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靜裡,三百人吼出的嗓子清晰得像炸雷,炸得所有人的表情都一片空白。
場上對陣的其餘隊伍的馬出現騷動。
棚子裡有地位佔據一席之地的各大家族面面相覷。
雲家家主本來是半站起的,忽然向後一個踉蹌。
雷家本來是滿面春風試圖對悍馬敢死隊揮手的,手齊齊僵在半空,忘記放下來。
兩個雲雷最高家族的家主,忽然對視一眼,齊齊看見對方慘白的臉色,和眼底的驚駭。
驚的不是這三百騎的煞氣威風,那雖然讓他們震撼,但還沒到失態的地步。
驚的是這一聲“主上”的稱呼。
由來大陸規矩,等級稱呼分明,各家屬下可以稱呼主人主子或少爺老爺,帶兵的稱呼將軍,世家的稱呼家主,但“主上”這樣的稱呼,只會出現在一種情況。
擁有一國,帝王級!
雷家家主立在棚中,呆呆看着君珂背影,看着那個剛纔還被他呵斥,被他隨意拿來打賭的“外地低賤行商女子”,白衣尊貴,披風飛卷,行到她的隊伍之前。
立即有一個目光銳利,腰板筆直的騎士,牽來一匹黑色的駿馬,在她面前微微躬身。
與此同時,悍馬敢死隊每個人的目光都專注地落在少女身上,無人對那些驚訝議論的雲雷百姓多看一眼。
這是紀律,也是威信,這個細節展現出來的內涵,令原本抱着一分“或許是做作?”想法的雲、雷兩家家主,最後的一絲希望破滅。
君珂一笑,翻身而起,雪白披風一卷,在半空展開飛雲一片,悠悠罩落。
她微微擡起手。
人人仰首。
她向對面一指,唰一聲,重弓上弦長槍斜指,聲音如刀切整齊,所有鋒銳都沿着她指示的方向,逼向對手,對面列隊整齊的隊伍,爲悍馬敢死隊的沉肅和煞氣所驚,不由自主後退。
包括流雲軍在內。
這一退,流雲軍和雲家頓時面色死灰。
不戰而退,這一仗已經必輸。
人人眼神驚駭——對方是什麼隊伍?擁有這樣的鐵血氣質?
雲雷勇武彪悍,但畢竟多年沒有戰事,沒有殺過人的戰士,終究要少了一分鮮血生命才能淬鍊出的凶煞森冷之氣,而這點,久經戰場的堯羽,和長年爭奪草場的羯胡騎兵,都不缺。
對方陣型微亂,高踞黑馬之上的白衣少女,微笑環顧場內,昂起的下頜承載着屬於她的淡定和驕傲。
萬衆此刻屏息。
“果然是她……果然是她……”低低的喃喃聲響起,雷家家主回頭,看見自己的兒子眼光發直,盯着君珂背影,“先前看着有幾分像,果然是那晚城外,和咱們訂下協議的神秘雲雷首領!”
“混賬!”雷老爺子一個巴掌便煽了過去,“早不說!害咱們丟這麼大的醜!”
雷大爺捂住臉不敢爭辯,眼神懊惱——這誰能辨得出?之前的梵君和城外那個黑袍陰冷的神秘人,相差太大了!老爺子你不也沒認得出?
雷家人臉色凝重,此時他們已經想到一個可能。
“哈哈,老雷,果然是你們的秘密武器啊。”雲家家主笑得陰冷而快意,“就怕這武器,先捅了你們的要害還懵然不知,當真可笑!”
“那也比被那武器一劍當胸要好。”雷家家主已經鎮定下來,一邊反脣相譏,一邊悄悄囑咐兒子,“傳下令去,雷霆軍不要搶領軍位置,讓給悍馬敢死隊。”
沒眼色得罪了人家,再不補救,當真要找死嗎?
雲家家主卻在此時,站起身來。
他原本後倒在椅上,此刻站起,筆直的背微微前傾,忽然就顯出老態。
衆人的眼光唰一下轉向他,等着他的抉擇。
他們等待一場註定被所有人銘記的決戰,等待百年世家的落寞退場,或者再次強勢宣告自己的不可戰勝。
“不用比了。”雲家家主苦澀的聲音傳遍場內,“我們認輸。”
萬衆譁然,連君珂都微微揚起了眉。
雲家沒有道理現在就退縮,這不是往日只決勝負的大比,雖然悍馬敢死隊氣勢逼人,暫時壓制了名垂雲雷多年的流雲軍,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雲家在這場生死攸關的權力博弈之中,不應該退讓一分。
雲家家主慢慢站直了身體。
他已經看出了對方胯下馬是騰雲豹,當初以爲她只有一百騰雲豹,結果她又拉出三百,如果三百不夠,她是不是還能拉出幾千?
重甲騰雲豹騎兵,是當今天下絕無僅有的騎兵配備,這一比,流雲軍必敗,前兩場雲家精銳已經有所折損,他不能再讓這三百最精銳的流雲軍覆滅在對方手上,他必須保存實力,等待老祖的迴歸。
只要實力仍在,便有東山再起機會,一時榮辱,何足道也。
“爹爹!”雲青宇大驚失色。
咬咬牙,忍下涌到咽喉的逆血,雲家家主後退一步,對雷家家主扯出微笑,“老雷,你贏了。”
按照規矩,爲了保證雲雷掌權者的地位穩固,所有前兩場的勝者,都只能歸入雲家和雷家,再以最後一比定乾坤,勝者只能出於雲雷二家之中。當雲家向屬於雷家的隊伍認輸,數百年來雲雷城從無更改的政治格局,終於在此刻易主。
大驚之後又狂喜的雷家,經不住這大起大落的情緒折磨,雷昊呆呆望着遠處的君珂,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我們走。”雲家家主狠狠一擺頭,雲家子弟拳頭攥緊,滿面悲憤,咬牙跟着出了棚子。
場上附庸於雲家的隊伍立即做鳥獸散,只有流雲軍還保持着完整建制,緩緩退場,神色冷肅,面無表情。
雲雷人屏息沉默,面帶哀傷之態,看着掌控雲雷數百年的第一世家,從輝煌舞臺上黯然謝幕。
君珂冷眼旁觀,雲家的流雲軍確實不是弱者,雲家肯不戰而認輸,打的還是想保存實力捲土重來的主意吧?
雲家能屈能伸,倒是值得一讚,可惜他們情報工作做得太差。
君珂微笑,馬鞭輕敲,如果雲家知道她身後是兩萬雲雷軍,並且隨着他們的認輸,兩萬雲雷軍將立即進駐雲雷,只怕死也不會認輸吧?
“承讓承讓!”雲家黯然退場,雷家喜笑顏開,雷家家主手一揮,“雷霆軍出動,護送雲家兄弟們出城!”
這是擺明了不放心,要押解他們離開雲雷城,保不準還有半路暗害的心思,雲家子弟勃然色變,雲家家主冷笑一聲,“多謝!不過流雲軍是我雲傢俬軍,自然也該和我們一起走。”
雷家家主微微猶豫,場上君珂忽然遠遠笑道,“何必讓雷霆軍跑這一趟呢,淨塵大師是此地仲裁之一,昭德寺武僧素來公正,不如勞煩諸位大師。”
衆人都一怔,看向君珂的眼色啼笑皆非——昭德寺地位特殊,雲雷兩家都不敢指使,這外來女子,隨隨便便開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阿彌陀佛。”淨塵微微合十,“女施主所言甚是。”
所有人瞪大了眼睛,掏掏耳朵——今天的事真是處處透着古怪。
雲家臉色更難看,雷家也露出凜然神色,兩家都沒想到,君珂竟然連昭德寺都攻下了。
一批武僧伴隨雲家遠去,雷家家主長舒了一口氣,轉頭看臺上幾位仲裁。
在他灼灼目光逼視下,幾位原本屬於雲家陣營的長老立即垂下眼,毫不猶豫聯合宣佈,“雲雷大比,乾堂雷府勝,按例,繼任雲雷宗主!”
百姓的歡呼聲不怎麼熱烈——雷家這個勝利實在來得缺乏說服力,衆人倒是對悍馬敢死隊更服氣一些。
“諸位父老。”雷家家主接過長老們奉上的宗主金劍,脣角掠過一抹苦澀的笑意,隨即上前一步,大聲道,“雷某不才,忝爲宗主,日後必將不負此任,還望各位鼎力相助,今日在此,先宣佈兩件事。”
“其一,”他一指君珂,“恭請悍馬敢死隊隊長閣下,繼任雲雷宗乾堂堂主。”
衆人歡呼,覺得該當如此。
“其二,”雷家家主聲音一沉,咬了咬牙才道,“並請悍馬敢死隊麾下兩萬一千三百一十六名雲雷軍兄弟,一併併入乾堂!”
歡呼聲戛然而止。
長老們一陣驚呼。
“宗主,你……你瘋了!”一位雷家派系長老拉住了雷家家主的衣袖,急促地低聲道,“兩萬多雲雷軍併入雲雷,你這個宗主,還能坐得安穩?”
雷家家主苦笑,撥開他的手。
雲雷百姓倒沒想到這些,只是陷入一陣茫然,被雲家灌輸了“雲雷軍是叛徒”的概念,天天看着城門血字,此時突然天翻地覆來這麼一手,誰也反應不過來。
又是一片窒息般的安靜,卻有一人聲音,清晰響起。
“諸位,”那聲音帶着笑意,平和安詳,說的話卻如巨雷炸響,“我是雲雷軍首領,君珂。”
轟然一聲,雲雷百姓齊齊站起。
“雲雷首領!”
“大燕叛徒!”
“西鄂攝政王!”
“堯國皇后!”
各種稱呼在場上此起彼伏,君珂皺眉聽着,心想頭銜還真多。
棚子裡醒來的雷昊眼睛一翻,又暈了過去;司馬欣如瞪大眼睛,捂住了嘴,忽然狠狠轉頭,瞪住了司馬嘉如,司馬嘉如避開了她的眼神。
其餘人還沉浸在這個爆炸般的消息裡。
“你一個外人,怎麼可以參加雲雷大比,怎麼可以做乾堂堂主!”有人大喊。
“我按照雲雷規則,代表我的雲雷軍,參加雲雷大比。”君珂淡淡道,“有何不對?”
“他們已經被逐出雲雷城,不算雲雷人!”
“哦?宗譜除名沒有?拿來我看?”君珂對臺上長老們伸出手。
長老們面面相覷——兩萬多雲雷人,要想從宗譜全部除名,是一項浩大的工作,大家一直忙着大比的事情,誰有閒工夫操心這個?
說到底,雲雷軍被逐,固然和大燕及時派人來挑撥有關,但歸根結底,是雲雷已經成型的各派勢力,不願意這樣一支團結而又有實力的隊伍加入雲雷,影響現有權力結構的平衡。
大燕離雲雷太遠,早已沒有了當初的控制力,甚至因爲皇陵的存在,還等於有把柄在雲雷手中,雲雷人,並不怎麼買大燕的帳。
“諸位父老,雲家之前曾對你們說,兩萬雲雷軍是叛徒,”君珂冷然一笑,“事實並非如此。我今日參加雲雷大比,一路闖關站在這裡,就是爲了對所有云雷父老,說清楚他們的冤屈。”
四面安靜下來,所有人仰着臉,在冬日寒風曠野裡,聽那少女說雲雷軍的來龍去脈。
聽她說雲雷一脈被大燕皇族剝權架空,淪爲京城地痞,生活潦倒。人人愕然。
聽她說雲雷地痞被大燕皇族視爲累贅,一心謀算要將他們無聲消滅,衆人的臉色開始不好看。
聽她說雲雷痞子被糾集一起編成雲雷十三營,她成爲統領,卻在一開始,飽受兵部歧視欺壓,有人開始捋袖子,大罵,“孃的,那些九蒙人,當初靠咱們纔打下天下,現在咱們還守着他祖宗的墳,竟然敢這麼對雲雷人?”
聽她說雲雷軍好容易練成,卻被皇城三營屢屢輕視,雲雷軍因此打遍京城,衆人眼光閃閃,大呼,“打得好!”
聽她說燕京事變,城外雲雷大營被驍騎營看守,公報私仇;城內雲雷駐地親屬,也因爲得罪驍騎營,而在那場災難之中,被堵死逃生之路,衆人唏噓流淚,怒喝,“驍騎營!”
“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雲雷軍。”君珂最後忽然微微彎腰,誠懇地面向所有人,“雲雷軍雖然是大燕要處置的對象,但如果不是因爲我捲入大燕削藩之爭,也許那場慘案不會來得那麼快,他們也不會那麼快被朝廷猜忌。諸位父老,若說有錯,只當怪我。但請萬萬不要因此遷怒雲雷軍,將無辜的自家兒郎,逐於家門之外!”
她下馬,一躬到底,久久不動。
雲雷人沉默下來。
那少女冒險獨闖敵城,彎下高貴背脊,只爲昔日同袍,迴歸家鄉懷抱。
而那些千里跋涉遠歸的遊子,寧可被逐家門,無處可去,城外風餐露宿,也堅決不再背叛她。
這樣生死交託,永不相負的情感。
馬上民族,多是熱血漢子,一霎的震撼靜默之後,便是海嘯一般的聲浪。
“好!好漢子!夠擔當!”
“阿彌陀佛。”淨塵忽然開口,“此事君統領之前曾和老衲提起,昭德寺可以擔保,雲雷軍確實無辜。”
德高望重的淨塵開口,百姓更加信服,呼喊聲熱烈。
君珂微笑起身,忽然一揮手。
衆人一靜,隨即聽見遠處響起羣馬奔馳之聲。
回頭看去,地平線一片煙塵,黑壓壓的人頭已經靠近,當先一展黑底金字大旗“雲雷十三營”!
那兩萬左右的鐵騎,狂卷而來,那麼快的速度,陣型絲毫不亂,漸漸靠近,眼力好的人,已經看見最前面,一個清瘦的刀疤少年,昂着頭,舉着旗,眼神疑惑茫然,卻又跳躍着希望。
刀疤少年,是當初舒平作亂時,最先表明對醜福既往不咎的那位,也正是他,在舒平死後,成爲了雲雷暫時的新首領,他叫姜輝。
姜輝今早醒來時,看見大批的隊伍出城而去,心知他們是去看雲雷最後的大比,他怔怔站在破舊的帳篷前,嘆息一聲。
自己這一生,怕是再也看不到雲雷城的任何事了。
他們在雲雷城外,已經露天居住了半年,眼看着這日子堅持下去也沒有盡頭,軍中很多兄弟已經喪失希望,整日混個半飽,就蜷縮在帳篷裡睡覺。
他看在眼裡,急在心頭,這樣下去,雲雷軍必垮,他已經在思考着,帶兄弟們離開雲雷,或者往更北的大荒澤而去,或者往南,前往南洋,重新博一席之地。
只是這一走,便真的是斷根的浮萍飄零的葉,永無迴歸之日。
他因此一直猶豫,直到今早,兩個士兵爲一個完好的帳篷開始打架時,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走!
就在今天!
雲雷大比一結束,城中人抽出空來,很可能就會對付他們。
奇蹟不會出現!
他轉身,一臉沉肅,正要吹響沉寂了半年的集合哨,忽然聽見身後,沙沙的腳步聲。
他回頭,看見肥得肚子拖出三層的幺雞。
……
姜輝舉着大旗,狂奔在前往東蘭山的道路上,他激動而又惶惑,不敢相信即將到來的一切。
報信的堯羽衛告訴他,向北走,東蘭山,一切重新開始。
如果不是幺雞的存在,他會以爲又是一場騙局。
遠遠地,便看見人山人海,半座雲雷城的人,都聚集在東蘭山腳下。
有些人已經開始回頭,目光閃亮,對他們指指點點。
姜輝有點不安,下意識地放慢速度,他還記得當初被逐出雲雷城的屈辱,也是這些人,縱馬奔馳,一臉鄙棄地將自己逐出城門。
隊伍在接近,十丈、五丈、三丈……姜輝掌心冒出了汗,悄悄握緊了自己的刀柄。
他身後所有的雲雷軍,也渴望期盼而又警惕不安地,抓緊了自己的武器。
“嘩啦。”
密密擋在前面的人羣忽然一分,空出一道寬有十人通過的通道。
雲雷軍都一怔。
要從人羣中通過?雲雷人人都攜帶武器,萬一是詐,瞬間便會陷入重圍。
幺雞忽然不耐煩地一甩尾巴,狠狠打在姜輝身下的馬屁股上。
戰馬受驚,一聲長嘶便衝了出去,姜輝想要勒馬也來不及,直衝人羣之中,其餘戰士只好也跟了上去。
人們立在兩側,伸出手來。
雲雷軍們心驚膽戰地盯着他們的手,擱在自己武器上的手指緊張地痙攣。
迎面卻都是寬容的笑,溫暖的手掌,拍在了他們馬身上。
“好小子!”
“兄弟,委屈你們啦!”
“回來就好。”
“有空給咱說說大燕什麼模樣啊,聽說很繁華,心情好,咱們就一起去打大燕,佔了他江山得了。”
……
誠懇而帶着歉意的笑意,歡迎親切的肢體語言,一路經過,紛紛讓開的人羣。
雲雷軍蒙了。
天上地下,忽然轉變,誰也經不住這樣巨大的落差。
人羣如潮水涌開,闢出寬闊的大路,大路終於到了盡頭,盡頭有人在微笑等候。
雲雷軍一擡頭,熱淚盈眶。
他們定定立在原地,忽然便沒有了動作,兩萬餘人,安靜如死。
四面雲雷百姓也漸漸安靜下來,面帶微笑,看看這頭和那頭。
君珂深深呼吸,輕輕微笑,在高原分外高遠蔚藍的天空下,向着伴隨她一路跌宕風雨,分分合合情感難言的那支軍隊,張開雙臂。
我的雲雷,歡迎歸來!
“統領——”
兩萬餘聲激越的呼叫匯成一聲,激起高原之上兇猛的颶風,感激和狂喜的淚水剎那飆飛,姜輝幾乎踉蹌地從馬上撲下來,一個撲跪,膝蓋在沙石地面上哧出長長的痕跡,一直延伸到君珂身前。
直直長跪,驚喜注視,霍然合身拜下,一個響頭,震徹高原。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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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楚和歡喜的情緒,捲過每個人的心頭,當雲雷百姓看見雲雷軍在君珂面前哭得像孩子一樣時,他們也禁不住拭起了眼淚。
君珂眼底淚光隱隱,不住扶起那些拼命擠到她面前,想要和她說話的雲雷軍,從頭到尾,只在絮絮地說,“好了好了,回來了回來了……”
雲雷軍熱淚縱橫,他們不是傻子,他們清楚雲雷的複雜和倔強,正如他們之前也不斷努力,但完全沒有成果,可是統領回來了,不動聲色,甘冒奇險,近乎神奇地讓雲雷爲他們敞開大門。
她沒有自私地趁他們走投無路,拉走他們的隊伍,她不僅讓他們迴歸,還讓他們最榮耀,最溫暖地回來。
其間艱難,她一字不提,只化爲此刻微笑,絮絮低語。
“雲雷軍回來了。”姜輝跪在君珂身前,一字字道,“是雲雷的,但永遠,是統領您的。”
“是統領您的。”所有人收聲收淚,俯身拜下,轟然作諾。
君珂的手,頓了頓。
一路行來,這支傾注了她最多心血的隊伍,她親手操持,眼看他們誕生、成長、強大、生疑、分裂、訣別、清算……恩恩起落,複雜難解。
到得今日,他們終於越過幾乎難以越過的命運藩籬,迴歸雲雷,也正式迴歸了她。
“過去的都過去了。”她扶起姜輝,“以後……”
“既然諸事已定,在下能否請求雲雷大比最後一項繼續進行,”忽然有人笑道,“奪桂者與簪花者,一戰。”
君珂霍然轉頭。
場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人,遠遠微笑向她致意,正是戴了面具的沈夢沉。
百姓譁然,一番波折,他們險些忘了這個規矩,此時想起,紛紛探問,“誰是簪花者?”
等到他們發現所謂簪花勝者竟然是君珂時,更加興奮莫名。
在周邊諸國之間,少年成名,大燕第一武舉女狀元的君珂,經歷早成傳奇,在各處酒樓被藝人傳唱,此刻衆人想到能夠眼見這一國之後出手,哪裡還肯放棄。
原本要離開的人,都紛紛停住腳步。
君珂皺眉,她實在沒想到,此刻沈夢沉跑出來幹什麼。
只差今晚最後一次,她和沈夢沉便一個毒脈得解,一個內力穩定,便有交手,也該在今晚之後,實在不該在現在。
沈夢沉又要幹什麼?
君珂的心砰砰跳起來——因爲雲家突然認輸,原本三個時辰的野戰自然取消,大比至此已經結束,沈夢沉此舉,莫非在拖延時間?
爲什麼要拖延時間?誰會有動作?此刻人都在東蘭山……
人都在東蘭山!
君珂渾身一顫,忽然摸到了一點隱在迷霧中的輪廓。
“咬咬!”她不動聲色走到柳咬咬身邊,一把扯緊了她的衣袖,在她耳邊急促地道,“我問你,如果此刻有人趁雲雷城空虛,佔據雲雷城,挾制所有城中親屬,那麼,除了羯胡之外,他們最應該從哪裡來?”
柳咬咬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東堂。大荒澤要想過來,必須經過東蘭山。只有東堂,雖然和雲雷之間隔着蒼芩山脈,其間有不少毒沼澤,但只要有人帶路,完全可以從山脈背面一個通道斜插而入,直擊雲雷高原!”
她霍然瞪大眼睛,“你是說……但那樣的道路,過來的人有限,雲雷在那裡安排了人把守,也沒可能完全不發現……”她眼神漸漸震驚迷惑,喃喃道:“……東堂?難道那天我看見的……”
君珂沒有在意她後來的自言自語,狠狠一拳頭擊在掌心。
東堂若有異動,換在平時自然能發現,但是現在,爭權奪利的雲雷,近期所有精力都在大比之上,誰來管?
雲家有沈夢沉潛伏,他自然有辦法令雲家懵懂不知;而雷家因爲自己的搞鬼,心思都在如何保全家族之上,也無暇他顧。
雲雷實力雄厚,全民皆兵,唯一城中空虛的時刻,便是這宗族野戰大比。青壯男子全部出城,或者參加大比或者來觀戰,城中剩下的只有部分老弱!
到頭來,雲雷城如果真的因此受襲,沈夢沉和她都是始作俑者!
更糟的是,東堂如果佔據了雲雷城,以此爲據點,進一步吞併羯胡,堯國後方就會立即不穩!
“你快點回去。”君珂急聲道,“把所有人一起帶走,先將醜福他們全部撤出雲雷城,再帶領雲雷軍和我手下那五千奴隸,立即回援雲雷城!”
柳咬咬也是絕頂聰明,臉色一變,三步兩步衝進雷家棚子,也不知道她用的什麼辦法,片刻,已經抓着宗主金劍奔出來。
“有了這個東西,”她將金劍對君珂晃了晃,“雲雷城的佈防才能聽我號令。”
“雲雷城很可能已經被攻擊。”君珂冷聲道,“你要做好攻城戰的準備。”
“是。”
“在外的這十幾萬雲雷人,”君珂吸一口氣,“我們不能讓他們知道這個消息,更不能讓他們回去。”
柳咬咬目光一跳。
君珂說得簡單,裡面的含義卻深得可怕,她指的是萬一東堂已經得手,定然會以城中老弱爲人質,逼迫在外十萬雲雷人,先將兩萬雲雷軍剿殺,再放下武器歸順。
兩萬雲雷軍未必怕十萬不成建制的雲雷百姓,但是剛剛回歸的他們,面對自己的親人,下得了手?到頭來能發揮幾成戰力?
所以君珂要想自保,就要先拴住這些雲雷人!
“留下他們?”柳咬咬決然搖頭,“不可能!雲雷軍給我帶走,你身邊力量不足,你想以一人之力留住十萬雲雷百姓?你瘋了!”
“我會有辦法。”君珂語氣不容置疑,“咬咬,爲雲雷軍的安全,我不能放雲雷人回雲雷城,但我也絕對不希望因爲這個原因,導致雲雷城淪陷,誰也承擔不起那樣的後果,咬咬,我把雲雷城交給你,在雲雷人回來之前,你必須解決敵人,保住它!”
“是!”
柳咬咬神情堅毅,君珂凝視她半晌,拍拍她的肩。
“咬咬,敵人是東堂。”她輕輕道,“我但望你記住,你現在在雲雷。”
柳咬咬身子一顫。
“柳咬咬從來只捍衛她腳下的土地!”
披風一甩,年輕女子決然而去,君珂目送着她從人羣后消失,轉身,笑呵呵張開雙手,“諸位父老,想看我獻藝,沒有問題。不過雲雷軍在城外風餐露宿半年,狼狽得很,可否允許他們現在立即回城休整?”
“好的好的,去吧去吧。”
“大師。”君珂對淨塵一躬,“當初您承諾的城西供雲雷軍紮營,如今拜託您了。”
淨塵目光忽然一縮,看定了君珂。
給雲雷紮營之事,可用不着淨塵親自安排,她爲什麼這麼說?
君珂坦然迎着老和尚的目光,昭德寺武僧必須回去,城中還有兩大寺廟,有他們在,裡應外合,咬咬纔多一分勝算。
眼看淨塵帶着剩餘武僧,陪雲雷軍離開,君珂才微微鬆一口氣。
她這才轉身看向沈夢沉,沈夢沉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止她的一切安排,此刻才迎向她的目光,眼神竟然微微欣慰。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他笑道,“小珂,你當真長大。”
君珂微微一笑,卻沒接這句話,而是一指他胯下馬,笑道:“閣下就打算用這匹馬,來和我交手?”
“有何不可?”沈夢沉低頭看看自己雖然也很神駿,但明顯比君珂的坐騎低上不止一個檔次的駿馬。
君珂微微搖頭,笑意坦然。
“這樣我可勝之不武。”她託着下巴沉思一會,展顏笑道,“我這馬是騰雲豹,大家都看出來了,原本我該撥一匹馬給你,但騰雲豹認主,隨便給你騎了反而不利於你,這樣吧,前方三十里,我有個隱秘馬場,專門豢養騰雲豹,你去挑一匹,我們再戰如何?”
轟然一聲,雲雷人兩眼放光。
果然是騰雲豹!
還有一個專門的馬場!
騰雲豹平常難得一見,竟然君統領還有一個專門馬場?
怎麼可能?
武人都愛好馬,騰雲豹這樣的極品,更是人人不肯錯過,一想到可以看見足足一個馬場的騰雲豹,人人都面色潮紅,激動得呼吸急促。
“君統領真是光風霽月!磊落性子!一點便宜都不肯佔,好!”
“應了吧,騰雲豹對戰,纔有看頭!雲雷大比數百年,還從沒出現過這樣的簪花奪桂之比呢!”
“既然有騰雲豹馬場,也帶咱們見識見識!”
“大家都去!”
……
“你我公平一戰!”君珂長劍平指,遙遙對準了沈夢沉,“我不佔你便宜,隨我去換馬!”
“換馬換馬換馬!”十萬雲雷人跟着鼓譟,被君珂調動起來的興趣和氣氛,瞬間將沈夢沉淹沒。
到了此時,沈夢沉已經不能拒絕,否則他會被失望的雲雷人撕成碎片,就算他不怕雲雷人,之後的計劃也會步步受阻。
沈夢沉微微笑起來。
先前是他要拖延時間,現在是君珂要拖延,還利用雲雷,逼得他不得不墮入她的算計,小珂,真是越來越讓他驚喜。
玩一玩,有什麼不好呢?
“要麼認輸,要麼,跟我來!”君珂一拍馬,看也不看沈夢沉一眼,騰雲豹撒開四蹄,箭一般射出去。
雲雷人轟然跟上。
向着,大燕皇陵方向。
風聲虎虎,如刀割面,君珂快馬奔馳,直奔遠處微微高山淡青色的輪廓。
據說大燕皇陵地勢特別,頗多神秘之處,莽莽高原,她不能回頭,不能轉折,這裡,已經是她如今要想博得時間,唯一能有所希望的地方。
沈夢沉要拖住她,她也要拖住沈夢沉,她還要拖住十萬雲雷人,還有那些潛藏在暗處,因爲她身份暴露,而欲待對她出手的所有人!
她現在是一個超級發光的大誘餌,奔馳在雲雷高原之上,身後跟着足可以捲動整個雲雷乃至天下格局的獸羣!
危險,卻激起胸中熱血豪情,潑辣辣綻放在這疏曠天風之下。
來吧!
都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