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懸空,招式用老,足尖抽筋難以支撐,君珂無可挽回地仰倒下去。
一瞬間天空俯衝而下,而蒼白的大地等待她砰然撞上。
百姓譁然,齊齊站起,臺上仲裁們身子一緊。
誰都看得出君珂去勢不可挽,必敗。君珂心中也在大叫,“輸啦輸啦!”
“嚓!”
她倒下,查近行竟然還不依不饒,霍然長劍一展,貼地飛旋,直奔她雙腿而來!
百姓驚呼,剛趕到的戚真思遠遠開始破口大罵,臺上納蘭述一拍桌案便要飛身而起。
然而所有人都離擂臺太遠,搶救不及,君珂感覺到勁風貼地而來,只要劍光一絞,她的腿就報銷了。
一瞬間君珂也開始絕望。
難道這世道當真如此寒酷,風刀霜劍,所有的善意溫暖,都註定要被冰封?
難道她要生存下去,當真便得放棄一切光明和真實,做個冷面冷心,巋然不動的青銅人?
“啪。”
剎那間長劍已至,君珂已經感覺到利劍所獨有的冰冷和金屬氣息,她絕望地閉上眼睛,然而想象中的劇痛卻沒有來,只覺得腳踝一緊一涼,被劍身輕輕一拍,隨即抽筋劇痛立即止住,隱約又聽見一聲輕微裂響,擡眼正看見那道劍光,已經越過她的腳踝,在木質擂臺的邊緣劈開了一道裂縫。君珂習武之人反應快捷,想也不想腳尖一勾,正勾住裂縫翹起的邊緣,腰背使力,霍然而起!
唰一下她身子一彈,人已經站在擂臺之上,須臾之間後背已經汗溼——就在剛纔一瞬間,她已經感覺到後背觸及了地面!
這一切只發生在眨眼之間,在百姓的眼底,就看見君珂上一刻還莫名其妙轟然倒下,下一刻又莫名其妙颯然站起,譁然之下頓覺這女子果然奇蹟,興奮如狂,大呼:君珂必勝!君珂最亮!
君珂此時卻什麼聲音都沒聽見,她驀然翻轉,自己還來不及思考,習武之人出招都是下意識反應,動作在思維之前,身子再度飛越之時,眼睛已經看見一柄寬劍貼地而過,即將襲面而來,手中長劍立即彈出,一點、一撩。
“啪!”一聲輕響,寬劍的巨大光幕在半空一亮,如白扇一展,曳着一道深紅的尾纓,越過兩人頭頂,唰地插入擂臺下的沙土地中,尾端晃動,嗡嗡不休。
查近行長劍脫手!
君珂怔住。
一瞬間她覺得荒唐又覺得抱歉,嘴角咧了咧,想說什麼都沒說出來。
人家出劍救她,結果卻因爲貼地劍招難收被她給挑了劍去,這種恩將仇報的事,居然發生在了她身上。
正想說句“失手不算,重頭再來。”底下百姓已經沸騰起來。
比武規則,武器脫手和落下擂臺都算輸。如今君珂穩立擂臺之上,查近行長劍已經脫手,自然是他輸。
“君珂必勝!君珂必勝!”
一片喧鬧裡,查近行巍然而立,這落魄男子,此刻神情坦然,注目着君珂,脣角慢慢綻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隨即他抱拳,聲音朗朗,“君姑娘好功夫,近行認輸。”
君珂“呃”地一聲還沒回答,百姓歡呼又起,巨大的聲浪裡,那男子突然輕聲道:“不必歉疚,先前你膝蓋反撩,我其實已經輸了,是你先讓了我。”
君珂臉一紅,查近行卻又一笑,“君姑娘比武光明磊落,查某堂堂男兒,怎能不如女子?不過奉勸姑娘一句,比武坦蕩是好的,但若真遇上生死相拼的敵人,剛纔那一招其實極精妙,萬萬不可收回。”
“那是。”君珂正色道,“何止不能收回,還可以順勢上移,撞爛他肚腸。”
兩人對視,哈哈一笑,瞬間都起惺惺相惜之感,查近行擺擺手,一躍下臺,灑然而去。
君珂注視着他的背影,眼神欽敬。
這是一個真男人。
是她穿越以來,遇見的少有的不爲逆境所折,剛骨內蘊,而又光風霽月的男子。
是令她在一懷寒冷裡,再次願意相信這人間自有情義在的溫暖存在。
她緩緩彎下腰來。
第一次誠心誠意,向着對手的背影,深深一躬。
君珂勝查近行,而另一場,向正儀勝韓青凱。
狀元榜眼之爭,最後當真落在了兩個女人之間。
燕京百姓沸騰了,拼命向前擠,戚真思的vip包廂,瞬間炒到了三倍價格。
這已經不僅僅是兩個女人比武這麼簡單,這將是大燕開國以來的奇蹟。這場比武將會註定誕生大燕第一位掌握軍權的女將,更重要的是,這場個性化的比武,還含有最令八卦黨們興奮的香豔色彩——正儀公主和神眼少女,據傳都和冀北睿郡王關係曖昧,這場鳳鬥,是不是私底下最終的結果,也和她們的終身有關?
和兩女爭狀元比起來,他們更喜歡爲這場比鬥改個稱呼,叫“兩女爭一夫”。
“睿郡王!”底下膽子大的百姓在喊,“你不打算給狀元之爭提個彩頭嗎?”
納蘭述單手撐腮,理都不理——彩頭?什麼彩頭?彩頭一放,豈不是認可向正儀有權爭奪自己?這事有她的份嗎?
君珂和向正儀,卻都很平靜,並不爲臺下人的自作多情所擾。
“我今天是一定要贏你的。”向正儀金槍一橫,認真地注目君珂,“我總要有樣東西,勝過你。”
君珂心想公主殿下這話很有點滅自己威風哪,和前幾天在八寶酒樓裡說的醉話截然相反哪,這是腫麼了?
“納蘭喜歡你,豬都看得出來。”向正儀繼續道,“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喜歡又不代表一定適合。”
君珂深有同感點點頭,卻笑道:“可有時適合的,卻也未必喜歡。”
“納蘭從小離經叛道,被稱爲燕京異類。他喜歡新鮮事物,不願固守陳規。”向正儀自顧自繼續道,“所以我自喜歡了他,我也不要做個普通的公主。笑不露齒、帷幕深藏、循規蹈矩,輕言細語。這樣的女子,燕京多了是,冀北多了是,納蘭不會對她們多看一眼。”
君珂心中一動,擡頭看她——難道這位男裝胡袍,特立獨行的一根筋公主,竟然並不是因爲養在軍營才形成了這副性子?而只是,爲了在特別的納蘭述面前做一個特別的人;爲了讓喜愛特別的納蘭述,因此對特別的她,多看一眼?
“我曾以爲我成功了,納蘭沒有因爲我的特別而特別喜歡我;卻也沒有像討厭那些淑女一樣討厭我。”向正儀撫摸着金槍,慢慢籲出了一口長氣,“然後我遇見了你,突然我發覺,納蘭要的特別,原來終究不是我這種。”
君珂默然,不知道怎麼接話纔好,這意氣風發我行我素的燕京第一貴女,此刻語氣雖平靜,然而終究是落寞的。
“其實我也喜歡那些胭脂,喜歡那些五顏六色的裙子,喜歡那些鮮豔琳琅的首飾。”向正儀有點神往地看着戚真思包廂裡一個穿着粉色長裙的少女,“我沒穿過,或者以後我可以嘗試着穿一穿。也許一開始會不習慣,但是我覺得,我也很適合的。”
君珂微笑,輕輕道:“是,公主你其實很美,胡袍固然利落,女裙應該也別有風致。”
向正儀瞟她一眼,眼神裡淡淡笑意,“我穿給納蘭看,你不怕嗎?”
君珂失笑,搖頭,“公主,這世上穿得很女性很美的女人太多了,我怕不過來。”
“或許納蘭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你。”向正儀若有所思地道,“不在意、大度、自如……男人啊,你越着緊,他越棄你如敝屣;你越隨意,他越當你如心頭肉。”
君珂笑笑,不說話,心想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的。
兩人在臺上低低對話,臺下百姓等了半天也不見開打,沒覺得不耐煩反而覺得興奮——是不是在吵架?是不是在談判?是不是在互相威脅?
“我能聽懂脣語。”坐在貴賓包廂裡的戚真思肅然對八卦黨們道,“我可以爲你們翻譯,不過脣語聽起來很費勁,我要求一句話一百兩銀子。”
“行行,你說你說。”
“她們在說……”戚真思認真看着臺上兩人,同聲傳譯。
“向公主說:呔!君珂你趕緊死開,納蘭述是我的人,我追了他六年了!”
一羣八卦黨們興奮追問,“君珂怎麼說?”
“君珂說:你妹!沒聽過白首如新傾蓋如故?感情的事哪裡是用時間來計算的?姑娘我和納蘭述一日,算你們三年!”
“喲喲說得好!不過你妹是什麼意思?”
“就是揍你妹妹意思。”
“哦哦繼續。”
“向公主說,管你三年三十年,今兒定要揍你個天不假年!”
“霸氣!君珂怎麼說?”
“君珂說,行啊,有種放馬過來,看納蘭最後是姓向,還是姓君!”
“哇哇,兇猛!”
八卦黨們滿意了——多給力的對話啊!多麼符合“兩女爭一夫”劇情的臺詞啊!多麼符合八卦黨們肖想的情節啊!
百姓們去偷偷討論這一戰結束睿郡王到底是姓向還是姓君去了,戚大姑娘的同聲傳譯被人偷偷傳給了臺上的某人,隨即某人咆哮了。
“戚、真、思!”納蘭述頭髮直豎青面獠牙,“你懂不懂?無論她們誰贏誰輸,老子都姓納蘭!”
……
“請。”
“請。”
臺下不管鬧出什麼對話版本,臺上兩人,從來都是那種只堅持自己的人。
向正儀抱必勝之心而來,當初押注時她對着燕京叫喊:她只輸給我!這一路比試,一切果然如她設想,所以她覺得,那五個字的成全,近了。
並不假惺惺讓對方先出,向正儀金槍一展,剎那間臺上便如又亮起一輪日光,日光剛自人們的瞳孔裡升起,霍然又霹靂一般降落,“啪”一聲巨響,地面剎那間延展開一道深深的裂縫,裂縫迅速擴展,像地震之時山石不斷裂開的獠牙,眼看着便逼到了君珂腳下,身形輕靈的君珂,一扭身沖天而起,向正儀金槍一挑飛速上迎,直射君珂腳底,君珂半空裡一個翻身,已經落在了向正儀槍頭。
兩人這一招各現風采,向正儀雄渾裡不失靈動,應變流暢;君珂輕靈裡不失沉穩,翻驚搖落。都有真才實學,臺下采聲雷動。
采聲未絕,兩人已經戰在一起,向正儀此次改變了戰法,長槍連挑,呼嘯飛閃,點、戳、挑、彈、竟然始終沒有一招停頓,也沒有一招落地招式,一氣呵成連連逼近,君珂被她槍風槍勢逼得始終沒有落地,像一隻黛青的燕子,在日色金光裡,飛舞翩躚。兩人在金光銀光裡團團作舞,身形纖細,姿態紛飛。衆人看得目瞪口呆,都覺得以前認爲女人打架都是抓頭髮撞肚子沒什麼好看,原來是大錯特錯,有實力的女人打架,力度和身形皆美,那種柔韌健美體形裡爆發出來的力量和姿態,那種陰與陽的完美融合展現,纔是真正的奪人眼目。
然而戚真思納蘭述卻皺起眉頭,都喃喃罵一聲:“可惡!”
很明顯和君珂動過手的向正儀,一開始就抓住了她的弱點。知道她的內力不足是硬傷,再次以重兵器逼得君珂無法落地,長久提氣在空中騰挪是很傷內氣的,消耗會比在地面過招還要快,君珂仗着身形輕靈輕功有成暫時不露敗象,但長久下來,必定要輸。
當然,向正儀這麼做自己消耗也是極大的,所以現在她等於和君珂在拼長力和內力。她若先停息轉向地面,她的勝算便去掉七成,因爲那時她必已力竭;而君珂如果先支持不住落下臺,自然是她全勝。
不過也是一場賭而已。
戚真思摳摳臉,眼珠轉一轉,招呼兒郎們,“來!比武獻藝咯!”
她搭的高臺,正對着擂臺,最下面一層也設置了擂臺的平臺,就是爲了在關鍵時刻幫君珂一把。她一聲令下,立即跳上去兩個堯羽衛,捉對廝殺,兩人一人扮演向正儀,卻套了兩個大寬耳朵,抓着個九齒釘耙;一個扮演君珂,卻套了個虎皮裙,握了個金箍棒。
砰砰乓乓,金箍棒遇上九齒釘耙。
“師兄!”八戒向正儀揮舞釘耙,虎虎生風,悲切長呼,“師父明明愛的是我!你爲什麼要橫插一手!”
“師弟!你好沒羞恥!”猴哥君珂金箍棒迎頭狠砸,“師傅愛的是我!不然當初也不會千里跋涉,頂風吃露,爲我冒險上五指山,解救我於五百年壓山苦難中!”
“那不過是佛祖指示,師父不過是要你個不要錢的保鏢!”八戒大耳扇風,釘耙掛着喇叭花,“師傅真正的心頭肉是我,他最聽我的話,最憐我過肥勞苦;最討厭你到處撒尿,最嫌你猴兒聒噪;前兒個師傅還和我講,六耳彌猴那事兒搞不好是你故佈疑陣,你個猴精猴精的,早就看中了師傅的紫金盂,不是我老豬看守得緊,你哪裡肯一直陪到西天!”
“放你個豬臭屁!”猴哥君珂一陣棒打如劈風,“師傅說你一身贅肉還沾花惹草,高老莊早早擡了媳婦;說我身軀精幹還意志忠貞,女兒國不爲女色所迷;他說他看見你一肚子肥肉直晃盪就覺得要尿頻!”
“他說你一身猴騷氣聞見了就要胃下垂!”
“他說你兩隻大肥耳切絲爆炒都沒人要!”
“他說你拔毛過水爆油正好一盤兔子肉!”
“……”
臺上的“公主神眼兩美爭一夫”都沒人看了,都奔來看“豬八戒孫悟空兩美爭一僧”了。
底下鑼鼓喧天,八戒猴哥新劇情,向正儀君珂卻不爲所動,君珂是原故事傳播者,當然沒什麼新鮮感,向正儀卻是知道堯羽衛的德行,早咬牙告誡自己,不管他們搞出什麼幺蛾子,我自巋然不動。
戚真思看這招沒用,眼珠一轉,對“猴哥八戒”打個手勢。
“猴哥!你敢和我說你愛師傅?師傅說你勾三搭四!前陣子他親眼在牆頭看見你在巷子裡和牛魔王卿卿我我!還有你們打架就打架,說那麼多!師傅說你們一定有姦情!”
向正儀此時正一招揮出,將欲待落地的君珂遠遠逼到擂臺一側,眼看她雖然粘在槍尖不墜不落,如風擺輕荷般自然,但剛纔那一讓,已經帶了幾分吃力,不禁心中一喜,一喜之餘便聽見了底下的臺詞,聽進耳的一霎,她不由一怔。
這好像已經不是在說什麼奇怪故事了,似乎說的是真人真事,似乎指的是君珂?納蘭述懷疑君珂?借戚真思之口表達?
這麼一想她忍不住看向君珂,對面君珂,似乎也聽見了,卻面色平穩,似笑非笑,完全沒有被這句話所動的意思。
向正儀心有所動,隨即便聽見了下一句。
“八戒,你老實交代,那晚在女兒國國主後花園裡,白骨精和金角大王私會的事兒,師傅說是你故意安排的,想要引猴哥我上鉤,是也不是!”
向正儀心中一驚,霍然回首。
一句“不是我!”幾乎到了嘴邊,纔想起來這是在比武場,急忙又扭過頭。
比武瞬息萬變,一扭頭在常人不過一瞬間,在對戰的人之間,卻已經足夠改變局勢。她頭一扭,招式就鬆,招式一鬆,手底就一慢,手底一慢,虎虎生風無處可泄的槍風之牆,便出現了一條空隙。
“鏗。”
金屬和金屬相撞的聲響,細微卻又令人振奮,一霎間君珂一直被逼浮在半空的身形,飛速下沉,長劍鑽入縫隙,順着金光的軌跡,飛襲而至!
向正儀大驚,急忙回槍自救,君珂卻是虛招,趁她回槍,身子半空中一個筋斗,已經穩穩落地!
她一落地,二話不說,反身搶近,劍光騰舞,在身側卷出無數道浮沉的光帶,光帶裡,臺上臺下的紙屑灰塵都被捲起,如奔馬攜住煙塵順着無形的空間大道四面竄突,驚得浮雲撕扯,雨橫風狂!
此刻,換君珂快打!
向正儀一口氣沒換過來,正迎上這殺氣凜凜騰舞萬千的劍光。一瞬間如杏花紛落春雨飛輕,四面微光濛濛落英紛紛,只是那杏花春雨,看着固然美麗,觸着了便是凌厲的劍鋒。
前刺、斜掠、正挑、側劈……
退、退、退、退……
一連串密集的金屬交擊聲聽在耳中直如一聲,君珂的劍法似乎自有奇異之處,每次和金槍相擊都會產生一種奇異的震動,那點震動自然不會使臂力非凡的向正儀麻丟槍,所以她十分奇怪君珂爲什麼要費那力氣非要搞這個劍震?然而此時也不是思考的時辰,她一直在退,於潑風般的劍光裡尋找反擊的機會,再綿密的劍法都有使完的時候,只要君珂一換劍法她便有了機會,然而君珂左一步右一步,用一種奇異的軌跡帶着她轉來轉去,一套劍法使完了二話不說再使一遍,向正儀差點沒氣歪了嘴。
她在這臺上轉來轉去,轉到發暈也轉到發煩,煩躁之下驀然一聲喊,不顧君珂長劍挑到面門,金槍一抖悍然挑起,挑出七八個面盤大的槍花,直奪君珂心口!
她不顧毀容悍然反擊,君珂爲保性命只有回劍橫拍,驀然一聲大響,硬碰硬導致兩人身子都晃了晃,君珂蹬蹬退後兩步,向正儀身子一晃,腳跟向後移出半步。
隨即她心中一沉!
身後懸空!
不知何時,她已經被君珂七繞八繞,繞得帶到了擂臺邊緣而不自知!
向正儀身經百戰,劣境之下驚而不亂,身在半空一聲清叱,手中金槍已經倒挑而起,反手狠狠向擂臺下地面一紮!
金槍槍身長,只要扎住擂臺下地面,她借勢便可躍起,重回擂臺之上。
金槍閃電般紮下。
槍尖觸及泥土。
向正儀心中一喜。
槍身突然段段碎裂!
向正儀此刻身子重心全在槍上,驟失依靠,霍然栽落!
歷時半個月的武舉之爭,在碎裂的金槍和這翻飛的一墜裡,塵埃落定!
向正儀,敗!
百姓譁然之聲巨大得像浪潮捲了過來,人羣也像浪潮捲了過來,三百精兵組成的人牆,一瞬間也差點沒能阻止人潮,險險被踩踏翻倒。
無數人張着嘴,用各種聲音亂七八糟地喊着君珂,喊着那個不被所有人看好,卻最終一路走了下來,最終站到了最後的少女。他們不知道自己喊什麼,爲什麼喊,卻只覺得這一刻心中熱血如沸,堵在胸臆不吐不快,直欲化做巨浪雄濤般的呼喊,在這平靜了多年的燕京上空,翻卷起又一輪烈雨飛雲。
落地的向正儀一個翻身站起,低頭看自己隨身多年的金槍,已經碎成無數段。
一瞬間她終於明白剛纔君珂不斷劍震她槍身的用意。
君珂算準她金槍經過一段時間強劈猛砍,金屬張力已經到了極度負荷,那一陣不斷的細微震動,就是使金槍進一步發生變化,逐漸分解。
君珂也算準她這性子,最後必然會使出硬碰硬的招數,已經被震動得脆弱的金槍,再次面臨一次大震。
而最後向正儀落擂臺反手那大力一插,金槍終於被逼破極限,徹底斷裂。
如果說前面做的這麼多動作都只是伏筆,最後她反手自救這一插,就是加在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切都在君珂計算中。
這也是因爲她的槍不是真正的黃金槍,是鍍金鐵槍,但也沒有誰真將黃金用於戰場,黃金質軟,不夠鋒銳。
向正儀立在臺下,於人海呼潮裡轉瞬將一切想得明白。
隨即她擡起頭。
臺上,君珂手拄長劍,微微喘息。和向正儀這一戰,也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和智慧,見向正儀看過來,她給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笑容輕軟,像這一霎晨間剛帶露綻放的玉蘭花瓣。乾淨、柔和、載滿人間至純的芳芳。
向正儀眼光越過她的肩頭,看向她身後。
那裡,納蘭述手扶桌案,望着君珂背影,笑的坦然清亮,充滿驕傲。
兩人都面色霽朗,毫無任何被剛纔那番話影響的陰影。
向正儀若有所悟。
隨即她收拾起自己的金槍,武器雖毀,也不可隨意丟棄,那是她多年習武歲月的見證,至今日總有結束。
四面沉靜下來,看着燕京驕女的動作,猜想着這橫行燕京從無敗績的少女,最終會有什麼反應。
無數人緊張起來,繃直了身體。
只有君珂,依舊微笑平靜地看着臺下。
向正儀將金槍小心地收好,才仰起頭,認認真真看着君珂,清清楚楚地道:
“我輸了。”
我輸了。
一句話如此艱難,而又如此簡單。
不輸在武技上下,而輸在心智高低。
不輸在武器精粗,而輸在定力浮沉。
不輸在毅力有無,而輸在——對納蘭述信任與否。
向正儀並不將自己的失敗歸咎於戚真思的鬧場——同樣一人一句攻心話,君珂還是先聽的那一個,然而君珂不爲所動,堅信納蘭述不會無稽地懷疑她;她卻因此心思浮動,當真以爲納蘭述懷疑了她。
誰心動,誰就輸。
向正儀心服口服。
接收到她的目光,君珂終於笑開。
她擡起頭,立於擂臺之上,將手中長劍,用力向天一舉。
一霎日光如被雪色劍尖接引而下,剎那落她滿身如王者冠冕。
武德門金光大道,呼聲如潮,燕京百姓,見證這少女由初入燕京的懵懂被害走向今日的強盛無畏;見證這一刻少女終於立於人上,履步雲端;見證那一聲等了很久、努力了很久、磨折了很久,卻最終擷於她手的,宣告:
“聖和三十六年武舉,武狀元,君珂!”
聖和三十六年破天荒隆重的武舉,破天荒地在兩個女人的對戰中落幕,破天荒地誕生了大燕開國以來第一位女狀元,或者還有別的破天荒,但那也許已經是後話了。
在武德門萬衆歡呼,戚真思不顧規定爬到人頭上放煙花,逢人就散發傳單表示臺上女狀元就是她徒弟然後被呸一臉的時候,燕京城門,冷冷清清出去了一乘小轎。
三兩侍女相隨,一二轎伕擡轎,那模樣,也就是普通殷實小戶人家女兒出行。
無人想到轎子裡坐的曾是天之驕女,名動京城,燕京淑女稱第一。
離開燕京的人,特意選了這個萬人空巷爲君珂的時刻,以避免離去的尷尬和被辱。
然而有些羞辱早已深刻骨髓,連同此刻必須如喪家之犬般避人而行,一樣是不可忘記的恨與仇。
他人冠蓋動京華,而我淒涼獨自行。
青布簾被一雙雪白的手指微微撩開,那人隱在帷幕後的臉,微微偏轉了蒼白的下頜,遙望着武德門方向,細細聽着風中傳來的歡呼的名字。
半晌,帷幕的下半端,那露出的脣角,微微一動。
一個蒼冷冰涼,鬼氣森森的笑容。
隔三日,武舉三甲陛見,君珂、向正儀,查近行。查近行毫無疑義地戰勝韓青凱,奪了武探花。君珂心底爲他有隱隱的惋惜,以他的實力,其實是完全可以問鼎狀元的。
按例便是進行封賞授職,向正儀參加武舉就是衝着君珂去的,她向家本就是軍界無冕之王,有沒有職務都無關緊要,多了個實職,反倒會讓皇帝緊張,於是殿上順手就將皇帝關於封她爲武略校尉,御林軍副統領的職位辭了。
納蘭弘慶樂見其成,客氣幾句也便完了,君珂想着這個御林軍副統領的職務可不會落在自己頭上,皇帝要是安心把睡覺的地方讓她管,她還不敢睡呢。
接着是查近行,看得出來皇帝對這位三甲中唯一的男寶貝十分欣賞,封了他驍騎大營參將,還賜了金銀屋宅,君珂也爲他高興,無論如何,落魄的鄉下男子,從此終於可以供養母親,不用再撿泔水了。
只是他那驍騎營的去向,讓君珂有些不安,驍騎和御林軍一樣,是貴族子弟組成的拱衛京畿和宮城的軍隊,前者負責京中警戒,後者負責皇宮,京外十里,還有九蒙旗營,都是護衛皇族的最中堅力量,對子弟的出身和忠誠度要求十分高。那裡王侯子弟比比皆是,尋常官宦子弟都不算個啥。燕京貴族的德行,君珂是領教夠了,查近行那個出身,還有他的耿介性子,受得慣麼?
然而擔憂也沒用,何況這三處地方,算是燕朝福利最好待遇最優的軍營,吃穿用度,都不是邊軍可比,窮困的查近行,也該過過好日子了。
封完那兩人,殿上好一陣沒聲息,君珂心想陛下可真是難爲您了,想必爲咱這個職務愁上好幾天了吧?這還沒掂量完呢?
她對自己的情形心裡有數,出身冀北、和皇朝最忌諱的藩王走得過近、又是女子,朝廷從上到下都不願看見她出人頭地,爲此也屢次三番試圖阻擾,是她運氣好,一直走到現在。然而就算拿個武狀元,也萬萬不可能給她什麼要緊實職。
拱衛皇城的肥差自然是沒有的,獨掌一軍的正職也是不可能的,或者,九蒙旗營一個副將什麼的?
君珂正在那猜度,驀然聽見上頭皇帝滿是欣慰的語氣,“君供奉神眼絕技,未曾想武技也超羣,如此人才,是我皇朝之福,焉能不重加封賞?”
嗯,是啊,人才啊,給個副將吧。
“封武略將軍,實授……”
君珂一怔,武略將軍是武散階從五品,還是比不上她的文散階,但問題是,這畢竟是將軍銜,有了這個銜,她日後起點極高,這下可真是“從重封賞”了。
怎麼和她想得有點不一樣?那是不是就給她個超級別的武散階,乾脆實職不給了?
君珂正這麼想着的時候,後面皇帝的話來了。
“實授雲雷軍總統領,享統帶雲雷軍十三營之權,駐軍燕京麓峰山,拱衛九蒙旗營,欽此。”
雲雷軍?
十三營?
君珂瞬間被這兩個陌生的名詞給轟昏了,雲雷軍?大燕有云雷軍嗎?
十三營?十三個營?一下子給她十三個營?十三營滿員有數萬兵力,在皇族嚴格控制兵權的京畿,數萬兵力就是相當有實力的軍事力量,一下子她就成了數萬大軍的統帥,還是唯一的?
君珂有點暈暈呼呼,不是被重賜的喜悅衝昏了頭,而是現實和想象相差太大,天上好像是掉下了餡餅,但這餡餅如果是玉帝老兒去年忘記吃擱在櫃子裡發黴發硬生蛆的呢?
而且這兩個陌生的名詞,怎麼隱隱約約覺得有點熟悉呢?好像在哪聽過,但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了。
“還不快謝恩?”一邊的沈夢沉微笑提醒,君珂怎麼聽都覺得這話別有意味,可是這人說話從來都別有意味,哪怕他說去噓噓你都最好想一想他的實際意思是不是去挖茅坑好讓你掉進噓噓裡。
君珂纔不要去看他,她看一眼納蘭君讓,在燕京這些最高層人物裡,她還是願意相信皇太孫殿下。
納蘭君讓面無表情,堅持只看地面金磚,君珂想這傢伙不願和她對視,是不是心虛呢心虛呢?
上頭皇帝溫和的目光射下來,不管什麼雲雷軍十三營是麪包還是陷阱,此刻已經容不得她遲疑。
她決然一個頭磕下去。
“臣,領旨!”
回到府裡的君珂,還處於雲端狀態,這個,那個,一眨眼,她就成了統領大軍的將軍了?
可能嗎?
賀喜的人一撥又一撥,君珂迎來送往,吃酒吃到三更,送走客人後,醉醺醺抱着幺雞的大腦袋,一邊打嗝一邊笑眯眯道:“幺雞……呃……小珂……呃……當將軍了……呃……有權了……有人了……找到她們的機會……呃……更大了……你從今天開始……天天都洗乾淨……減肥……別讓太史看見你……罵我把你養太肥……呃……虐狗……”
幺雞瞟瞟自己快要垂地的肚子——人家哪有太肥,人家這叫十八塊腹肌好麼?只不過健美先生平着排,人家堆着來而已。
酒鬼對狗許願,牆頭上有人雙手枕頭靜靜地聽,牆頭上雜生幾朵晚香玉,在夏夜的風裡依偎於他頰側,暗香隱隱,花瓣舒展如絲綢,卻不抵他臉龐光潔,眼波悠悠。
這人神情十分自在,嘴裡卻在不住嘆息,很幽怨很寂寞很悲涼很煢煢孑立的那種,底下打嗝不斷,他嘆氣不息。
這年頭,人不如狗啊啊啊。
嘆到第十聲,牆頭草葉一動,多了一個人。
那人酒氣熏天地躺在他腳頭,也學他雙手枕頭,姿態自如,可惜畢竟酒多了身子不穩,不一會就往牆下一栽。
納蘭述嘆口氣,一腳勾住了那不省心的傢伙。
“回去睡吧,啊?”他有點不甘心地道,“你又不是男人,不需要睡慣牆頭。”
底下的人沒回答,他以爲她睡着了,頭一低,那人抓着他的靴子,目光灼灼盯着他。
她黑夜裡專心看人的時候,眼瞳裡便金光泛起,恍惚間便似去年牆頭初見,他撲向她懷中,她一側首,隱約裡金光一閃。
那黑夜裡一抹金色光華,從此抹不去地亮在了他的視野,從冀北到燕京,牆頭不是那個牆頭,心情還是那份心情,歷一年多風霜雨雪,更飽滿而鮮明。
“這麼看着我幹什麼?”晚風輕輕,夏夜靜好,納蘭述的語聲也不由自主帶了幾分溫柔,含笑撫了撫君珂的臉頰,爲指底細膩溫軟的觸感而微微停留。
君珂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忽然頭一歪,就勢靠在他的掌心,像一隻溫順而依戀的貓兒,還將臉在他的掌心蹭了蹭,自己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合上眼睛。
納蘭述脣角忍不住微微彎起,俯下臉去認真看睡着的貓,掌心裡的臉,似乎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睫毛不算很長,卻微微打彎,便多一份俏皮可愛,脣上沾了酒,鮮亮得像早春的石榴花。
納蘭述忍不住俯下頭去。
君珂突然又咕噥了一句。
這回納蘭述隱約聽清了她說的是什麼,手一頓,神情愕然。
似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將身子俯得更近些,君珂果然又咕噥了一遍。
“……納蘭……我有權了……我有兵了……以後我可以保護你了……”
納蘭述怔在夜風裡。
良久,輕輕笑起來。
他富有冀北,子民無數,廣闊土地和強大軍隊,將來就是他的,所有人都認爲他強大而尊貴,所有女人都因此要求並渴望着他的保護。
卻有一個人,這麼心心念念,記着要保護他。
不認爲他擁有實力就該天經地義付出,只記得要平等、尊重,在接受之後不忘記給予。
納蘭述原本有幾分吃醋的,爲這丫頭升官只記得找朋友,然而此刻心中滿滿,都是這夏夜星光明亮,繁花無數。
攬着呢呢喃喃的小醉貓,想着那“雲雷軍”、“十三營”,他苦笑起來,有點憐惜地撫過君珂舒展的眉端。
她雖然不太相信這樣的好運,但內心深處還是歡喜和期盼的吧?
真是不忍看見她的失望。
只是……
納蘭述輕輕地打了個手勢,戚真思不知道從哪裡詭異地冒出來。
“明天某人新官上任,帶一批人悄悄跟着。”他愛憐地攬着醉貓,仰頭看繁華的星色,“不必多事,但也不必客氣。”
他對戚真思咧嘴一笑,笑出森森的白牙。
戚真思也對他咧嘴一笑,白牙一亮,活像一對雪原上的狼。
君珂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早上醒來怎麼好端端地在臥房裡。酒醉的隱約意識裡,似乎一直有人攬着她在牆頭看月亮,風輕輕雲淡淡星光融融,一切靜謐美好,夏夜的涼風吹透胸臆,似乎做了個長而美滿的夢。在那樣的夢裡,一切都完美順遂地走下去,一切都琉璃光華地亮起來;在那樣的夢裡,似乎有人輕輕抱了她走過迴廊花榭,廂房照壁,送她進溫軟如雲端的被褥裡,然後在她額頭落一個比夜風還要逶迤的吻。
比這明豔夏夜還要美妙的夢。
早上起來她精神抖擻,匆匆吃了早飯,便帶着她家神犬出城門,去兵部報了到後,便直奔京郊三十里外麓峰山。
兵部給她撥了一隊親兵,說是護送她去麓峰雲雷大營,君珂聽着這神氣的名字,只覺精神振奮,她也無心和兵部那羣官兒們喝茶說閒話,匆匆帶了人便直奔城外,準備和自己的十三營見個面。
她身影剛一出兵部衙門,剛纔還一臉正色和她說話的官兒們,齊齊住了口,對視一眼,露出詭秘的笑容。
“兄弟,看好戲去?”
“得了,那麼遠的路,跟過去豈不累着?還不如等在這裡,看我們的武狀元君將軍回來哭鼻子,也是一場好戲。”
“哈哈!”
兵部裡的笑聲並沒有傳到君珂的耳裡,她帶着親兵快馬奔馳,到了麓峰山下,麓峰是京外最大的一座山,山勢連綿,親兵帶她在西山口停馬,指着前方一處平地,陪笑道:“統領大人,這就是麓峰口暫定的雲雷大營。”
君珂一瞧。
險些從馬上栽下。
你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