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夢沉和納蘭君讓這樣的一對酒友,註定除了國家大事便不會有一句多談,酒宴匆匆便散,沈夢沉告辭要回驛館休息,他並不擔憂他在燕京的安全,納蘭君讓只要不想大燕滅亡,最起碼現在就不會對他動手。
“陛下或可住在京中沈氏舊府。”納蘭君讓淡淡道,“朕已經命人替你打掃乾淨,舊地重遊,當可一慰故舊之思。”
自沈夢沉金蟬脫殼,出京立國,沈家不可避免受到了牽連,雖然兩宮太后皇后都姓沈,但依舊沒能阻止沈家的敗落,兩宮太后被遷往別宮,沈家其餘男女都被髮配到南疆,昔日鐘鳴鼎食的三大世家之一,轉眼風流雲散,現在京中提起沈氏,已經沒有幾個人想得起來。
沈夢沉似是出了一會神,才笑道:“也好。”
他似乎根本不因沈家被自己牽連有所愧疚,灑然舉步而去,當真帶着從人,就住進了人去屋空的沈家舊府。
納蘭君讓安排京軍重重駐在沈府周圍,也不知道是保護還是監視。
沈夢沉視若無睹,帶着自己從人進府,那些訓練有素的屬下很自覺地開始佈置,他一人漫步入了內院,屬下詢問他打算睡在哪裡,他隨口道:“扶綠軒吧。”
這是他少年時的居所,說出口的剎那,他也怔了怔。
扶綠軒扶綠依舊,翠竹蘭草,不因主人離去而枯死衰敗,反而更葳蕤了些,雖然少人整理修剪,缺了那份整齊精緻,卻多了幾分旺盛的生機,在視野裡茵翠爛漫。
他站定,在扶疏花木裡看那座檀紅色小樓,那些漫流在歲月裡的往事,撲面而來,突然便覺得窒息。
有那麼一霎,想要掉頭而去,然而最終他還是帶着漫不經心的微笑,輕輕步入——他的人生從來都是這樣的,不想做,不願做,無所謂做,但越是不想不願無所謂,越要拗着自己,迎上去。
轉過一道涼亭,荷池蓮花半殘,池旁白石桌邊,有人自斟自飲,聽見他的腳步聲,擡起頭來。
奄奄病色,嚴謹妝容,每根頭髮都抿得一絲不苟,衣領上的金紐擦得錚亮。
眼尖並熟知京城流行的人,卻很容易看出,那些首飾雖然華麗珍貴,但都是多年前的老式樣了。
這個女人,有種年華老去繁華落盡,卻依舊固守在自己的榮華和尊貴裡的驕傲。
沈夢沉看見她的那一刻,眼神裡卻有了微微怔然,隨即微笑。
“太皇太后。”
昔年的沈皇后,如今沈太皇太后沈榕,當初還是後宮之主時,只讓人看見她的散漫慵懶,當繁華不再沈家敗落,她反倒矜貴尊嚴,一絲不苟,端莊得叫人不敢褻瀆。
這纔是真正的驕傲,不肯如這蓮花頹敗的心氣。
“你居然真的選擇住在這裡。”沈榕微微一笑,笑容看來竟也有幾分熟悉,“不枉我等你很久。”
沈夢沉沒有在她對面坐下來,倚着闌干,笑而不語。
“看見這裡如今這般模樣,可快意?可歡喜?”沈榕也不讓他,自斟自飲,喝得很快。
“我不明白姑姑在說什麼。”沈夢沉笑得溫柔,眼神憐憫,“您喝得太多了。”
“沈家……”沈榕不答他的話,眼神惆悵環顧四周,“原來再煊赫的家世,敗起來也很快,哥哥走了,在南方服苦役,前不久來信說,一身的老風溼,怕是活不久,想求陛下開恩,就近養老;侄子們死了三個,有兩個被石頭砸死,死得莫名其妙;侄女們爲了生活,就近嫁了當地人,都是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世家公子,千金小姐,賤起來連豬狗都不如……”她譏嘲地笑了笑,忽然轉向沈夢沉,“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陛下,對於您這些陷身苦難的親戚,你就不打算提攜一把麼?”
“這話太皇太后該問自己纔是。”沈夢沉微笑,“我已經是別國人,遠水救不了近渴,您卻還是大燕之母,憑您的心智手腕,沈家雖敗,想要東山再起,似乎也不是難事。”
“大燕之母……”沈榕冷笑一聲,“是,我還在這裡,但就是因爲我在,沈家才遭受了這些,不是麼?”
沈夢沉又不說話了,微笑,一臉雲淡風輕。
“夢沉……”沈榕忽然站起身,將酒壺一推,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當年的事,不怪沈家,都是我心思太重一時糊塗……夢沉,事到如今,你要的也要到了,沈家也敗了,我也幾乎等於被幽禁,你……你還不解氣麼……”
沈夢沉淡笑着撥開她的手,輕輕道:“太皇太后,別激動……”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榕,忽然問了一個似乎完全不相干的問題,“你今天帶刀了嗎?”
一句話便如重錘,轟得沈榕立即放開手,失魂落魄一坐,雙手捂住了臉,“好……好……你果然一直記得……是我奢求了……我本就沒有臉面再求你原諒我……但夢沉……”她放下手,露出一張被淚水衝花了妝容的狼狽的臉,“沈家無辜,求你一救!”
沈夢沉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好像沒聽見這句話。
“我可以死在這裡,徹底泄你心頭之恨!”沈榕推開桌面,擡腳就往荷花池裡去,“恩怨了結,但求你就此放手!”
膝蓋剛剛碰上花池邊緣,她就再也不能前進一步,一隻手拎住了她的衣領,手指冰冷。
“別弄髒了我的花池。”
沈榕渾身一震,霍然在他手上軟倒下來,一聲嚎啕衝口而出,“你到底要怎樣……”
“我到底要怎樣?”沈夢沉將一張眉目如畫的臉,湊近沈榕,像是在饒有興致地觀賞她的哭泣,慢悠悠道,“是你到底要怎樣吧?太皇太后,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嗎?我最討厭你活得沒有自己,也沒有別人,只有沈家,沈家的榮耀、沈家的富貴、沈家的百年承續、沈家的不替繁華……到了今天,沈家敗了,你來求我,你還是滿嘴沈家,沈家!”
“你……”沈榕似有所悟,擡頭呆呆看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姓沈,有沈家纔有我,纔有……”
“閉嘴。”
清清淡淡兩個字,沈榕卻不得不立即閉嘴,沈夢沉的眼光,讓她明白,只要她再說一個字,她也好,沈家也好,都會死得很慘。
兩人僵在荷池邊,沈夢沉嫌棄地將她扔到石地上,扯了一片荷葉,慢慢擦了擦手指。
“夢沉……”沈榕伏在地上,絕望地看着他美而毫無人間氣息的臉,掙扎着道,“我真的從來不明白你要什麼……你覺得你做這一切有意義嗎?你反出大燕,建立大慶,看起來繁花着錦,立不世出之開國功勳,但你的疆土來自於別人百年經營,你掌控的權力鏡花水月如此虛浮,無論是大燕還是冀北納蘭,他們要想奪回這塊土地,比你費盡心思維持要容易得多,你的基業不過是無根之木無水之萍,稍有狂風暴雨,必將屍骨無存……你值得嗎?”
“那你值得嗎?”沈夢沉冷笑一聲,“你力保的沈家毀了,你的後宮之主也不存在了,哦,好歹你還是個太皇太后,聽起來很尊榮,如此看來,你還是值得的。”
“夢沉……”沈榕顫巍巍要去拉他的手,沈夢沉淡笑縮手,沈榕怔怔地看着他,盛夏的日光如此熾烈,她卻覺得心頭髮冷。
這冷意,其實很早之前就開始瀰漫……
“太皇太后呆在我這裡可有些不妥,還是命人送您早些回去吧。”沈夢沉衣袍拂動,從沈榕身邊掠過,走出幾步,淡淡回身,似笑非笑,手指對沈榕腹部一指。
“他很幸運。”他微笑,“比我幸運。”
沈榕軟軟癱在地上,多年中宮之主,今朝太皇太后,委落塵埃,無人顧憐。
盛夏的日光,潑辣辣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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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日光,照耀在堯國皇宮明黃的琉璃瓦上。
“慶燕結盟,沈夢沉願以大慶爲大燕屬國,撤開定凌關,允許燕軍駐入,兩軍以盟軍二十萬壓上慶燕北線,定凌、諸海二關成犄角之勢,遙對我堯國石界關,南線軍團主將鍾元易請求應戰。”君珂展開一封密報,脣角一抹淡淡冷笑,頭也不回地道,“太陽太烈了,你趕緊歇歇。”
納蘭述手一停,一堆書房侍臣手忙腳亂地捧走已經批好的奏摺,還有一批人汗如雨下在寫節略,七八個人跟不上納蘭述處理政務的速度。
聽見君珂的話,他擱筆,揮揮手命侍臣都出去,才起身走近君珂的書桌,按了按她的肩,笑道:“娘娘不妨一起歇息。”
君珂反手抓住他的手,嗔了他一眼。
納蘭述笑意更深。
三年時光,兩人都沒有大變,君珂眉目間多了幾分女子成熟風韻,卻依舊姿態亭亭,宛然少女氣息,偶爾笑起來,清越明麗,竟然和納蘭述看起來越來越像。
兩年半前,納蘭述手術之後身體有所恢復後,兩人便補辦了盛大而別緻的婚禮,當然,那場典禮官方稱呼叫冊後典禮。那也是明泰帝登基以來最爲宏大和特別的一場儀禮,至今堯國朝廷和百姓都在津津樂道。
除了典禮之上有幾件禮物有點煞風景之外,一切都很完美。不過隨之不完美的事情來了,皇后居中宮多年,卻一直無出。
這要換成任何一國皇室,風波事件必然層出不窮,可惜君珂也不是一般皇后,她掌兵權掌朝政,連天語都無法對她再形成任何干涉,還有誰敢囉嗦?
百官焦急,終究無可奈何,卻不知道七寶殿後殿的花叢下,經常埋下一包一包的藥渣。
君珂一直在避孕。
不是不想生納蘭的孩子,而是她不敢懷孕。
她和納蘭的大婚,是在納蘭述堅持之下舉行的,那時手術後不過半年,一場操勞,勞心費力,納蘭述的身體險些又出問題,之後雖成親,卻根本不敢經常有夫妻之實,君珂每日都處在擔憂和恐慌之中,害怕有一天會突然失去他。
這樣的情形下,想懷也懷不了。又過了一年,納蘭述開始恢復,他向來心疼她,身體一有所好轉,就把政事又接了回去,君珂時常和他爭奪,以至於有段時間朝中都在流傳“皇后野心勃勃,公然搶權”之類的流言。
於是君珂剛有點蠢蠢欲動,想要把十八個孩兒計劃納上日程的心思又被打滅了——她能懷孕嗎?宮中無妃,大事小事都需她定奪,再加上朝務,加上練兵,加上對西鄂和羯胡一直以來的軍事控制和政治防範,一大攤子事,如果她懷孕了,納蘭述定然心疼她不要她操持,定然強硬地要把政務給接回去,到時候那身體怎麼能夠支撐?出了問題,她哭都來不及。
術後五年,是個關鍵時期,君珂不敢讓任何意外情況影響到納蘭述的生命,她時常寬慰自己——反正還年輕,女人最佳生育年齡是二十八歲,正好夠熬五年。
柳咬咬倒是曾勸過她,皇室子嗣比天大,有子嗣才得皇位延續,否則萬一納蘭年壽不永,她身後沒有一子半女,以後日子怎麼過?
君珂含笑聽她勸,眼神很寧靜——納蘭若不在,那還有以後麼?
不,她不要搶着生育孩子,急吼吼地要爲皇室留種,於她執拗的內心深處,彷彿這樣做,便是放棄了對納蘭長久生存的期望,納蘭會活過五年,會活得長久,會伴她一生,他們會有大把的光陰去生一堆孩子,等幾年算什麼。
還沒有子嗣,納蘭也會弔着一口心勁,更加珍重他自己吧?
君珂覺得一切都可以放在第二位,只要納蘭述先活下去。
此刻她翻着密報,眼神裡淡淡惱火,三年了,她如履薄冰地過日子,眼看納蘭恢復得不錯,沒有擴散現象,想着過了五年之期,真要一切無虞,那時軍備完善,國力恢復,復仇和子嗣,都可以順利提上日程。
不想沈夢沉竟然先下手爲強,不惜俯首稱臣於大燕,和大燕合縱連橫對抗堯國!
密報紙張在手中沙沙作響,被君珂惱火地揉來揉去——她就不明白了,沈夢沉這個人到底是怎麼想的?費盡心思佈下那麼一個局奪來了一塊土地做了皇帝,然後又那麼輕而易舉交出去?他以爲天下是什麼?他手裡任捏的橡皮泥?
而堯國現在雖然軍制完備,但真正足可定鼎的大殺器鵠騎卻正好出了問題,君珂當初組建鵠騎時,沒有考慮到鵠的壽命,她以爲少說也該有十年,個頭大活得長嘛,誰知道可能因爲輻射的原因,鵠的壽命只有幾年,偏偏納蘭述又罹患重病,君珂不願開戰,這使鵠騎最好的時段被生生浪費,年初的時候,接二連三得到報告,一些年滿六歲的鵠,先後生病乃至死亡,其餘鵠也受了影響,她前不久剛去了一趟雲雷,在巨物沼澤裡帶出了一批幼鵠,重新訓練培養,正是最關鍵的時刻。
也不知道沈夢沉是不是得了密報,在這要緊時刻出手。
“不理!”君珂冷笑一聲,將密報一拋,“沈夢沉是要引我們沉不住氣嗎?我偏不理。”
“這可不是試探。”納蘭述一笑,“沈夢沉可能已經猜着了我們的打算,你想拖,他可不會成全,養虎爲患嘛。”
“應戰?”君珂雪白的牙齒咬着下脣,“沈夢沉這一手夠陰毒,我沒打算近期開戰,一時只怕準備不足。”
“也不急。”納蘭述又一笑,“沈夢沉做什麼,光看表面是不行的,不妨再等等。我們可以先做些別的。”
君珂不說話了,納蘭述和沈夢沉纔是真正的一對對手,這也是兩人繼當初燕京事變之後,第一次以疆土爲局,展開的復仇生死博弈,該怎麼做,納蘭會比她清楚。
無論如何,看納蘭述依舊雲淡風輕,不曾被仇恨衝亂步調,她心裡便覺得安定。
“傳令鍾元易,不允接戰慶燕聯軍,但也不允慶燕聯軍退走,可以小股接戰,不可以擅自分兵,更不可以擅自出石界關一步。”納蘭述傳來兵部和都督府都督,“務必把那二十萬聯軍,牽制在邊境沿線。”
“是。”
“調西北軍團十萬大軍,”納蘭述沉吟了一下,“以天語子弟爲主力的天語營爲首,開拔南線,要求,輕裝簡從急行軍,五日內到達金昌府,直接攻擊大燕駐守在流花郡的守軍,務必一戰而勝!”他豎起一根手指,“殺人什麼的不要緊,關鍵是要奪城,摧毀掉整個流花郡的商市!”
幾位兵部大佬一凜,急忙躬身應是。
君珂有點不解,納蘭述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鍾元易那邊面對挑戰不打,這邊卻令鐵鈞的大軍潛行往大燕狠打?
“把費亞召回來,之後需要用得着他。”納蘭述修長的手指隨意對輿圖上一點,吩咐。
君珂又納悶了,費亞一直在鵠騎營地,納蘭述急調這個說話漏風腦袋也有點脫線的傢伙幹什麼?他能起什麼作用?
“照會西鄂出兵,傳令雲雷全軍開拔,南北兩線夾擊羯胡,也不必再吊着他們了,在戰爭爆發之前,徹底解決草原。”
“是。”
“拿下羯胡之後,以雲雷名義向東堂傳書,求爲睦鄰之邦,開放草原邊境互市,同意以人蔘黃金,交換羯胡名馬。”
“陛下……”堯國朝廷對納蘭述的旨意從來沒有質疑的餘地,此時也不禁愕然,開放互市邦鄰友好是大事,涉及兩國政治軍事外交諸多方面,怎麼這麼輕輕鬆鬆就定了?
堯國軍政大權一統,皇帝就是一言堂,首輔囁嚅了半天,才低低道:“陛下,眼見戰事在即,此時對東堂開放互市,萬一東堂心懷不軌……”
“東堂現今也是羣雄割據狀態,各地統兵將領各懷心思,不服朝廷管束,尤其靠近邊境一線的西北駐軍,原先由祖少寧管束,祖少寧在雲雷死於柳咬咬手下後,他的親衛強軍陷陣營隨之失蹤,祖少寧的副將升爲統帥,將現有軍權牢牢把持在手,這種半割據狀態的軍閥,對於武器馬匹最爲渴望,對羯胡名馬一定垂涎已久,只是礙於雲雷橫在中間,不敢出手而已,如今有個機會,如何捨得放過?”
“可是……”羣臣還是不明白,這和馬上可能展開的對慶燕的戰爭有什麼關係?
“沒聽見朕剛纔允許的只是互市麼?而且只限於瓷器黃金?”納蘭述一笑,神光澹澹,智慧從容,“東堂邊境可不盛產人蔘黃金。”
羣臣長長“哦……”了一聲,此時才恍然大悟。
東堂西北駐軍面對的,是大燕的昀河郡,當地綿延呼喀察山脈,山林雄闊,物產豐富,正是以盛產人蔘毛皮黃金聞名,東堂西北駐軍得到堯國這邊互市的開放許可,但又拿不出人蔘黃金來換,必然會入大燕境昀河郡騷擾搶奪,大燕面對這種情況,也必然要調軍防備,這就造成大燕兩線甚至三線作戰的惡劣情形。
這一招隔山打牛,實在妙到毫巔,連君珂都想不通,納蘭述腦子是怎麼長的,倉促之間,竟然已經從羯胡算到東堂再算回大燕,一個來回,就把大燕給繞進去了。
這種腦袋,實在太可怕……
羣臣們心悅誠服地下去辦事了,納蘭述一轉頭,君珂在一邊畫圈圈。
好笑地將君珂攬進懷裡,納蘭述拍她的腦袋,“怎麼,還沒想清楚?想想,大燕流花郡以什麼聞名?”
“大商埠嘛,朝中大佬在那裡都有自己的商行……”君珂說了一半,猛地一拍腦袋,“原來如此!”
納蘭述笑而不語。
“你讓鍾元易在南方拖住慶燕聯軍,然後北軍急行軍偷襲流花,徹底摧毀流花商貿,其實就是爲了把大燕朝廷那些大佬打痛?”
“然也。”
“然後東堂也騷擾邊界,大燕面臨三線作戰,那些膽小愛財的朝臣,一定會因此對慶燕聯盟產生不滿,勸阻納蘭君讓不要挑起對堯國的戰事。”
“那些臣子你是知道的,自家的身家性命,榮辱繁華比天大,逮着大燕軍隊狠揍一萬次,不如把他們的飯碗砸一次,他們立刻就知道痛了。”
“他們會這樣勸——”君珂躬下身,擺一臉誠懇沉痛表情,“陛下,堯國兵精將猛,但一直於我大燕相安無事,何必擅自挑起戰端,令生靈塗炭呢?”
“非也!”納蘭述臉一板,學納蘭君讓姿態神情,一擲衣袖,“堯帝納蘭述,和我大燕仇深似海,他現今按兵不動,不過徐圖生息韜光養晦,我等若不及早措置,只怕養虎爲患,到時求一生存之地亦不可得!”
“陛下此言誠居安思危之言,只是堯帝納蘭述,真正仇人卻是那大慶皇帝沈夢沉,冀北淪陷沈夢沉之手,冀北納蘭滿門被殺,便是要報仇,也是先衝着大慶來,我大燕何必搶先趟入混水,與大慶結盟?不如先和大堯罷戰,讓大慶和堯國先戰個兩敗俱傷,我大燕再去收拾山河,將兩國叛逆都收歸我大燕鐵蹄之下,豈不更好?”
“然後羣情激奮,羣臣死諫……”納蘭述微笑。
“然後納蘭君讓不勝其擾,”君珂陰惻惻道,“他不是你我,不買遺老的帳。相反,以我對他的瞭解,這個人任何時候都顧全大局和平衡,當朝中大佬都異口同聲要求拆除慶燕之盟時……”
“他就算心裡拒絕,表面也會擺出考慮的態度……”納蘭述擺出一臉爲難表情,“衆卿所言也頗有道理,只是衆卿卻也忘了,納蘭述和大燕實也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大燕奪他藩地,他炸我大燕皇陵,這般爲人子孫者不可容忍的仇恨,不死不休。朕不能當先向他求和,他也必不能首先向朕服軟,衆卿諫言雖好,卻無實現可能。”
“然後大堯派使節來表示修好……”納蘭述微笑,“羣臣歡喜,納蘭君讓天雷劈頂。”
“然後使臣是費亞。”君珂捂住了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的媽呀,漏風結巴談判大使……這個談判沒有半年一年,談得下來嗎?到時候慶燕之盟必然要擱淺,咱們立刻化被動爲主動,可以一舉而下大慶。”
“拖是不拖,不拖是拖,打是不打,不打是打。”納蘭述喝茶。
“納蘭你太奸詐了……”君珂膜拜地星星眼,“我可以劈開你腦子看看,裡面的迴路有多少條嗎?”
“你不早就鑽進我的腦子我的心裡去了嗎?”納蘭述將她攬在懷裡,想了想又道,“你親自修書給柳氏夫妻,讓他們近期注意安全。”
“你是擔心慶燕可能會從他們下手?”君珂神情立即嚴肅了。
“堯國和慶燕的合軍兵力,基本相當,慶燕這些年,也不可能沒有防備,秘密強軍我估計也是有的,所以這場戰爭,很可能並不僅僅是戰場上的廝殺,以沈夢沉的行事風格……”納蘭述一笑,“他擅陰謀,擅佈局,還喜歡劍走偏鋒,並不是逞強鬥狠的勇夫,能省一分力氣,他都寧願去使計,政治博弈中,離間分化都是常用之術。我堯國如今唯一弱點,就是掌握的疆域,政治聯繫稍嫌鬆散,沈夢沉可能會採取各個擊破,削弱羽翼的計策。”
“咬咬掌握西鄂大權,身處深宮,杏林又是當世國手,沈夢沉想對他們下手,也不是那麼容易。”君珂笑了笑,“不過確實該提醒一下,聽說咬咬又快生了,這是個關鍵時期。”
說到這她微微一頓,有點咬到舌頭的感覺,真是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懷孕這個詞是他們之間的敏感詞,這下怎麼辦?
納蘭述卻好像沒在意,自顧自笑道:“咬咬真能生,這都第三個了,按說不該這麼快,杏林也是的,也不知道收斂點。”
君珂也覺得好笑,咬咬怎麼又懷了,三年三個?不過當初成婚之前,她第一個已經在肚子裡好幾個月,只是她掩飾得好,海上會晤簽訂盟約的時候君珂居然沒看出來,大婚之後三個多月就生了第一個兒子,但就算這樣,這速度也夠驚人了。想到這裡,她的臉也微微一紅,趕緊岔開話題,道:“本想讓杏林有空來給你診診,看恢復得怎樣,既然咬咬在這節骨眼上懷孕生子,唉……”
“無妨,我覺得還不錯。”納蘭述安慰地抱抱她的腰,“杏林給韓巧留了那麼詳細的調養藥方,照着做不會有什麼。”
“先照你的步驟來,讓費亞拖着吧。”君珂無可奈何地道,“我還是希望戰爭開始得遲些,更遲些。”
納蘭述也知道那個五年存活率的說法,聞言不過一笑,“小珂,沒什麼可畏懼的,只要你我在一起。”
君珂在他懷裡慢慢點頭,半晌笑道:“我去給杏林寫信。”
“我有些倦了,先去歇息。”納蘭述吻吻她額頭,當先放開手,向內殿走。
他進了內殿,在寶榻上坐了,沉思了一陣子,道:“召韓巧來。”
韓巧很快應召而來,一來就要給他請脈,納蘭述讓開手,凝視着他,忽然道:“昨兒朕不小心打碎了皇后的玉碗,你給收拾出去了,現在你有什麼要告訴朕的嗎?”
韓巧的汗,唰一下就下來了。
“陛下。”他噗通一跪,“那碗裡沉渣……微臣覺得……可能是……”他聲音越說越低,半天才結結巴巴道,“約束子嗣藥物……”
一陣沉默,隱約聽得上頭皇帝一聲嘆息,聽不出喜怒。
好一陣納蘭述才道:“你過來。”
韓巧跪着過去,納蘭述把手按在他肩上,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輕輕道:“生不生孩子,從來都該是男人說了算。你說是嗎?”
韓巧睜大眼望着納蘭述。
外殿寫信的君珂,忽然打了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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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不生孩子,以後是我說了算!”和堯國宮廷祥和裡暗流潛涌的氣氛不同,西鄂宮廷裡,柳咬咬柳眉倒豎,雙手叉腰,正做河東獅吼。
一羣婢子捧着補藥湯水顫顫立在一邊,頭垂着,眼角瞄着那個被罵的倒黴男人。
被罵的那位訕訕笑着,兩眼放光,拉老婆的袖子,“咬咬,別生氣啊,小心傷着胎氣……”
“傷着拉倒!生夠了!這才生完幾天?還讓不讓人活了?”柳咬咬一聲大吼,人卻小心翼翼坐下來,捧住了肚子,柳杏林立刻蹭到老婆身邊,湯藥奉上,舉案齊眉。
“不喝!”柳咬咬一手推開,怒氣忽去,已經泫然欲泣,“嫁你三年,不是準備大肚子就是已經大肚子,華麗衣服穿不了,好看胭脂用不了,跳舞跳不了,練武也練不了,整天一堆人跟在後面,三年了,出門都沒幾次,我就不再像個人,像個整天往外倒孩子的罐子!”說完狠狠一擤鼻涕。
柳杏林立即奉上雪白乾淨手帕一張,供老婆把臉給埋上。
柳咬咬懷孕或準懷孕三年,他做孝子也做了三年,技巧很熟練,動作很流利。
柳杏林自豪驕傲,卻也無可奈何——其實他已經很約束自己了,可他的咬咬當真是一塊無比肥沃的田啊……
柳咬咬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罵完了,擦乾眼淚鼻涕,呆呆坐了一陣,忽然微笑,問柳杏林,“你說這女兒,叫什麼名字好?”
柳杏林瞟她肚子,吶吶道:“也許是兒子呢……”
“女兒!”
孝子不敢說話了。
半晌柳咬咬抽抽鼻子,自己端過桌上的補藥,咕嘟咕嘟喝了,完了抹一把嘴,兩眼呆滯地盯着殿角不語。
柳杏林看着心疼,小心翼翼地道:“要麼帶你出去散散風?咱們這些年一直也忙,來西鄂這麼些年,也是哪兒都沒去過。”
“不了。”柳咬咬一口拒絕,“小珂信中怎麼說的?慶燕聯盟,交戰在即,西鄂這個位置,很可能是慶燕入手攻擊的首選,你我此時便該步步小心纔對,再說聽說最近天南境諸官,三年大考考績最差,境內治安敗壞,牢獄人滿爲患,天南富庶,又最接近慶燕,咱們還得好好關心下才是。”
柳杏林嘆一口氣,“我知道,我這不是……”話說了一半停了下來。
“不是什麼?”柳咬咬媚笑,身子軟綿綿已經依了過來,“說呀……怎麼不說了?”
“不是心疼你嘛……”柳杏林聲音蚊子一樣哼哼。
“不爽快!”柳咬咬冷哼一聲,雙手一張抱住柳杏林脖子,身子一倒壓住了他。
宮女太監們含笑悄悄退了出去,帳幕一層層落下。
“咬咬……你肚子很沉了,不能……”
“不要怕,我沒打算睡你……來……咱們換個……”
“……咬咬……你這小妖精……”
“……妖精都是和書生配的……不着緊你一點……不知道誰又塞了妾給你……”
“……我不要……我就……唔……”
芙蓉帳暖,金鼎流香,人間處處有春宵。
沈夢沉的書房或者內室,永遠是幽幽暗暗的。嫋嫋的煙氣、藏在各處不引人注意角落的隱藏暗燈、色澤沉重的傢俱、和各種奇異的水晶裝飾,讓他的屋子,煙氣折光交錯,光影變幻,有種時光倒流,人物虛無的奇特感覺。
“都準備好了嗎?”胭脂紅的長袍委地,在燈光映射中看來像是緋色,說話人的脣角也是緋色的,魅惑一抹。
“回陛下,已經備妥。”男子屈膝跪在沈夢沉腳下,口音微微有些生硬,帶着西鄂南部的方言。
“慶燕聯盟一旦公佈,堯國必然也會立即有所反應,不管他們打算拖還是應戰,正式將西鄂收爲藩屬都是必然之事。”沈夢沉嘴角噙一抹淡淡笑意,“想必我們的女大王等了這麼些年,也等不及了。”
“是。”男子沉吟一下,“那女人數次和臣聯繫,想要拜見救命恩人一面。”
“拜見是假,想知道朕是誰是真。”沈夢沉淡淡道,“不必了,她若見了我,這幾年東山再起的夢便知白做,還是讓她繼續做下去吧。”
“是。”
人影慢慢退了出去,直奔重重宮闕之外,接近城門之處,道路盡頭,立着個有點不合時宜,披着絲綢斗篷的人,斗篷寬大不見曲線,那人一雙手從斗篷邊緣伸出來,一截雪白的手腕,豐潤晶瑩,看得人心中一動。
風過的時候,吹起一截衣角,隱隱露出裡面束住腰肢的深紅主腰,緊緻柔韌的線條,也讓人呼吸一緊。
她身後跟着一長串馬車,馬嗅着車廂裡瀰漫出來的奇特氣息,在夜色裡不安地打着呼哧。
“我家主子說,此時正是大王東山再起的好機會,他的禮物,您務必收着。一路保重,請恕不能相送。”
女子有點失望地“哦”了一聲,襝衽笑道:“倩憐慚愧,得貴主人庇佑相助這許久,人財物不吝施以援手,卻至今連貴主人是誰都不能知曉,將來長生牌位,可不知供誰纔好。”
“夫人有心便行,牌位與否,倒不重要。”那男子開了句玩笑,“若夫人此去大事得成,難道將來天南王廟,還得給我家主人一尊王族牌位?”
那女子聽得久違的“天南王”三字,微微一震,隨即展顏一笑,“貴主人是倩憐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若真有那一日,也未必承受不起。”
男子哈哈一笑,擺手道:“時辰不早,夫人請趁夜潛行,一路關卡都已經打點好,在下代主人在此預祝夫人馬到功成。”
女子盈盈襝衽相謝,又有點猶豫地道:“承蒙貴主人關照,又送了這許多得力女子,只是後面馬車裡那個,看着怪怕人的……”說完對最後一輛馬車一努嘴。
“那可是寶貝,將來有大用,夫人不會不知道。若是覺得噁心,儘量少見便是。”男子微笑,“家主諸事纏身,日後怕難有與夫人見面機會,夫人此去必旗開得勝,位高權重,想必也不方便再來大慶,山高水長,當真從此便後會無期了。”
女子聽了,微微一笑,明白對方的意思是——這是最後一次聯繫了,以後是好是壞,都不要再來找我。
“如此便謝了,”女子感激地道,“貴主人真是義薄雲天,多年前慨然相救小女子,這些年又一直不斷相助,助我建成‘蘭麝軍’,雖說貴主人施恩不望報,但小女子此去,日後但有一席之地,必然銜環結草以謝。”
男子微笑頷首,親自送她上了車,開了城門,注目車馬轆轆而去,半晌,嘴角一抹冷笑。
馬車裡,那女子解開斗篷,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神情裡的感激涕零漸去,也換了一抹譏誚的笑意。
車廂裡還有個女子,大腹便便,僕傭打扮,看見女子上車,默不作聲給她遞上茶。
女子接過,一口飲盡,抹抹嘴,舒坦地透口氣,道:“還是隻放心喝紫千你遞過來的水啊……”
那叫紫千的懷孕女子,憨厚地笑了笑。
女子坐直身子,自憐地撫了撫臉,低低道:“七年了,七年奔波西鄂大慶之間,寄人籬下,曲意承歡,步步爲營的日子早已過夠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
月光淡淡照上她的臉,眉淡煙橫,眸如春水,雖努力持端莊之態,但眉目間依舊看來冶豔風流。
七年前,西鄂天南州,那位暴戾狐媚,大權重於一時,卻在君珂納蘭述手下不堪一擊的西鄂天南女大王。
一個該死卻沒死的人。
當初君珂納蘭述將她治住之後,隨即和西鄂大君展開談判,之後引起黃沙城事件,兩人對這位媚功多於治國之功的天南大王的下場,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在他們想來,不過一個死而已,西鄂大君只要不是傻子,都不可能留她活命。
西鄂當時的大君權雍柏確實不是傻子,但他是男人,男人都是有天生征服欲的,擒獲天南王,他對這個煙視媚行,佔據了他最富庶藩地的女子,也不可避免地有了幾分興趣,天南王常倩憐又天生狐媚,幾個眼神幾句乞憐,便如願獻身於大君。
權雍柏沒打算放過她,不過想玩玩再殺,常倩憐卻是自己的命最寶貴,她爲了保命可以立即向納蘭述服軟,自然也不會放棄任何生存的機會,她把目光投向了當時權雍柏身邊最受信重的謀士,也就是改裝後的姜雲澤。
當然,她的獻媚失敗了,姜雲澤是女子,還是毀容的女子,對常倩憐這樣的人自然十分厭惡,但就在她打算下殺手的時候,有人阻止了她。
這個人就是常倩憐至今不知真實身份的沈夢沉,沈夢沉是個任何機會都不肯浪費的人,天南王雖勢敗,但在他看來,她在天南州依舊有經營,她賴以維持統治,掌握着的天南門閥官宦世家的各處軟肋,不會因爲她的勢敗便消亡。
沈夢沉讓姜雲澤留下了常倩憐的命,之後黃沙城事件爆發,西鄂大君被君珂復仇,自顧不暇,自然忘記了這個女人的存在,沈夢沉輕輕鬆鬆便帶走了她。
而君珂,即使後來接管了整個西鄂,也不會想到天南女王沒被處死,還活着,自然不會過問有關的事。
常倩憐被帶到大慶,沈夢沉專門撥了一批紅門女教徒,讓她們和她學習媚術,也教會了常倩憐一些毒術,兩年後便將她送回天南,開了家妓院“蘭麝芳”。
“蘭麝芳”的女子,有沈夢沉提供的紅門女教徒,也有常倩憐在西鄂選擇的當地女子,這妓院並不走豔俗妖媚風格,專門培養琴棋書畫,詩詞歌舞,儀態舉止出衆,比大家閨秀還要調教得精心的清倌,很得天南州當地門閥官員的喜愛,很多都被贖身去做了官家妾,天南一地的官宦,後來甚至以得“蘭麝芳”女子爲妾而爲榮。
誰也想不到,昔日掌握天南的天南王,如今竟成了一家妓院的老鴇。
這是常倩憐自己的選擇,沈夢沉救下她,並沒有干涉她之後做什麼,在他看來,如果這女人什麼都做不成,那麼也就死了算了,但常倩憐後來的想法,也獲得了他的認可,常倩憐自己是以女人手段爬上高位的,她始終認爲,女子天生柔媚,以柔克剛,是對付男人的利器。
常倩憐有一個大計劃,這個計劃有點瘋狂,有點不切實際,但她無所謂,這個女人生性暴戾,手段極端,她不是那種穩紮穩打的政客,更多時候,她喜歡做一個居高臨下攪亂一切的瘋子。
勢敗後被拘禁的幾個月,她從天堂到了地獄,飽受折磨,自然對現今的政權充滿仇恨,只要能亂了西鄂,那就是好的。
而沈夢沉也是樂意的,他纔不在乎這女人能不能做回她的天南王——只要能亂了西鄂,那就是好的。
常倩憐舒了一口氣,目光柔軟地看了一眼懷孕的女子蘇紫千,這是她的貼身丫鬟,是在勢敗入獄之後認識的牢友,這女子是醫學世家出身,她孃家蘇氏,夫家晉氏,都是西鄂首屈一指的名醫,蘇家擅長婦科千金方,晉氏擅長傷寒雜症,兩家世代姻親,醫術共贏如魚得水,卻在十多年前誤收了個弟子,也就是後來和柳杏林並稱“南北神醫”的殷山成,殷山成學會兩家醫術,投身朝廷步步高昇,成爲大君的首席大祭師,便不願再託庇於兩家光輝之下,捏造罪名謀害了蘇晉兩家,蘇紫千是家族最後一人,因爲給大君的王叔治病,王叔暴斃而獲罪,當時也是天牢死囚。
常倩憐在獄中,遍體鱗傷,得蘇紫千數次照護,常倩憐被沈夢沉帶走時,想着以後託庇人下,身邊不能沒一個可靠的人,便懇求沈夢沉將這女子也順帶帶出了天牢,這些年兩人相依爲命,感情深厚,前不久蘇紫千在常倩憐安排之下嫁了個西鄂小官吏,已經有孕,還自願跟着她繼續伺候。
常倩憐失勢後身邊親信煙消雲散,此時心中也只信任這難友一人而已。
“笑什麼呢,夫人?”蘇蘇紫千問她。
“我在笑,世上哪有不要錢的宴席?”常倩憐掠了掠額前亂髮,“什麼樣的神秘好人,救你命,給你錢,給你人,助你成就功業,然後隱身幕後,連個感謝都不要你給——若非大聖大賢,便是大奸大惡,蘇紫千,你說這人是哪一種?”
“應該是前一種吧。”蘇紫千想了想,“最起碼人家確實就這麼送咱們回西鄂了啊。”
常倩憐冷笑一聲,取出小瓶的鳳仙玫瑰花汁,慢慢染指甲。
“蘇紫千……”她緩緩道,“我不介意被人利用,這世道,從來便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西鄂這隻蟬,安靜得太久,也該掙出泥土,唱一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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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泰七年夏秋之初,天下大事頻仍。
慶燕結盟,雄兵二十萬分駐定凌、諸海二關,壓上堯國邊境。
堯國態度曖昧,以小股騎兵頻頻和慶燕聯軍接觸,卻又對盟軍的邀戰避而不接,盟軍試圖將這些騷擾的堯騎分而滅之,以實現對堯國的局部挑釁和打擊,迫使堯國朝廷選擇應戰,但堯國的騎兵實在太出乎意料——君珂專門撥了一批千人騰雲豹重騎兵,配備上各種新研製的武器,機巧和兇猛並重,局部打擊和大範圍覆蓋同行,從馬匹到武器,都是當世一流,這麼一股騎兵要想實行騷擾,那是追也追不着,打也打不到,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把個盟軍拖得寢食不安疲倦萬分,遠遠看見騰雲豹高出常馬一頭的馬身就想罵娘。
這邊二十萬軍隊被拖住,天下各國虎視眈眈的眼神,在此刻都露出更濃的疑惑之色——堯國還真是不想打啊?這國家已經低調得不能解釋了!
就在各國既疑惑又鬆了一口氣的時候,七月十一,金昌之戰爆發!
西北軍團十萬軍突然越過龍泉山脈東北段,出現在大燕金昌府附近,隨即越過金昀河,直搗黃龍,一夜之間破流花郡,摧毀了通商大埠流花郡所有的關隘!
據說十萬大軍沒有全部出動,只出了一個天語營,便將守軍三萬,還有各家門閥派駐私軍無數的流花郡給奪取在手。
七月十四,西鄂出兵,聯合雲雷在南北兩線夾擊羯胡,騰雲豹騎兵對騰雲豹騎兵,看起來戰陣肅殺,勢均力敵,結果戰場之上一聲呼哨,羯胡的騰雲豹迎聲而來,生生將主人馱到敵人面前,羯胡大敗,羯胡大王圖力拋棄王庭倉皇北逃不知所蹤。
雲雷接管羯胡,隨即堯國宣佈,羯胡歸入堯國領土,西鄂雲雷成爲堯國獨立藩,其中西鄂改名西鄂郡,賜柳氏爲世代郡守,雲雷名稱不改,實行議會共治制度,不享有獨立軍事權,但享有獨立自治權。用堯國那位椒房專寵,生性奇妒的皇后的說法,這叫“一國兩制”。
七月十三,東堂西北駐軍總制忽然鐵蹄直下,踏破大燕昀河關,聲稱大燕探子膽大妄爲,擅自潛入西北軍駐軍重地,被發現後逃逸,爲免軍中機密被泄,西北軍“不得不進入大燕疆域,查辦竊取機密之細作”。
這種說法當然荒唐可笑,可也沒人笑,政治也好,戰爭也罷,藉口不過是一層面紗,撕破了就是血淋淋的實質,人們只會看見這場突如其來戰爭所帶來的影響和最終的結果——毫無準備的大燕昀河郡當然不可能抵抗得了這樣攻擊,事實上,原本應該“發現細作不得不貿然追出”的東堂西北軍,建制整齊,馬蹄裹布馬口銜枚,騎兵來去如風,完全就是一副早有準備的模樣,而應該“派出細作試圖騷擾鄰國”的大燕,卻倉皇失措,守軍炸營,如果不是因爲皇帝陛下剛剛下令加強所有關卡守衛,只怕一夜之間昀河郡就得淪陷。
戰果如此,其間的原因各國卻百思不得其解——東堂正亂,各地割據,好端端地西北軍出兵打劫大燕,平白耗費兵力,又不能對自己的軍隊有實際幫助,此消彼長之下,就會失去在國內的軍力優勢,何必呢?
但隨之而來的東堂西北軍的大換裝,配備了一支以羯胡名馬爲主的騎兵隊的情形,才讓各國恍然大悟——原來又是堯國搗鬼,私下裡暗送秋波,隔山打牛。
諸國一番推演,才隱約明白了其中的彎彎繞,納蘭述用兵佈局之奇詭繁複,令各國高層歎爲觀止,以至於後世各國皇室,在編寫僅供皇室子弟學習的軍事和政治類書籍時,都無一例外地將堯慶燕三國之爭中,堯國這個漂亮而複雜的反擊開端,作爲必學實例。
各國對納蘭述的評價,一直以來本就顯得紛繁而複雜,有時甚至南轅北轍——有些分析家認爲這位皇帝鐵血手腕,心性堅硬,登基頭三年堯國朝廷血流成河便可以看出;有些人卻稱他心慈面軟,爲女子所控,哪國的皇后像堯國那樣專寵?有人說他作風狡猾不拘一格,他的親衛堯羽就從來沒有在戰場和人硬碰硬過;但三國之爭一開幕,堯國玩的這一手,又讓人覺得他心思嚴謹周密,無人可及。
精英們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明白這位堯國大帝,到底算腹黑系呢還是嚴謹系呢還是鐵腕系呢還是陽光系?最後還是堯國皇后一語定乾坤。
“他是流水,靈動無形,讓人無法捕捉具體輪廓,但是所經之處,沒有什麼不可以佔據,沒有什麼不可以被包納。”
當然這是後話。
在大燕金昌和昀河先後被攻擊的同時,一直在定凌、諸海兩關附近和慶燕聯軍拉拉扯扯大堯國南方軍團,忽然就不嬌羞了,也不含蓄了,立刻撒丫子奔來了,當晚就對聯軍宣戰了,把大燕朝廷原本打算抽調部分軍隊就近馳援金昌的計劃,又給破壞了。
佔據金昌的堯軍,倒不擾民,不過把商路完全控制,封鎖了各處通往大燕的要道,把屬於大燕王公官宦的商行統統劫掠了個乾淨。
大燕三線作戰,朝中大佬損失慘重,正如納蘭述所料,大燕朝廷立時便掀起了一股反對慶燕聯盟的聲潮,認爲大燕在此時因爲疆域較廣,成爲堯國重點防備打擊的對象,完全是替人受過,將自己踏入了渾水。
大臣們開始天天在納蘭君讓面前哭。
“陛下,”他們擦着眼淚,砰砰磕頭,“堯國兵精將猛,但一直於我大燕相安無事,何必挑起戰端,令生靈塗炭呢?”
納蘭君讓神色漠然,一擲衣袖,“諸卿不必再議!納蘭述和我大燕仇深似海,他現今不過韜光養晦,我等若不及早措置,必定養虎爲患,到時求一生存之地亦不可得!”
“陛下此言甚是,只是堯帝納蘭述,真正仇人卻是那沈夢沉,便是要報仇,也是先衝着大慶來,我大燕何必搶先趟入混水?不如讓大慶和堯國先戰個兩敗俱傷,我大燕再去收拾殘局,將兩國叛逆都收歸我大燕鐵蹄之下,豈不更好?”
“陛下,李太傅所言甚是……”
“臣附議……”
“臣附議!”
“請陛下三思!”
納蘭君讓臉色微沉,半晌爲難地道:“衆卿所言老成持重,朕心甚許,只是衆卿卻也忘了,納蘭述和大燕實也有不共戴天之仇。大燕皇陵被炸,朕豈能當先向他求和?他也必不能首先向朕議和,是以衆卿諫言雖好,卻無……”
話還沒說完,禮部一個侍郎滿臉喜色奔來,老遠就命太監傳報,“陛下,陛下,堯國遣使!”
納蘭君讓一呆,“什麼?”
“堯國遣使,欲與我朝締結和平之盟!”侍郎歡喜地抹一把汗。
“陛下,我大燕威凌天下,堯國也不過曾經是我國藩屬,如今陛下德輝光耀區區弱堯,堯國自動前來求和,正是兩國就此罷兵的好時機……”一衆大臣頓時兩眼放光,一邊鬆一口氣,一邊諛詞潮涌,一邊大力要促成此事。
納蘭君讓臉色發黑——納蘭述率先遣使談和?怎麼可能!別說他堯國現在佔盡上風,根本沒有必要談和,就算他堯國輸了,以納蘭述和大燕的血海深仇,也萬萬沒有這個可能。
他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派人來談和,擺明了其中有貓膩,可恨這羣尸位素餐,只顧個人得失的臣子,一聽說可以罷戰談和,還幻想着能挽回自己的損失,個個眉飛色舞,跪在階下不肯起身。
朝中武將倒是主戰的,但燕朝以武奪天下,建國後歷代皇帝對武將十分忌憚,一直重文輕武,武官在朝中地位遠不如文官,納蘭君讓即位不久,一時想要扭轉這種局面也難能。
納蘭君讓皺眉看着底下那羣道貌岸然的臣子,忽然有些分神——聽說堯國皇室規矩更大,聽說當初她初封皇后,也是掣肘重重,諸多阻力,以至於她連皇后大典都沒能參與,不得不遠走雲雷。
她當初,是怎麼過來的?又是怎樣的心情?
這麼一分神,心思一亂,竟然忘記了下面殷殷期盼的衆臣,叫了幾聲才驚覺,想到現今的情勢,心中微微一沉。
這一連環計,她在其中,參與又有多少?江山輿圖之前,天下中樞之地,素指連點慶燕之疆,布這步步驚心天下之局時,她是否笑顏宛宛,毫不在意?
昔日一切,三年相伴,當真便如清風一過了無痕。
他忽然冷笑一聲。
既來之則安之。
遣使來談是要拖嗎?好各個擊破,分化慶燕聯盟?那便來罷!倒要看看你納蘭述,你君珂,除了偷襲之外,還會給大燕帶來什麼樣的驚喜?
五日後,當堯國來使,星月兼程風塵僕僕出現在大燕金殿上,一開口,大燕君臣,都露出五雷轟頂的神情。
“大……饒(堯)來絲(使)福(費)亞,參見大燕王(皇)帝陛下……”
納蘭君讓當時臉上的表情,窮盡大儒神筆也描繪不出……
三天後,大燕君臣的臉,都變成了最黑的鍋底……
風標特異的大堯來使,用他獨有的漏風語言、混亂邏輯、含糊表達,成功地攪昏了大燕派出的一大批最精幹最善辯的談判官員,使一場詭異的和談,無休無止地進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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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一連串的事件,慶燕聯盟還未對堯開戰,已經接近分崩離柝,不過大慶內部,倒沒有發生如大燕一般的羣臣異議。大慶畢竟是新生政權,沒有過於複雜的新興勢力,並且政教合一,沈夢沉一手創建了紅門教,並因此奪下江山,長久因襲的體制,使他的話語權巋然不可撼動,他對大燕的情形,不過一笑而已,隨即令大慶紅門軍迅速收束戰線,固守營盤,深挖壕溝,堅壁清野,在兩國邊境之前,做出了一副長期戰爭的準備。
局勢就這麼對峙起來,在堯國方面,並不急着和大慶大戰,因爲大慶不敢將冀北軍推上一線,而紅門教徒組成的紅門軍,大多來自南方,不適應北地寒冷氣候,而堯國卻是從北地抽調的軍團,他們在等冬天,先凍死一批敵人再說。
大慶方面按說不可能想不到這個,卻似乎突然又不急了,兩邊都三天一騷擾,五天一小打,戰事呈現膠着狀態。
堯明泰七年八月二十,西鄂郡歸屬堯國之後一個月。
天南州寶梵城。
一大早獄監官司空奇就起身,準備去離城十五里外的寶梵西衛城去輪值。
寶梵西衛城其實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衛城,天南寶梵城在百年之前,曾經是皇室的都城,因此建立了四個衛城,當皇室遷都後,寶梵城降格成州郡府,隨着國土的變遷,地理位置漸漸便不那麼緊要,衛城便顯得有些多餘,當地便將其中一個礦產豐富的衛城改成了一個大型牢獄,用以關押那些不夠斬立決,又沒錢贖罪出牢,需要服苦役的犯人。
西鄂的獄政一直和他國不同,在全國東南西北都設立了這樣的大型牢獄,主要是爲了利用這樣的勞動力來開採礦藏,西鄂除非謀逆與不倫必然死罪,其餘的罪行都可以以勞役和金錢折抵,當初黃沙城也是這樣一處封閉式的監獄。
這座衛城足足有一萬三千囚犯,這些會長期服苦役的囚犯,都是沒錢或者已經失去親人的人,沒人救他們出來,便得長期無休無止服役下去,但凡有點人脈和金錢的,早就離開了。
司空奇是西衛城第十三監副監正,直接負責重刑犯最多的第十三監,他和兩個同僚,每隔十日一輪駐監,今日正輪上他。
“靜娘,我走了,這十日記得鎖緊門戶,隔鄰那個不安好心的小子要來,我讓老王頭着緊些,看見就打出去。”司空奇一邊穿外袍,一邊殷殷囑咐他的填房姚氏。
姚氏是他在蘭麝芳討來的清倌,當時他喪妻未久,被同僚拉去喝花酒,便遇見了這個女子,蘭麝芳女子比大家閨秀還出衆的氣質,是個男人都會傾倒,他一見傾心,當即爲她贖身,娶回來正正經經做了側室,雖然一直無子,但夫妻相敬,十分恩愛。
姚靜娘款款而來,親手給他束好腰帶,動作溫柔。司空奇有點迷戀地注視妻子的下頜,燭光一抹淺淺映射,肌膚如玉般細膩柔和。
“沒睡好?”他發現妻子眼下有些青黑。
“昨夜喝了濃茶,走了困。”姚靜娘眼神有點恍惚,轉首一笑,端過桌上一杯茶,“今早新泡的翠玉君眉,喝一口再出門,接下來一旬,又有得你辛苦。”
司空奇滿意一笑,毫不猶豫接過來,一飲而盡,手指觸着妻子手指,只覺得駭人的冰冷。
“靜娘,這大熱天氣,你怎麼……”
一句話問到一半,心內忽然一痛,像被刀子狠狠挖了一下,連呼吸都窒住了,他以爲自己忽泛心絞痛,然而一擡眼,視線已經變得模糊,模糊的視線裡,對面的妻子,直直地立着,脣角卻緩緩流了一線黑紅。
濃膩的血色,在模糊的視野裡晃成落幕的晚霞,他若有所悟,掙扎着伸出手,“靜娘……爲什麼……”
那女子哀然不答,身子一晃,緩緩坐倒,司空奇粗重地喘息一聲,砰然向後一倒,腰間一串黃銅鑰匙,沉甸甸地落在地上。
姚靜娘身子一軟,趴伏在丈夫的身體上,取下了那串鑰匙,向房門一扔。
一雙青布鞋靜靜出現,一隻青筋畢露的手,撿起了那串鑰匙,來者有點不明所以地看了姚靜娘一眼,轉身離開。
姚靜娘慘然一笑,輕輕撫摸着丈夫的臉。
“奇……對不住……我很想和你白頭到老,可是我從來不是我自己,既然如此,便陪你陰曹地府……再做夫妻……”
風緩緩而過,血氣如絲帶飄舞,染天色微紅如暈。
西衛城典獄正家中,一名女子冷笑着,從典獄正的屍首上,拔出血淋淋的匕首,取了他的印信鑰匙,大步跨他屍首而過。
“老貨!軟成爛泥還要禍害人,姑奶奶好容易熬到今日,結果了你!”
寶梵知府府中,一地屍首橫陳,衙役提前一天被放假。
寶梵縣丞、判官、推事、主簿、南衛城五千駐軍參將、校尉、甚至守門士兵……大大小小的官員,從文政到軍政,從有職到掌握要害實權的無職書記……這一日,終結之日。
刀進刀出,毒藥陷阱,鮮血飛濺,生命靜流……這一個平凡的清晨,同一個時刻,寶梵城的整個官員系統了遭受了存在以來的最大打擊,長久以來形成的“娶蘭麝芳女子爲男子之榮”的風氣,在今日終於直面了命定的最大的惡果。
這一日,寶梵城浸血,數百里之外大慶皇宮御花園裡,潔白纖長的手指,輕輕含笑放下潔白的棋子,“將!”
“將!”
西衛城不遠處的山坡上,居高臨下的紅衣女子,冷笑着一指西衛城。
卯正時分,西衛城的囚犯們按照慣例等待被押解出去做工,結果監室門一間間開了,出現的面孔,卻不是那些熟悉的獄官兵丁,很多居然是女子。
囚犯們愣在那裡,有些驚覺到不對勁的兵丁也已經趕來,發現典獄正不在,很多獄官也不在,但門竟然開了,頓時也怔在那裡,雙方面面相覷,好一會兒那些羣龍無首的兵丁才反應過來,大叫:“回去!回去!”
囚犯們已經習慣了被管束,在日復一日的苦役中變得麻木,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還真有人呆呆地向回走,但更多的人停住不動,交換着疑問試探和驚喜的眼光。
忽然前方有嘈雜之聲,隨即轟然一聲,似乎有人在擂門,門是桐木包鐵製作,厚達一尺許,共有三道,那一轟自然沒能轟開,但已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隨即便聽見有人在門外大叫:“大哥們,朝廷倒行逆施,寶梵的百姓造反了,如今特發兵來解救你們!千載難逢的良機,大哥們不要猶豫了,趕緊衝出來,大家一起殺人吃肉,換個皇帝做做!”
囚犯們一愣,精神一振,兵丁們變色,隨即門外又大叫,“大哥們聽過七年前黃沙城的事兒沒?最苦最嚴密的黃沙城,不也被牢裡的兄弟們破了,那羣囚徒現在在堯國,是一流強軍,吃香喝辣,快活無邊,他們能,你們憑什麼不能?”
囚犯們眼神一變,黃沙城事件他們也聽說過,正是因爲黃沙城事件,直接改變了西鄂未來的局勢,如今這個例子舉在面前,人人心動。
再一看獄中各級官員看守竟然大多不在,兵們雖不少,但羣龍無首,神情不由自主就帶了幾分怯懦,囚犯們目光中,漸漸泛出狂喜和暴戾之色。
“什麼人煽動鬧事,殺了殺了!”一個反應靈活的小隊長搶出來,一邊命令自己的屬下把人往牢裡趕,一邊想要讓別的隊的士兵去阻止前門處的騷動。
這個時候有人出來主事,其餘人會自然跟隨,衆人按序動作,他們手中有武器,又積威慣了,連連驅趕,眼看囚犯的騷動就能被壓住。
忽然有一個兵丁,捂住肚子蹲了下去,“好痛……”
這一聲一出,更多的人臉色開始發白,隨即越來越多的士兵撒手武器,開始滿地亂滾,大聲呻吟。
燃起希望又被撲滅,轉眼又看見希望的囚犯們,被這瞬息萬變的局勢驚得又一呆,外頭已經大喊,“天命在上,失道者亡,兄弟們,撿起兵刀,殺啊!”
這一聲提醒了所有人,一個囚徒發一聲喊,撿起那些中毒士兵掉下的兵刃,手起,刀落——
鮮血噴濺,灑得一週都是,濺開的熱血如同催化劑,瞬間沸騰了胸內不甘的心氣,衆人抹一把臉上的血,哈哈大笑,頓時都覺得胸臆間怒氣噴薄,痛快酣暢,只想衝出去衝出去衝出去!殺人,殺人,殺人!
兵刃被撿起,人體被踐踏,翻滾的軀體被踢開,零落的身體被砍殺,很多人毫無章法揮舞着武器,越過重重人潮,赤腳片子呱達呱達踩在各種介質之上——或者泥土,或者血泊,或者人體,或者衣物……一地的血腳印迤邐,再被無數新的血跡覆蓋,慘呼不絕,人間地獄。
還沒被開門的囚徒在囚牢裡撞門呼喊,再被得脫自由的囚徒一刀砍斷鎖鏈放出,人羣匯聚在一起,黑壓壓像一片帶毒的浪潮,卷着死魚爛蝦,捲過蒼白的沙灘,所經之處,毫無生機。
轟轟轟三聲,最裡面的一層門,被上萬人合力推開。
一刻鐘後,最後一道門也被人潮撞開,上萬人呼嘯而出,險些將等在門口處的常倩憐的手下踩死,還是蘇紫千靈活,早早將歡喜得手舞足蹈的常倩憐拉到一邊,才免了她大事將成身先死。
這兩個女子今天都是男裝打扮,扎束得利落,昔日的天南王,摒棄了當初的風情萬種,開始走另一種暴戾路線,她迎着人羣衝上,此時乍然得脫牢籠的囚徒們,正不知該何處去,茫然地望着這個男子奔來。
“兄弟們!朝廷正有北上運糧運銀的官船,經過我寶梵河流域,咱們去奪船殺人,奪了這狗朝廷明年賴以生存的錢糧!”
一語出萬人應,一萬餘人衝出西衛城,先奔入寶梵城,寶梵城城門大開,守城門一個百人隊眼看大片囚徒煙塵滾滾而來,大驚之下連城門都忘記關,當即發射煙花求援,但城內不過兩千守軍,其中一千還因爲朝廷糧船經過,被派到寶梵河沿岸駐防,剩下的人哪裡敢阻攔這些囚徒,乾脆龜縮不出,一萬餘人搶了軍械庫,胡亂將自己披掛起來,武器不夠就砸了府衙,隨便拿了什麼桌子腿板凳邊,浩浩蕩蕩直奔西衛城南側的寶梵河。
寶梵河是連接西鄂南北的運河大碼頭,歷年朝廷錢糧官船都從此處過,如今正是夏季納糧時節,來自南地的錢糧官船十艘,連同護衛船三艘,將整個寬闊的江面,佔得滿滿當當,四面的私船,都早早得了通知,要麼不出船,要麼遠遠避讓。
這一隊人往河邊去的時候,寶梵駐軍和官船押解的官員剛剛得了消息,正在急匆匆安排佈陣嚴陣以待,在他們的計算裡,那羣人從西衛城奔到寶梵城,在城內一陣大鬧,再趕到寶梵河,一上午奔波勞累,路途周折,又是烏合之衆,哪裡比得上他們嚴陣以待,武器精良?
所以當他們還在安排兵丁,岸上岸下佈防時,忽然頭一擡,看見煙塵滾滾,一隊騎士狂奔而來,後面跟着的黑壓壓的人頭充斥了整個視野,頓時都傻到反應不過來,以最混亂的姿態僵在了那裡。
出身西鄂天南的常倩憐,對天南州的一草一木熟悉得就像自己的痣,她帶着囚徒們從寶梵城穿進穿出,選擇的都是最快捷便利的道路,以一種近乎出其不意的姿態,出現在官船面前。
常倩憐帶着的一批人,直衝岸邊,碼頭再大,相對平地都是窄小的,而且剛剛還在驅散閒雜人羣,所以更是亂象紛呈,一行人棄馬衝入人羣,隨即騎馬在最後的蘇蘇紫千,一把推下身後馬上的一個全身裹着斗篷的人,厲聲道:“去!”
發出命令的同時,她掀去了那人身上連帽的斗篷,四面驚惶的人羣無意中一瞥,紛紛倒抽一口冷氣。
那似乎是個人,又完全不像人,面目完全不可辨,被一些支離破碎的傷疤扯得四分五裂,身上露出來的肌膚,呈現着各種顏色,有的焦黑暗沉像是被火燒灼過,有的鮮豔斑斕像是最毒的蛇蟲的色彩,指甲卻很長,每根指甲的色澤也不同,不過無一例外發綠髮藍,讓人想起世間淬了劇毒的最陰狠的暗器。
甚至這人的身體也是特別的,衣不蔽體,在胸部心臟到咽喉的位置,似乎曾經被打開過再縫合,一道紅得不那麼純粹,微微像在流動的疤痕,老遠刺激着人的眼球。
這“人”看起來像個死物,但很明顯活着,因爲在呼吸,可以看見這“人”吐出的淡淡氣體,竟然是淡粉紅色的。
這樣一個東西,看見便足可以將人命嚇掉一半,幾乎所有人都在下意識避開。
這人自己卻似乎已經毫無感覺,慢慢地按照蘇紫千的命令向前走,步伐居然很穩定,甚至還帶着一種盈盈之態,那種姿態不是出於做作,倒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積澱在血脈裡的教養和習慣,即使在意識已經渙散的今天,依舊無法抹去。
常倩憐的手下按照命令都沒有再繼續前進,離這人一丈之遠,那人走入人羣,有碼頭商人想要逃出,倉皇中不避道路,一頭正撞在這人身上。
常倩憐手下都屏住了呼吸——知道這是個秘密武器,知道這是個可怕的毒人,但從來只是聽說,都沒有親眼看過這可怕的東西到底如何施毒。
那商人撞上毒人,聞見的竟然不是腥臭,而是一種奇異的香氣,頓時頭腦一暈,他暈忽忽地爬起來,傻傻地繼續向前走。
常倩憐等人以爲能看見他立即倒斃,見狀都失望地嘆息。
那商人步子已經凌亂,原本是要向外走的,不知怎的竟然回頭往岸邊走,直挺挺地走向那些士兵羣。
立即有人驅趕他,剛剛靠近他,便無聲栽倒,一個士兵的長槍剛剛觸及他的肩膀,長槍槍尖立即出現了腐黑色,槍尖順勢一捅,噗哧一聲鮮血濺開,那皮膚好像忽然成了被壓縮的氣囊,而鮮血如同被水泵抽出急待爆發,黑血衝出,在士兵頭頂炸開如一輪黑太陽,黑色光芒所罩之處,一大羣士兵慘叫倒下。
瞬間死了十幾人,出現一個缺口,那商人此時才以手加額,呵呵一笑而死。屍體無一例外變成黑色。
而那毒人,還在慢慢用它的詭異優美的步伐,向前。
一時岸邊寂靜如真空。
見過毒,沒見過這樣的毒,僅僅一下碰觸,對方便已經也成毒人,瞬間皮膚鮮血性狀發生改變,成毒人也不死,還要再荼毒更多人才倒斃。
這是多麼可怕的東西!
而一個毒成這樣的人,居然還活着!
岸邊的士兵也傻住了,他們原本緊張,卻也沒有打算退縮,哪怕對面上萬囚徒,哪怕寶梵已經遭受打劫,但他們承擔守衛官船任務,一旦官船被劫就是死罪,人人因此寧可死戰。
但這樣的東西,超過他們對事物的認知,遇上這樣的東西,那就是必死的結局!
“鬼啊!”不知誰發一聲喊,倉皇便逃,生路被囚徒堵住,那些人拋了兵刃,轉身就對水中跳!
一時間岸邊如同下了餃子,人撲通撲通往水裡蹦,那些落水的人,不可避免地試圖爬上護衛船,護衛船怎麼能允許他們上船,長槍連通靴子連踩,船上船下慘呼不絕,竟然是這邊一兵未出,那邊已經亂成一團。
常倩憐在岸上仰頭大笑,笑聲狂放。
此時如果有火器,一着轟下,毒人也就不存在了,可惜這個時代,最起碼在西鄂,火器還沒普及,就算有,也還是相當於宋朝突火槍之類的簡易水準,就這,也只能皇家衛隊才能配備一小隊。西鄂的運錢糧官船多年來從沒有出過事,士兵懈怠,也不會配備什麼太精良的武器。
常倩憐已經搶了一艘小船,載了毒人悠悠逼近大船,那小船原本用鐵鏈系在岸邊,毒人蹲下來,手抓住鐵鏈,衆目睽睽之下,那鏈子無聲腐爛。
船上官兵看見,面如死灰。
小船悠悠盪過去,在氣派高大的官船面前渺小如螻蟻,官船上的人,卻節節後退,橫水之上,避無可避。
首座官船之上,一個精幹的漢子忽然奔出來,穿着鐵黑色陷陣營軍官服色,人還沒到,半空中已經一聲厲喝。
“射!”
最大的官船船身之上軋軋連聲,翻開一排窗口,每個窗口都遞出一張勁弩,弩箭連發,嗡地一聲深青色的箭雨穿裂水汽,襲入洶洶人羣。
防護不夠的囚犯紛紛栽倒,常倩憐帶着屬下,持着軍械庫裡淘換下來的舊盾躲避,這一截江面全部被官船和護衛船堵住,藉着船身的遮擋,小舟輕便,迅速接近官船,箭矢雖勁,但大多落入水中。
而毒人,早在飛箭射來之前,已經張開雙臂飛起,它飛起時的姿態,當真輕如飄絮,身周還似乎帶了一層粉紅色的霧氣,仔細看可以發覺,霧氣下方的江面上,不斷浮起死魚。
它飛到最大一艘官船上,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了船身。
船身的包鐵木板,以極快的速度陷下去,漸漸現出一個人形的洞,江水瘋狂倒灌,大船開始慢慢傾斜。
四面船上的人都呆了——從來沒見過這種攻擊方式,可也夠狠!
“下去!”那陷陣營軍官臨危不亂,一腳倒鉤船身倒掛而下,長劍一挑,便要將毒人挑起。
他已經看出這毒人才是此次作亂人羣中,殺傷最大的東西,先去除這個威脅,最起碼可以震住對方的氣焰。
他已經夠謹慎,沒有用劍直接刺毒人,長劍挑住了它的衣襟,手臂用力,便要將那東西挑飛。
鏗然一聲,長劍似乎擊上的不是胸部,而是鋼鐵,剖開的衣襟裡,一線濁紅染上劍尖,那一線紅飛快地沿着劍身向上蔓延,轉眼就到了這軍官的腕部。
這軍官一呆,急忙倒翻而起,身子懸空間已經發現那一線紅蔓延極快,轉眼手背便已只剩白骨!
那人一咬牙,悍然揮劍,白光一閃,一截斷手落在甲板上,竟然無血。
底下毒人已經輕飄飄上來,那人一擡頭,神色悍厲,卻毫不戀戰,反身便走!
事已不可爲,留待有用之身,還好及早回鄂城向主子回報!
他是陷陣營第三營營正,領參將銜,出鄂城至南方公辦,回程時順帶搭了運糧運銀的官船,不想逢上了這檔子事。
陷陣營是柳咬咬的家族強軍,封家是東堂名帥世家,一向用兵周密奇詭,行事恣意大膽,麾下兵將也受了影響,很會審時度勢,並不逞蠻夫之勇。
毒人卻也沒理會,它似乎並沒有完整意識,任那參將決然而去,倒是遠處人羣裡的蘇紫千,遙遙擡頭看了一眼。
毒人一旦登船,這一場光天化日之下的劫奪已經沒有了懸念,別說沒人敢靠近毒人,便是射傷砍傷也不敢——這毒人的血似乎充盈在體表,輕輕一點擦傷都會讓它黑血四濺,每一點黑血濺出去,落在甲板上就是一道深溝,冒出中人就倒的黑煙,落在人身那就更不要提,這種殺傷力聞所未聞,在這樣詭異而無法抵抗的死亡威脅之前,沒人有勇氣繼續站立。
江水像一鍋沸騰的水,下了無數的人頭餃子,以毒人爲先鋒,囚徒們紛紛奪船橫越江面,火光紛影,刀兵如雪,常倩憐的大笑聲響徹江面。
明泰七年八月,剛剛歸屬堯國的西鄂郡天南州,震動天下的衛城逆案爆發,原西鄂天南王常倩憐,失蹤七年後捲土重來,以“蘭麝芳”經營多年散佈在整個天南州官員系統內的小妾們爲殺手,同時發動,重擊寶梵城官員體系,隨即開衛城,放囚犯,奪寶梵,毀官船,擄掠負責押送的原西鄂內相錢清、兩名戶部主事,及隨船南正軍參將劉金正,搶走糧食十萬石,以及準備送京回爐重鑄散銀一百萬兩,並殺人無算,寶梵河一截河面盡紅。
是爲西鄂建國、乃至天下有史以來第一大案。
大獲全勝的常倩憐,有錢有糧,就地在寶梵城舉起反旗,並以錢糧爲誘惑,引得四周草莽來投,很快嘯聚數萬人,佔據寶梵城,重新住回當初被拿來做寶梵官衙的天南王宮,隨即發佈檄文,稱西鄂郡守柳咬咬,原本不過出身大燕妓籍,身份低賤,因賣身攀附堯國皇帝納蘭述而得以掌控西鄂,並喪權辱國,將西鄂拱手賣給情夫,由國成郡,令我萬民爲他國之奴,行徑無恥,不堪爲西鄂之主,現常氏替天行道,誓要除此妖邪賣國之女,奪回西鄂。命僞主柳咬咬,速速前來向蘭麝軍投誠,若有延誤,則每過一日,必斬一名寶梵城官員,並將柳咬咬昔日在大燕燕京操持賤業之時恩客姓名公佈天下,必令其聲名掃地,無顏苟活人間云云。
柳咬咬的身世,天下都有耳聞,但柳咬咬身居高位,背後有堯國依仗,誰也不會閒得沒事提起這檔子事,如今常倩憐無所顧忌,當着天下的面煽柳咬咬耳光,又以斬殺朝廷官員做威脅,竟是一心要逼得柳咬咬親自前來天南鎮壓逆潮。
此時柳咬咬若不來,昔日舊事散佈天下還是小事,任由寶梵當地官員被一日日斬殺,日後她也將無法掌控西鄂。
天下震動,目光都投向西鄂,誰也沒想到,當初一隻漏網之魚,今日卻激起了偌大風潮,很多人開始猜疑,在這三國之爭的關鍵時刻,西鄂出的這檔子大事,背後是否有慶燕推手?
而最着急的便是君珂,她深知柳咬咬的性子,她並不以當初的妓女生涯爲恥過,事實上她以咬成名,卻一直是清倌。但咬咬最討厭被人脅迫,常倩憐以斬殺朝廷命官相威脅,咬咬絕不會坐視不管。
這邊柳咬咬還沒回應,那邊常倩憐派人散佈的小道消息已經滿天飛,內容多半圍繞當初柳咬咬的胭脂巷生涯,還有些新八卦——堯國帝后和柳氏夫妻之間不得不說的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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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說堯國皇后和柳杏林之間,柳咬咬和堯國皇帝之間,都有曖昧關係,兩位身居高位的男子,正是因爲私下這層奇特的關係,纔有了西鄂被柳氏夫妻拱手讓人的下場——老婆都可以互換共享,國土相連自然也不在話下。
這種污言穢語,但有一分自尊的政客都不屑爲,但常倩憐不是政客,她本就是煙視媚行舞姬出身,佔據天南王位之後以色制人,事敗後境遇悽慘,人間廉恥,諸多顧忌,於她不過一句空話,只要能打倒敵人,出一口惡氣,說什麼她都不在乎。
西鄂鬧得紛紛揚揚,有錢有糧的常倩憐勢力猶自在不斷擴大,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塊剛剛交出自主權的土地上,聚集在那個流言蜚語集中點的柳咬咬身上。
黑雲壓城,城中暗流潛涌。
黑雲壓城,引來了一場瓢潑大雨,雨絲密集如幕,將黃土地面浸透泥濘。
雨夜的微光裡,一條人影,在雨幕裡踉蹌行走,滿地泥濘,摸爬滾打,一步步向前挪,好容易跌跌撞撞走上幾步,膝蓋一軟便伏在地上,手腕上發臭的破布散開來,被嘩嘩的雨淋透,洇開殷殷的暗黑色血跡。
那人擡起頭來,溼透了的臉憔悴蒼白,眼下血管突出,呈現淡淡的藍色,看起來像是中了毒。
這裡是鄂城之外七裡,號稱七裡驛,驛站就在前方不遠處,透過密集的雨幕,隱約可以看見橘黃的燭火。
那點微光像是無限的希望,激得那男子再次欲圖爬起,然而胳膊肘撐了幾撐,終究頹然落下,身體栽在泥水裡,重重啪唧一響。
那人眼底的光芒,漸漸淡下去。
從寶梵河上臨陣脫逃,一路奔向鄂城,原以爲不過壯士斷腕,不妨礙生命,不想那毒太可怕,毒氣自斷腕處進入,不停蠶食着他的生機,好容易支撐到此地,已經是強弩之末,眼看驛站就在眼前,然而卻連多走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毒人那麼可怕,該讓主子知道的,可是……
他苦笑着,嘆息一聲,慢慢閉上眼睛。
意識陷入混沌的前一刻,卻有一雙手,忽然攙起了他的身體,一個天籟般美妙的聲音,帶幾分憐憫和愕然,在他耳邊道:“這位先生,你怎麼了?”
……
西鄂前皇宮,一半被用作京師學堂,一半留作郡守府。此刻郡守府大門緊閉,卻有爭吵聲隱隱傳來。
“……這樣的事我如何能不管!”是柳咬咬的聲音,“我的陷陣營一位營正,也失陷在那裡!”
“你至多不過一月便生,此刻如何能遠赴險地!”柳杏林聲音焦灼,“那些故意中傷,不過無恥之人捏造,你不須放在心上!”
“鬼才把那些渾話當回事!”柳咬咬聲音陰惻惻的,“我憂心的是天南州的官兒,咱們經營了這麼多年,好容易才慢慢將西鄂歸順了堯國,西鄂劃國爲郡,本就人心浮動,不過是顧忌近在咫尺的堯國兵力強盛,不得已臣服,此時如果天南諸官被慢慢屠戮,你我卻毫無作爲,只怕今日猶得在殿中安坐,明日便要看見天下反旗!”
“反便反了罷!讓納蘭述夫妻鎮壓去,他們有兵有權,自有解決的辦法。”柳杏林張臂抱住妻子,“我不管那些,大不了不做這郡守,我只要你和孩子平安。”
“哪就不平安了?”柳咬咬笑起來,一點他的鼻子,“你就是對我太沒信心,這點事情,讓君珂納蘭述大老遠派人來解決?一來一去得耗費多少時辰,死多少人?相公,你家娘子可是正宗的軍事世家出身,三歲就上過戰場,可不是養在深閨遇事只會哭的嬌小姐。”
“可你現在就該嬌着!你不是一個人。”柳杏林背靠殿門,雙手死死反壓着,生怕老婆就這麼偷跑了,“總之,我會立即修書給小君,她自然會有安排,你給我安分待產,不許出去!”
“不讓我出去,便讓我受這天下人侮辱?”柳咬咬軟硬不成,泫然欲泣,“被人這般指着鼻子叫上門,我若不理,便是認了那髒水潑身,以後怎麼有臉出門見人?”
“只要你夫君敬你愛你,何須理會不相干人言語?”柳杏林毫不讓步,“咬咬,你若真擅自奔往天南,我便……我便也單身追出去,我若因此死在天南,你不要後悔!”
柳咬咬怔了怔,夫君難得展現的堅持和威脅,令她也不敢再鬧,眼珠一轉,笑道:“行,不去,但好歹得讓我派人想法子把袁豪救出來,他是我陷陣營第三營營正,也是我最忠誠嫡系的部屬,他失陷在天南,我如果毫不理會,陷陣營怕是要對我離心,你知道的,陷陣營是我的立身之本,萬不能有閃失……”
她話說了一半,忽然遠處有腳步聲響,似是快速接近,隨即傳報聲響起,“回郡守大人,陷陣營袁參將回來了,現在正在宮外求見!”
“快傳!”
一刻鐘後,柳氏夫妻見到了狼狽的袁參將,還有陪伴他前來的一名溫婉女子,柳咬咬一見那女子便一怔——竟然也是個即將臨盆的大肚子。
這個發現讓她心神微微柔和,孕育生命的孕婦,對於自己的同類,總有種同病相憐的溫柔體貼心情。
柳杏林也放鬆了些——一個孕婦,在所有人的觀感裡,都是值得憐愛而無害的。
那女子在柳氏夫妻到來之前,一直在給袁參將扎針,此刻趕緊向兩人見禮,十分抱歉地解釋,“這位壯士傷重,必須有醫者隨伺,小女子爲救人命不得不擅自隨入郡守府,兩位大人見諒。”
柳杏林醫道大家,一看袁參將氣色便知道這女子沒說謊,沒有她傾力救助,袁參將只怕小命早已玩完,這女子一手好鍼灸,手法令柳杏林眼底都不禁露出讚賞之色。
這個叫蘇紫千的女子,見過禮後便主動告辭,柳氏夫妻見她衣衫盡溼,也十分狼狽,便詢問她家住何處,準備着人送她回去,不想蘇紫千搖搖頭,苦笑道:“小女子原本來鄂城投親,不想親戚早已搬走,正盤算着還是回原籍,鄂城之內,並無宿處。”
“那便在府內先休息。”柳咬咬掛心她的參將,立即接口,命人送蘇紫千下去,蘇紫千走的時候,卻看了柳咬咬一眼,欲言又止。
柳杏林向來把老婆含在嘴裡放在心上,這一眼柳咬咬沒在意,柳杏林卻是立即看在眼裡,忽然便想起咬咬最近常叨咕一些不適,胎像也有點不妥,她那些毛病都屬於婦科千金範疇,他不擅長,治療起來效果不佳,眼前這個女子醫術不錯,是不是從咬咬氣色上看出一些什麼?
正想說什麼,那女子已經退了出去,她自進入府中,一句話不多說,一眼不多看,十分守禮自持的模樣,倒像出身不凡。
柳杏林還在思考這女子是哪家醫學世家出身,那邊柳咬咬已經柳眉倒豎,“毒人?”
從袁參將斷斷續續的回報中,柳咬咬終於摸清了劫糧造反事件的始末,天南州整個官員系統已經癱瘓,消息無法傳遞,隔鄰的州縣報上來的消息五花八門,誰也沒有親臨現場的袁參將清楚。
柳咬咬眉頭緊鎖——地方上果然文過飾非,形勢比想象中更嚴峻。
一轉頭看見丈夫目光灼灼地看過來,柳咬咬立即住口,恢復了常態,道:“我知道了,你且去休息,杏林,袁參將傷重,勞煩你給看看。”說完對袁參將使個眼色。
柳杏林只得隨着出去,柳咬咬沉思一下,冷笑一聲,拍了拍手掌,幾個精幹的灰衣人奔進堂中。
“小姐。”
陷陣營依舊依循舊時稱呼,以示只爲柳咬咬一人所有。
“即日起關閉其餘八門,只留安慶門出入,進出外地人等,除路引外,尚需當地官府勘驗文書。徹查鄂城一切地下勢力,但有風吹草動,一律從嚴處置。”柳咬咬細白的牙齒咬住下脣,神色狠辣。
“是。”
“天南州的消息進行封鎖,各處茶樓,酒肆會館,發現別有用心亂傳消息者,一律請入五城兵馬司喝茶。”
“是。”
“留在鄂城之外的前三營,以山地演練之名進入鄂山,在山口處等候,隨時準備出京。”
“是。”
柳咬咬又安排了幾條,都是安定鄂城,控制消息,穩定駐軍和內政的舉措,亂象當前,自己不能先亂了陣腳,穩住中樞壓下謠言是第一要務。
“先回吧。”柳咬咬按了按有點疼痛的下腹,這些年生子頻繁,政務繁忙,她落下了一些婦人疾病,本來這也不算什麼,但她以往曾聽君珂說過,有些婦人之病會影響胎兒的健康,心中不免有了幾分隱憂。
親兵們退了出去,柳咬咬在燈前沉思——如何能說服丈夫,前往天南?
這一想就耽擱了好幾天,柳杏林竟然是將妻子看守得滴水不漏,到哪都跟屁蟲似跟着。
“杏林。”柳咬咬嬌滴滴的呼喚,“餓了,想喝烏雞蔘茸湯。”
“我讓丫頭給你端來。”
“每晚你都親手調,我喝慣了你的口味。”柳咬咬踢他的凳子,“要你去,要你去。”
“我已經教會小絹,保證她做出來的羹湯和我的一個滋味。”
“你不愛我了。”柳咬咬說哭便哭,“已經不願意親手爲我做羹湯……”
“你可以打我出氣。”柳呆子把臉湊過來,“來,是我不好,不肯做湯,你打吧。”
柳咬咬爪子對他臉上比了又比,揍哪都覺得心疼,末了只好放下手,怏怏地嘆氣……
不僅柳杏林刀槍不入,府裡上下僕傭得他關照,也對柳咬咬“照顧”得寸步不離。柳咬咬無奈,只得先派原朝中三公之首的殷山成遠赴天南去處理,不想常倩憐根本不買殷山成的帳,殷山成一到,她便用一位押糧的戶部主事的頭顱,表達了對他的歡迎,之後她說到做到,每日在寶梵城的刑臺上,砍下一顆官員頭顱,百姓歡呼圍觀,天天都像過年。
殷山成帶去一萬近衛軍,卻根本不夠常倩憐吃的,只能駐紮在天南隔鄰的萬興州,扼守住天南通往鄂城的要道,以免常倩憐隨時揮兵北上。
堯國已經緊急調撥進攻昀河郡的北方軍團前去平亂,但是路途遙遠,暫時還趕不到。
西鄂成爲堯國藩屬之後,自國降爲藩,雖說內政如常,但降級失國,在感情上終究是件難以接受的事,早在最初柳咬咬和堯國簽訂條約的時候,西鄂士子就曾上書情願,衝擊三府三司,民間更是紛議如潮,就連百官也不樂意,只是堯國一直對西鄂滲透嚴密,西鄂如今,政治軍事經濟都對堯國多有依賴,有心反抗也無力掙扎,柳咬咬又以鐵腕治國,強權之下,難有勇夫。
如今一個上躥下跳的常倩憐,正遂了心懷不滿的西鄂百姓的心願,聞風景從,常倩憐短短時日之間,勢力暴漲,已經蔓延過天南州,有向內地進發的趨勢。
眼看再不強力出面鎮壓,西鄂必將大亂,何況常倩憐拿柳咬咬舊事傳播天下,大肆譏嘲,柳杏林雖然不在意,並命闔府上下不得令柳咬咬知曉一絲一毫,但骨子裡驕傲的柳咬咬想着自己的夫君,每日聽着這些譏嘲,忍受着天下人的嘲笑侮辱,便覺得怒火上涌忍無可忍,必得和常倩憐不死不休。
“女人的事,男人別摻和。”這日晚間,柳咬咬嬌笑着將柳杏林推在門外,拉着蘇紫千的手,翩然進了內室。
柳杏林摸摸鼻子,只得在門外等,這是每天唯一一次他不得不和咬咬分開的時辰,因爲柳咬咬要接受蘇紫千的醫療按摩。
這女子現在已經是郡守府的官醫。送袁參將回來的次日,她來告辭,無意中提了提柳咬咬的身體,說得十分精準,當即被柳杏林留了下來,隨即她開了幾副藥,經柳杏林審覈之後給柳咬咬煎服了,隨即柳咬咬便覺得下腹隱痛好了許多。
柳氏夫妻大喜,立即挽留蘇紫千留下,作爲郡守府的官醫,給她一份俸祿,後來得知她是醫學世家之後,慘遭傾軋,身世堪憐,更是生了一份憐憫之心,自此蘇紫千便在郡守府住了下來。
蘇紫千學了一手好推拿,擅長推宮活血,婦科千金,鍼灸之術,每日晚間,都會給柳咬咬半個時辰的養護治療,配合藥物調養,幾天下來,柳咬咬覺得身上鬆快很多,浮腫隱痛失眠症狀都減輕,對這個溫柔敦厚,寡言少語的女子更加信重親熱。兩人都是孕婦,私下裡共同話題很多,漸漸相處得便如多年知交一般。
柳咬咬身居高位久了,當然也不是毫無機心防範之輩,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女子,也諸多試探,曾經給過她好幾次極佳的下手機會,但對方都似毫無所覺,柳咬咬自己倒多了幾分慚愧——人家沒有武功,也不會毒術,還是個即將臨盆的孕婦,能做什麼?
此時兩人進入內室,蘇紫千照例挽起袖子,柳咬咬卻並沒有躺下,開門見山地道:“蘇紫千,幫我一個忙。”
蘇紫千一愣,柳咬咬已經湊了過去,在她耳邊嘰嘰咕咕一陣,蘇紫千神色有點猶豫,柳咬咬道:“聽說你也是天南人?天南的事兒你也知道,這事不快些解決,堯國的軍隊就要殺過來了,你樂意你的家鄉父老被戰火波及麼?”
蘇紫千臉色一變,終於咬着下脣點點頭。
片刻,在門外守候的柳杏林,忽然聽見室內一聲驚呼,是柳咬咬的聲音。
柳杏林大驚,立即推門衝了進去,直撲榻上,“咬咬你怎麼了,是不是提前要生了……”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身子晃了晃停住不動,眼神裡漸漸泛出一股迷離之色。
一道人影從他身後有點笨拙地閃了出來,拈着幾根銀針。
“你這針沒事吧?”柳咬咬有點擔心地看着神色發怔的柳杏林,“不會把他給戳成瘋子吧?”
“大人放心,昨天您不是親自試過?”蘇紫千嫣然一笑,“不過阻斷經絡血流,片刻功夫之內出現呆滯和失語,盞茶之後陷入昏暈,醒來便無後患,您若不放心,到時候奴婢再開副藥給柳先生調養便是。”
“真成呆子也不錯,省得把我給看守得要瘋了。”柳咬咬撇撇嘴,牽過了柳杏林的手,變戲法似地從牀下拖出一個大包袱來。
“你也跟我們去吧。”她吩咐蘇紫千,“路上好照應我。”
蘇紫千柔順地點頭答應,挽起包袱,柳咬咬款款牽着柳杏林的手走了出去,柳杏林垂着眼睫,一片茫然。
出了門,守在門外的僕傭要跟上來,柳咬咬道:“不必了,我們急事出去一趟,稍後便回。”
僕傭見柳氏夫妻一起,柳杏林又沒有表示,也便不再跟隨,夫妻二人帶着蘇紫千,坦然出了府門,柳咬咬爲了消息封鎖,連自己的隨身丫鬟都沒有通知。
管家上前詢問可要備轎,柳咬咬擺擺手,“就在附近,不必了。”
三人走過一個拐角,柳咬咬一聲呼哨,街角處轆轆駛出幾輛馬車,幾個矯健的男子跳下車,對柳咬咬恭敬行禮。
“都準備好了?”
“是,隨時可以出城。”
柳氏夫妻上了第一輛車,蘇紫千坐在第二輛車上,幾個陷陣營將領親自趕車,柳杏林一進馬車,果然倒頭就睡,讓柳咬咬鬆了口氣。
柳杏林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等到醒來,車馬早已出城,和等候在鄂城之外山口的陷陣營親兵匯合,駛出百里地了。
木已成舟,柳杏林也無可奈何,揉着微微發疼的太陽穴,苦笑着一路跟到了天南。
他在得知一切時,也沒怨怪柳咬咬,卻第一時間用君珂私下給他的方式,傳出了消息。
疾行三日到天南,寶梵城的刑臺上已經又滾落了幾顆大好頭顱,常倩憐氣焰囂張,命手下把守住了所有關卡道口,天南固然是嚴陣以待,便是一路趕路過來,茶館酒肆,時不時都聽到各種不堪入耳議論。
柳杏林自然憤怒,柳咬咬不過冷笑聽着。
“世人爬高踩低,由來已久。”她道,“等到常倩憐的腦袋滾落在他們腳下,他們也會如此譏嘲她,並立即讚美我的。”
第四日晨間,到了離天南最近的烏楊莊,烏楊莊靠近烏山,曾經是西鄂南部最大的煤窯,之後煤礦挖盡,昔日繁華的小鎮漸漸便零落,只剩下不過數十人的小莊子,柳咬咬在村外,看看發黑的、凸凹不平的地面,隨即下令全軍在此休息。
她這次潛行出鄂城,爲了輕車簡從不驚動任何人,只帶了一萬陷陣營士兵,而常倩憐已經號稱麾下十萬之衆,柳杏林曾經爲此擔心,勸妻子不要如此冒險,昔日東堂名將之後只是輕描淡寫彈彈指甲,道:“戰爭從來不以人數定輸贏,一萬人啊,對付一個沒上過戰場的常倩憐,她好有面子。”
此刻柳杏林再次大惑不解——緊趕慢趕最快速度趕到天南,就是爲了快點解決天南的逆案,怎麼在這節骨眼上停了下來?
柳咬咬卻在擡頭看天色,最近西鄂進入了雨季,全西鄂大部分有雨,地面溼滑一片,尤其這裡的地面,摻雜着煤泥,更加無法下腳。
“今晚應該還有一場雨。”她喃喃道。
陷陣營進入烏楊莊,給柳氏夫妻安排宿處,莊內的漢子驚得四散逃竄,陷陣營揮刀去追,還是跑漏了幾個。
“這些人不要看守住麼?”柳杏林也隱約知道一點封鎖消息的重要性,忍不住問,“天南常倩憐近在咫尺,被她得了消息,咱們困在這山谷裡,怕是要糟,怎麼今天陷陣營連幾十個人都控制不住?”
柳咬咬邪邪一笑,“這附近可沒良田,開山採礦,野獸也有限,住在這裡有什麼活路?還留在這裡的,十有八九是探子,可不是普通百姓。”
“那更要抓住他們呀。”柳先生越聽越不明白,“不然常倩憐不就知道了?”
“知道纔好。”大肚子柳咬咬伸個懶腰,悠哉悠哉地去喝她的熱湯了,留下柳杏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摸不着也不摸了,反正老婆總是英明的,聽老婆就對了。
逃開的莊稼漢,果然將消息傳了出去,常倩憐得了消息,喜不自勝,“柳咬咬輕車簡從來了?哈哈,果然天助我也!”
“在烏楊莊?那裡地形逼仄,進退不便,柳咬咬號稱出身不凡,軍事名家之後,這紮營地可選得不怎麼樣。”
“蘇紫千果然在他們身邊?太好了,我就知道她能行!嗯,估計現在還不方便下手,等到我一開戰,有的是機會。”
“小心些?知道,本王向來心思周密審慎……嗯,對方兵力多少?一萬?”
“豈有此理,柳咬咬欺人太甚!只帶一萬兵對上天南,以爲我常氏麾下無人嗎?”
“今夜不宜出兵?你懂兵還是我懂兵?他們遠道而來,長途奔襲,此刻定然力竭,不趁此時他們立足未穩動手,難道還等他們緩過氣來?”
“今夜出兵!我要殺了柳咬咬,脫離堯國,宣佈西鄂恢復國制,寧可戰死也永不仰人鼻息,到時候我就是挽救西鄂國運的功臣,百姓感激千秋萬代,天南王便是天南皇!”
……
八月三十,夜。
傍晚的時候又開始下雨,秋雨連綿,滲透地面,卻沒有人躲雨,一萬陷陣營士兵,披着蓑衣,用長槍掘着地面,還有一些人,將一些準備好的煤石,藏進山頂,用樹枝蓋住。
柳咬咬立在傘下,指揮着掘地工程,蓑衣下的手,悄悄掩住了腹部。
半下午的時候,她便覺得腹部隱隱有些陣痛,心中不禁有些微慌——算着還該有半個月才生產的,怎麼現在就開始痛了?是長途奔波胎兒一時不好,還是真的要提前生產了?
她沒有說出自己的異狀,這是關鍵時刻,不能出岔子,她沒有時間和常倩憐你來我往,慢慢談判,她也根本沒打算和常倩憐照面——當她照面那女人之時,就必須是常倩憐身死之刻!
柳咬咬千里長奔,輕裝簡從,要的不是以傾國之力和天南一藩打內戰,從而引發無休無止的亂潮,她要的是一戰以定天南,一戰以定西鄂,一戰以懾天下!
天南什麼蘭麝軍也好,囚徒也好,土匪也罷,都是烏合之衆,溫良恭儉讓一概無用,只能打!狠狠地打!打滅他們的氣焰,打掉他們的狂妄,打得他們明白,國家之力非一人一地可抗,一切榮華富貴不過空想!
這將是給西鄂全境的一個警告,讓所有人明白,拳頭纔是最硬的!
西鄂雨季,地面多日被水浸泡,土質鬆軟,很容易就掘鬆,那些長槍短矛刺入地面,沒多久就能感覺到底下一空。
因爲長期採煤,又不注意地形保護,這裡的很多地下都已經被挖空,直逼地表,在雨季和風沙季常造成地面塌陷,礦脈延伸了整個村莊,又使得地面經常出現裂縫冒出火苗,造成大量人員傷亡,所以纔會漸漸衰敗。
“報——”一個士兵快奔而來,“前方出現大批人馬!疑爲敵軍!”
“人數幾何?步兵騎兵若干?陣型如何?武器爲何?何人帶領?”
“約有七八萬之數,騎兵少量在前,步兵在後,武器雜色,多爲歷年官庫淘換下來的舊式兵器,當先大旗爲金鳳標誌。”
“來了!”柳咬咬精神一振,“杏林,蘇紫千,你們陣後避一避。”
柳杏林站在她身邊,決然搖頭,蘇紫千也道:“奴婢還是隨在郡守身側的好,瞧您氣色不佳,可是要……”
柳咬咬一個眼色,她立即住口,雨聲嘩嘩,柳杏林沒聽清楚這句話。
“打仗是士兵的事,不需要我衝鋒陷陣。”柳咬咬攜着兩人退後,將風帽緊了緊,腹中一陣疼痛,她臉色白了白,神情不禁有些焦躁。
常倩憐再不來,萬一自己當真要生,可就功虧一簣了。
“蘇紫千,可有推後生產的辦法?”趁柳杏林不注意,她悄悄問。
蘇紫千嚇了一跳,“有是有,可是多少傷及身體,不可,不可。”
“無妨,我體質強健。”腹中疼痛一波波襲來,柳咬咬勉強笑道,“不然如果現在生產,只怕更有危險。”
“那婢子試試……”
柳咬咬拉着蘇紫千“去方便一下”,柳杏林焦躁不安地在原地等着,雨忽然停了,四面靜寂無聲,一萬埋伏的陷陣營士兵,竟然連呼吸都不聞,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夜色黑暗和柳杏林自己,他忽然覺得心神不安,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
這種壓抑驚怖的感覺令他險些不顧一切要去找柳咬咬,好在柳咬咬很快回來,看起來精神還好了些。
遠處隱隱也出現了騷動,常倩憐準備“偷襲”的人馬,也已經到了。
柳咬咬立在一處隱蔽的山縫之後,冷然盯着常倩憐的人馬,前頭一千多騎兵,倒也馬銜枚蹄裹草,掩蔽聲息,悄悄接近,後頭步兵就顯得有點雜亂,控制不住的步伐濺起泥水,呱唧呱唧地響。
常倩憐一身軟甲,高踞馬上,被一羣同樣裝扮的騎兵給護着,白銀面具下眸光熾烈,牢牢盯着前方依山而建,掩映在樹木中的小村莊,村莊四側布着幾個崗哨,莊裡靠山壁的一側,連綿着帳篷,有斷斷續續的鼾聲傳出來。
村外地面上挖着不少埋鍋造飯的坑,數數足夠萬人食用。
村莊後的山谷,是個口窄肚敞的地形,不利於騎兵衝殺,卻有利於步兵包圍,一旦對方被衝亂陣腳,趕入山道深處,步兵一圍,立即便是甕中之鱉。
常倩憐眼底掠過一絲得意的光——果然沒猜錯,柳咬咬帶的這些人,勞師遠奔,到了此地精疲力竭,纔不得不在這荒野廢棄小村悄悄休整,此時正是偷襲的好時機,幸虧沒聽那些迂腐膽小的謀士的勸阻,不然豈不白白辜負大好良機?
她望了望浩浩蕩蕩的隊伍後頭,有一輛鐵馬車,裡面坐着毒人,毒人太毒了,她不敢將這東西放入軍隊之中,免遭池魚之殃。何況己方數倍於對方的兵力,何須毒人?
之所以還帶着,是以防萬一,危險時刻用來保命而已。
午夜偷襲,無需顧忌,大開大合大砍大殺,才能攻其不備,最大程度驚擾敵人,常倩憐心血上涌,單手高高舉起——
在被藤蔓和山石掩蔽的角落裡,柳咬咬的手也已經高高舉起——
常倩憐的手,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剛硬的弧度,霍然落下。
“殺!”
馬蹄連響,狂衝向村落,馬身還在半空,那些長刀長槍已經探出,夜色裡凌厲的光芒如彗星曳尾,刺向那些沉睡的目標。
五丈、三丈、兩丈……
目標越來越近,馬蹄卻越來越慢,地面溼滑泥濘,被掘鬆的黃泥粘性很大,奔不出幾步,已經先後有幾匹馬滑倒,馬身轟然栽下的時候,地下發出一陣空隆回響。
“砸!”
同樣清脆,殺氣比常倩憐更濃烈的喝聲,瞬間在暗影中爆破!
村莊側後一片稀稀落落的樹林忽然一陣簌簌搖動,每棵樹上都滑下幾條人影,黑色身影倒滑而下的姿態,像剪刀剖開這夜的濃郁,腳尖彈跳,將地面早已佈置好的樹枝彈簧挑起,嘩啦啦一陣枝葉響動,捆在樹枝上的腦袋大的石塊,流光飛電,穿越樹梢,砸碎一路翠綠枝葉,雷暴般砸向前方騎兵陣中。
這一陣飛天石雨,驚得所有人一呆,頭一擡,滿天石塊呼嘯而下,其實石塊並不多,但那般忽如其來,騎兵胯下的馬頓時受驚,馬蹄底一陣打滑,接連栽倒,將後頭步兵隊伍全部阻住。
砰砰連聲,黑黃泥土飛濺,石塊的準頭好像很差,大多都沒有砸到人,反而落在地面,一陣陣沉悶的頻頻撞擊。
一個騎兵衝在後頭,眼看對方一兵未出,己方已經出現亂象,下意識便向後退卻,被負責掠陣的常倩憐的執法隊一鞭子打得向前一栽,這一栽沒落在平地上,反而身子一滑,向下一陷。
驚慌之下頭一擡,才發現不知何時地面轟隆一聲,出現了一個大坑!
這個坑足有數丈方圓,底下坑坑窪窪,露出些早已被開採過的煤坑,上層土質溼潤鬆軟,下層灰黑色的泥炭層卻顯得乾燥,還在不斷地塌陷,塌陷中,火苗噝噝地躥出來,黑暗裡微紅光芒一閃一閃,像詭秘的鬼火,再被那些不斷掉落的人體壓滅。
“停住!停住!”常倩憐尖呼,她見坑並不大,掉落的人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是被驚嚇得亂了陣腳,急忙試圖約束隊伍,“後隊後撤,兩翼分開,不得驚慌——”
“起火!”一聲陰冷的命令,蓋住了她的尖呼,隨即山壁背後尖嘯如泣,紅光漫越,數支火箭,穿越蒼穹,直奔地坑。
常倩憐怔怔仰頭看着那幾只火箭,劃過豔麗的軌跡落向陷坑,心中有點迷茫地想,幾支火箭,能起什麼作用?
隨即她便明白了。
“蓬!”
幾乎火箭剛剛落入陷坑,地下充滿甲烷沼氣等易燃氣體的泥土立即燃着,那些乾燥的裂縫裡,火蛇一般遊走出無數豔紅的火焰,吞噬、對接、瀰漫、霍然如巨大火鳳,騰舞而起!
陷坑裡滾着的七八十人,頓時被卷在了火海里,撲,撲不滅,逃,逃不脫,慘呼聲似要撞破這巍巍山壁,刺穿穹窿!
火蛇狂舞,烈焰滔天,數十道黑影在紅色大火裡掙扎舞動,踉蹌往地面上爬,慘叫聲裡,焦臭氣息和黑色碎裂的肉體,因爲四處碰撞而瀰漫得到處都是,那些瞬間被大火燒得只剩殘骨的手,從坑邊哀哀伸出來試圖求救。
常倩憐驚得忘記動作,遠處觀戰的柳咬咬臉色慘白,輕輕捂住了肚子,低低道:“我的兒,不要看,不要看……”
此時還有一部分騎兵堵在坑邊,步兵猶自在後頭包圍,他們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慘景?俱都驚得魂飛魄散,眼看着那邊的樹枝又彎了下去,似乎還有飛石要砸出陷坑,想到這地下的坑天生有火,雨都澆不滅,着上一個火星就只剩被燒死的份,頓時發一聲喊,四散逃竄。常倩憐的執法隊連連持刀殺人,反而被倒涌而來的騎兵步兵圍在中間,當即踩死了幾個,其餘人也無心內訌,踩着那些屍體,不顧一切向外便奔。
一把火,便燒掉了這羣“大軍”全部的鬥志。
由來戰場最忌潰逃,一人逃而萬衆隨,恐慌的傳染就像瘟疫一般不可抵抗,眼看着黑壓壓的人頭便從村莊之前捲過,掉頭向常倩憐的方向捲來。
常倩憐瞪大眼睛,還沒跟上這樣瞬息萬變的局勢——明明一刻前自己還穩操勝算,優勢兵力,天時地利,對方勞師遠奔,自己以逸待勞,不過是一場板上釘釘的偷襲,怎麼人還沒站定,對方敵人一個還沒看見,忽然就因爲一個坑,一場火,就兵敗如山倒?
而對方手段之狠,更令她心底發寒——竟然能把地形地勢利用到這種地步,二話不說便造了個焚人坑,一照面就燒亂了她的大軍!
“站住!站住!”她尖聲大叫,揮舞着手中的小旗,“潰退者斬!衝鋒者賞白銀十兩,斬敵方人頭者賞百兩!兄弟們給我衝!”一邊發佈命令,一邊做個手勢,命親兵將鐵馬車驅趕來。
沒人聽她的,衆人都被那慘烈的灼燒給驚掉了神智,就算有人聽見重賞想要搏命掙銀,也被人羣裹挾着無法自主行動,人流依舊如潮水一般潰敗下去。
而和常倩憐這邊的混亂無序相比,柳咬咬的指揮便顯得精準流利,手揮目送,精彩如一曲跌宕起伏,韻律悠揚的戰曲。
“三營七隊退下,四營一隊上,西面林後包抄。”
“一營第五、七、九隊先行東面,扎口山坳,二營三、四小隊讓出南面缺口。”
“四營二、三隊高處射箭,將步兵逼向東面坳口。”
……
小旗招展,流動如風,柳咬咬一手按着腹部,一邊冷靜指揮,火光映亮她紅脣白齒,豔美如罌粟花。
世間名將,賴以取勝者,從來不是戰場搏殺身先士卒的勇猛,而是千軍萬馬指揮若定的犀利清醒。縱觀戰局,撥動大軍如棋盤弈子。
東堂軍事名家之後的柳咬咬,用今夜烏楊莊悍然一戰,向世人昭告她的狠辣和不可侵犯。
在她的指揮下,常倩憐竟然被漸漸逼到離她很近的地方,那裡,已經埋伏了一隊擅長滾地刀法的地趟兵。
柳咬咬冷眼看着被潰敗的人潮卷得身不由主的常倩憐,計算着她的位置,三丈、兩丈、一丈……就在此刻!
“砍!”
一隊地趟刀手滾身而出,靈活地自馬腿間越過,手中刀光盤旋飛舞,橫斬馬腿,淒厲長嘶中,親兵紛紛摜下馬來,正迎上地趟刀手的刀,霎時鐵桶般的陣型潰散,人仰馬翻。
常倩憐馬身一矮,被身邊一個親兵一撞,頓時控制不住翻身下馬,她落地的那一刻,柳咬咬動了。
一個箭步從山縫裡竄出,柳咬咬靈活得不像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倒像一隻山野裡馳騁的豹,跨步、越前、一腳踩住常倩憐的腹部,一手橫撈住她滑落的齊腰長髮,就手一繞繞在她脖子上,發力一扯,揮刀就砍——
兇猛利落,殺氣凜然,轉眼刀下,必落一顆美人頭!
忽然一道隱隱香風逼近,一道鬼魅般的陰影已經罩在了衆人頭頂,影子還沒到,四面的人都無聲軟倒,柳咬咬腦中也一暈。
常倩憐大喜擡頭——她的毒人到了!
“快讓!”柳杏林奔了過來,扶住了柳咬咬,他不擅毒,卻從氣味中聞出這東西非同小可。
柳咬咬急退,常倩憐此時卻不肯放過了,一指柳咬咬,“殺了她!”
毒人直直往柳咬咬逼去,陷陣營士兵紛紛撲前阻攔,無人能夠靠近它三尺之地,柳杏林含了一顆藥,給柳咬咬也餵了一顆,攙着柳咬咬急退,柳咬咬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終於忍不住彎下身呻吟,低低道:“杏林,我……我……我要生了……”
她剛纔殺常倩憐,動作太猛,牽動胎氣,終究到了瓜熟蒂落時辰,此時衣裙盡溼,步子已經挪不開。
柳杏林滿頭大汗也滾滾而下,眼看毒人步伐優雅,不急不慢逼來,不知怎的覺得這姿態有些熟悉,可是此時生死交關,哪裡顧得上想什麼來龍去脈。
“殺了她,殺了她!”常倩憐尖聲大叫,狀若癲狂,吞服了一顆藥後,伴着毒人的腳步就衝了上來——此時殺了柳咬咬,她依舊是勝者!
陷陣營的士兵前仆後繼衝過來,可是柳咬咬剛纔殺常倩憐深入中軍,此刻和衆人都有距離,而且毒人太毒,常人接觸氣息便得暈倒,根本無法靠近。
被柳杏林護住倒退的柳咬咬冷汗涔涔,拼命想撥開擋在身前的丈夫,卻被排山倒海的陣痛淹沒,推出的手指軟軟,沒有一絲力氣,忽然後背砰的一聲,感覺到嶙峋堅硬和溼涼,原來已經撞上山壁。
毒人的手掌,常倩憐的劍,黑與白的光影,同時籠罩下來。
柳杏林咽喉裡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嗥,霍然轉身背向毒人和常倩憐的殺手,死死抱住了柳咬咬。
“不——”柳咬咬淚流滿面,死命要推開他,“不!不!”
霍然人影一閃,帶着一股沉重的風聲,從兩人身邊掠過,咚一下似乎撞上了什麼,發出一聲悶響,隨即便聽見常倩憐似乎有點喜似乎又是驚的聲音,“你……”那一聲只出口了半聲,戛然而止,然後便是一聲撕裂蒼穹的慘叫。
幾個聲音幾乎出於同時,剎那間撞擊慘叫呼喚彷彿一聲,聽來短促茫然而又驚心動魄,柳咬咬勉強支起頭看時,頓時一呆。
毒人不知何時跌落在地,隨即退開,本就潰逃的軍隊頓時做鳥獸散,而常倩憐正以一種古怪的姿勢靠在一邊山壁上,一手前伸,一手護心,心口處鮮血狂涌,在她面前,蘇紫千正以一種茫然的姿態,從她胸口抽出一柄匕首來。
“你……你……”常倩憐掙扎着,似乎想說什麼,但血沫層層疊疊,堵住了她的咽喉,她用一種古怪而不可置信的眼光,死死盯着蘇紫千。
一霎前以爲的助手和救星,忽然成了自己索命的牛頭馬面,死亡訴說着一個背叛的結果,難以相信並接受。
常倩憐多舛跌宕一生裡,少有對他人的信任,卻從未懷疑過這位患難之交,因爲如果沒有她,常倩憐早就活不到今天。
蘇紫千卻是茫然的,無辜的,好像真的只是一個驚慌之下,衝出來救人的行醫女子。
只是常倩憐的眼神終究太執着,不得結果死不瞑目,蘇蘇紫千終於輕輕地,用口型道:“我不是你的人。”
常倩憐漸漸翻白的眼眸裡,掠過一絲釋然,隨即便是更濃重的疑惑。
既然助她是爲了殺她,那爲何費這許多周章?
她不明白……
“砰。”
溼泥濺起,被鮮血染紅,天南王幾起幾落的雄心,在這潮溼和乾燥並存,雨水共火苗同起的土地上,湮沒。
不過那雄心,從來都是水月鏡花,在他人的指掌間翻轉。
她倒地的同時,蘇紫千也倒了下去,反應過來的柳杏林一把撈住,眼光一觸,臉色一變。
蘇紫千半邊肩膀衣服全無,露出的肌膚焦黑一片,顯見爲了救他們,她不顧一切撞開毒人,中了毒。
而柳杏林攬着她的衣裙,感覺到粘膩溼滑,不用看他也知道,蘇紫千也動了胎氣,要臨盆了!
她已經中毒,再在這樣的情形下臨盆,九死一生!
身後呻吟又起,柳杏林回頭一看,柳咬咬靠在山壁上,額上黑髮被汗水浸透,黏黏地貼在雪白的額頭,苦笑着低低道:“我也要……生了。”
“陷陣營!”柳杏林大吼,卻不知道自己在吼什麼……
好在大家都有準備,迅速將兩個孕婦挪入帳篷中,熱水水盆乾淨的布都有,但是這荒郊野外,廢棄山村,接生婆一時到哪裡找?
柳杏林挽起袖子,卻猶豫了。
產婦有兩個,他怎麼好給蘇紫千接生?
“大男人不要進產房,我自己來……”柳咬咬咬着溼透的頭髮,語氣斷續卻堅決,“七歲在戰場,我就給堂姐接過生;之後在燕京,也給……姐妹們接生過,我體質好,又在她先,我能做好!”
“咬咬,爲我保重。”柳杏林咬牙退了出去。
帳篷被密密遮住,分成兩間,熱水剪刀和布都送入外間,陷陣營士兵團團圍成一圈,緊張地守候在帳篷外,柳杏林腦袋死死抵着山壁,一動不動,仔細看才能發覺,他渾身都在細微地顫抖,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邊一線黛青色漸漸轉爲魚肚白的時候,一聲極其細弱的嬰兒啼哭唱亮了每個人的眉宇。
柳杏林狂喜之下便要衝進去,隨即想起孕婦有兩個,誰知道是誰先生?也不方便進入,只好生生在帳篷外停住腳步,又不敢出聲打擾,直急得如百爪撓心,頭髮都搔掉了一大把。
魚肚白漸漸被燃亮,天際雲霞彷彿岩漿般突然噴出,將半邊天幕染成壯麗的金紅,那片金紅燦燦光耀在白布帳篷外圍,那圓圓的帳篷,看來也如一盞小太陽,明光透徹。
光芒最盛的時候,一聲啼哭,令霞光也似濺射。
“都生了!”衆人喜動顏色。
柳杏林再也顧不得,一個箭步便要衝進去。
便在此時,帳篷裡一聲驚呼,柳咬咬的聲音。
“你……還我孩兒!”
驚呼聲裡,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嗤啦一聲帳篷撕裂,一條人影沖帳篷而出,左手拎着一個人,右手還抱着一個,半空中身子一旋,噴出一口黑血,卻穩穩地立在了數丈外。
衆人仰頭,大驚失色。
霞光裡,渾身浴血嘴角獰笑的,竟是剛剛那個拼死救了柳咬咬夫妻性命,自己奄奄一息也將臨盆的女大夫蘇紫千。
她左手拎着柳咬咬,柳咬咬毫無聲息,頭顱低垂,似乎已經被打昏,右手還抱着一個嬰兒,正拼命的嚎哭,聲音響亮。
撕破的帳篷裡,隱隱露出一地污血,打翻的水盆,還有一個渾身發黑已經死去的嬰兒!
衆人被這一幕場景震得呆在當地——剛纔那女子傷勢大家都看在眼裡,心裡都明白,她就算能生下孩子,也必然過不了生死之關,也正因爲如此,再加上她的捨身相救之恩,纔會破例出現允許她和柳咬咬單獨在一起生產。
誰知道結果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翻覆。
原來這一切深局,風雲之變,掀動整個西鄂局勢,引發西鄂南部數十萬百姓反潮的大動作,到頭來竟然醉翁之意,只在此處!
所謂蘭麝軍,所謂天南之反,所謂常倩憐坐擁西鄂的夢想,以及上千近萬人的死亡,都只不過犧牲品和跳板,都只爲了讓這麼一個女人接近謹慎擅醫的柳氏夫妻,鋪墊她獲得信任,然後在關鍵時刻出手,殺手鐗一出,奪子挾妻!
計出連環,心思無雙。
“放開我妻兒——”柳杏林瘋了一樣撲過去,被陷陣營的將士死命拉住——那女子傲然冷笑,柳杏林一動,她手指便在那初生嬰兒脖子上一掐。
“廢話不多說。”她望一眼殘破的帳篷裡的嬰兒屍體,眼底露出痛恨和絕望神色,木然道,“轉告我家主人的話——特邀柳夫人及小姐過府做客,期限永久。如果柳先生希望早些接妻兒回家,不妨去請請堯國皇后,我家主人說,看見堯國皇后,他心情一好,也許就能立即恭送柳夫人及小姐回家了。”說完將一封黑色的信,扔到柳杏林面前,“照此做便可。”
柳杏林顫抖着手撿起信,看了一眼便勃然變色,“不可能!你們竟要我背叛小君!”
“由君自擇。”蘇紫千冷笑,“要麼請堯國皇后來談心,要麼請柳先生妻女和這位談談心。”她手一招,一股淡淡奇異香氣散開,剛纔忽然不見的毒人,鬼魅般重新出現,邁着緩慢優雅的步伐,向蘇紫千走過來。
毒人一出現,人人神色凜然,再勇猛的將軍,也不敢和它當面,只得紛紛後退,蘇紫千招招手,毒人在她身側不遠停住,手一伸,就可以夠得着柳咬咬。
柳杏林一聲怒吼,便要衝過去,再次被陷陣營將士拉着後退。
“大人,不可衝動,郡守和小姐在她手裡!”
“不必相送了。”蘇紫千在毒人護送下緩緩後退,臨走時望了一眼帳篷裡的嬰兒屍首,眼底神色哀涼,卻勉強振作起精神,道,“我但發現一個人跟過來,立即殺人,先從小的開始,再到大的,相信我,我說到做到。”
陷陣營人人沉默,神色悲憤,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卻當真沒有人動,不僅自己不動,還死死拉緊了柳杏林,生怕他衝動之下,救不了主子和小姐,把自己的命也送了。
“家主人耐性不太好,等不得許久。若十日之內,見不到堯國皇后依約出現,只怕難免要得罪柳郡守和小姐,不說性命,少一截半截肢體什麼的,也是有可能的。”蘇紫千遙遙的聲音傳來,“請柳先生給個回話,如何?”
所有人屏息,目光投向柳杏林。
柳杏林伏跪在地,頭顱深垂雙肩聳動,雙手緊緊扣在染血的泥濘地面,如一隻受傷絕望,孤獨的鶴。
空氣在沉默中漸漸緊張,繃緊如半開的弓弦。
彷彿很久很久之後,才聽見柳杏林嘶啞破碎,彷彿不似人聲的嗓音,從深埋的肩膊之下,低低傳了出來。
“……好。”
------題外話------
先彙報下這十天的情形。最初兩天,眼睛不能用,沒寫;開會兩天,沒寫;週末裝修,沒寫;剩下四天,晚上寫文,每天還要交兩萬字的出版稿,現在這字數我已盡力。
結局不知道要寫多少字,所以定了“一”,放心,我說了會放結局,不管出現什麼古怪聲音,都不會反悔。十月底結局未能寫完,十一月繼續,2—6號參加年會,回來後會有更新。
在此感謝十月的票,並繼續求十一月的票,當我放棄出版大賣的機會後,我只剩一個願望,希望千金從頭至尾,能夠一直蹲在第一的位置上,成全我的一個記錄。這個成全要靠你們的成全,我不知道下個月當結局走近,還有多少人能記得我,不知當賤賤的要票口號,不會再有幾次時,您是離開,還是給我這本書最後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