,一定要嚴格嚴厲,毫不容情,這樣才能使我從精神到靈魂,都得到徹底的洗禮,從內心深處得到昇華,從思想內部得到滌盪,力保在今後漫長的人生道路中,堅決杜絕一切錯誤的發生。”她眼一閉,大義凜然,“來吧!”
“哪有那麼嚴重。”納蘭述閒閒看着她,“小珂,我總是不捨得爲難你的。”
“哦。”君珂怏怏,心想有種人說起反話來溜溜的。
“看見那座旗杆了嗎?血烈軍軍營最高的那個。”
“哦。”君珂心中升起不祥預感,那啥,不會要她上去耍猴吧?
“你爬上去,對着底下,大喊三聲,‘君珂這輩子,搶定納蘭述!’,我的記性就會突然變好。”納蘭述敲敲下巴,手一擺,大度地道,“去吧。”
君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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