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據世上百分之五的特權階層,享用了百分之八十的勞動人民的百分之五十的貢獻。”君珂坐在馬車裡,看見納蘭君讓的屬下出示令牌,守門官誠惶誠恐地將納蘭君讓迎進去,而更多的百姓則在城門口排隊等候,被不住驅趕着讓到一邊,撇嘴悠長地來了這麼一句。
納蘭君讓腰桿筆直端坐馬上,堅決不對她看,更堅決不讓自己的眼神因爲這句話有所觸動——這一路上聽見的她的怪話實在太多了,看見燕京城門的時候她說“燕京居,大不易。”看見路邊乞丐她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護衛和她混熟了問她這句子好是她自己做的嗎,她說:“杜甫。”納蘭君讓心想這位杜甫先生是誰?聽起來像是憂國憂民山野奇人,朝廷求才若渴,不妨延請出山,但自己又拉不下臉皮來問她,只好暗示護衛去問,問了半天,她掀掀眼皮看你,說:“杜甫很忙。”
納蘭君讓從此發誓,不管這人嘴裡冒出什麼怪話,從此堅決當沒聽見。
身後有一陣騷動,納蘭君讓轉頭一看,那隊混賬又出現了,他冷冷看了看,豎起手掌,示意先不要前進,帶着車馬等在一邊。
燕京城禁森嚴,非路引不可進入,且每年路引有定數,由燕京驛路司專門蓋章發放,一個地方發放的路引有限,對方那麼一大堆人,人人都有路引?納蘭君讓可不相信。
受了一路氣,他現在願意展示風度,在城門前恭送他們打道回府。
站在城門前還有個原因,燕京城門雖緊,但總也有些塞銀子就給人進門的貪心士兵,他如今在這裡,還有誰敢?
納蘭君讓筆直端坐於城門陰影裡,於四面圍護裡,等納蘭述一行城門吃癟。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
納蘭述那一隊人老老實實排隊,人人手持一張路引,過一次城門,對納蘭君讓微笑揮手一次,“嘿!”
被連嘿了十幾次之後,納蘭君讓的臉色青了。
最後過城門的是幺雞,動物是不需要路引的,幺雞同志卻沒有自己是動物的自覺,它老老實實排在隊伍裡,也叼着張被蹄膀染得油汁麻花的路引。
路引隨風招展,幺雞顧盼生姿,滿城牛馬齊抖索,遍地留下黃金屎。
查驗路引的守門士兵,從自己垮下的馬身上爬下來,接過幺雞嘴裡的路引時,臉也青了。
當幺雞自認爲百媚橫生地向他一笑,笑出滿嘴森亮還沾着肉絲的獠牙時,那倒黴蛋骨碌一聲,暈倒了……
戚真思等在城門邊,等幺雞過了,和它一起悠哉悠哉進城,別人是走自己的路,她則故意和幺雞走在納蘭君讓那一側,戚真思手裡拿着個削得方方的蘿蔔,一邊走,一邊啃,從納蘭君讓面前經過。
滿腹納悶,正奇怪着他們哪來那麼多路引的納蘭君讓,無意中一瞥。
蘿蔔上,居然刻着字!
蘿蔔上,居然刻着和燕京路引條上一模一樣的字!
蘿蔔上,居然刻着和燕京驛路司專用於發放燕京路引的官用文字!
“燕京城入,停留期,三十年。燕京驛路司印。”
納蘭君讓眼前一黑。
蘿蔔刻章!
那十幾張路引,蓋的全是蘿蔔章!
蘿蔔章線條清晰,字樣如一,別說城門官看不出來,就是他,要不是親眼看見戚真思啃蘿蔔,也絕對看不出路引的花招。
更可恨的是,燕京路引,最長不過一年,到期要到燕京府續簽——這羣混賬,一刻就是三十年!
戚真思笑嘻嘻啃着蘿蔔,這一口“燕京城入”,下一口,“驛路司印。”
納蘭君讓身邊的護衛也看得清楚,勃然變色,正要呼喚城門官將這幾個膽大包天假冒路引進燕京的傢伙拿下,納蘭君讓手一橫擋住。
喊什麼喊?人家敢在你面前亮出來,就敢立即消滅罪證。
不會吃掉嗎?
果然,這邊剛一張口,那邊戚真思便咔嚓咔嚓加快了速度,三口兩口將蘿蔔吞下肚,拍拍肚子,打個通氣的嗝,笑眯眯道:“呃,好爽。”
……
君珂趴在車窗口也笑眯眯地看着——大爺啊,一個路引算啥啊,堯羽牛人多呢,振翅部那個小陸,自從咱說過一次蘿蔔章後,別說路引,就是聖旨玉璽,也能給你刻出來呀!
她心情大好地看着納蘭君讓再也不等候了,也不試圖掩飾行蹤,冷然揮手直奔太孫府。
皇太孫的府邸其實並不叫太孫府,只不過燕京百姓喜歡這麼稱呼,在燕京官方的稱呼裡,這裡是崇仁宮,早年是前朝皇帝行宮,因地處偏僻,一直沒有賜出去,納蘭君讓十五歲出宮開府,自己選了這裡,隨即做了一番改造,將宮後一個半乾涸的葦塘挖通蓄水,闢塘成河,和京中鏡水河連接,以作萬一有人闖宮的逃生避難之路,而四面民居遷出,高踞地勢,偌大的冷清的崇仁宮,在連綿的圍牆後俯瞰半座燕京,空曠,寂寞,而安全。
納蘭君讓並不愛燕京中心不夜城的繁華,也不愛居住在危機四伏的人羣中心,和華筵燈火的輝煌相比,他更喜歡靜默孤燈於高處,一切盡在眼底。
君珂坐在馬車上,眼看行路越來越偏僻,四面景色越來越荒涼,一顆心拔涼拔涼地——不會猜錯了吧?不會這傢伙不是高官王族是山裡野人吧?不會真要擄她去當壓寨夫人吧,那她使性子賭氣的豈不得不償失?
不過回頭一看,那羣無恥地依舊大搖大擺跟着,人聲狗叫,嬉笑不絕,頓時心安,只覺得在這冷清異世,終於不再只有自己一人,終於有人願意不離不棄地陪伴,這感覺,真好。
她脣邊掠起的微笑,像一朵小小的星花,亮在昏暗的暮色裡,納蘭君讓一眼瞥見,勒繮的手指緊了緊。
隨即他大力轉頭,快馬向前奔馳——前方,宮門迤邐而開,一線燈火如玉珠自長天垂落,迎接主人的歸來。
眼看着下人們簇擁着納蘭君讓去了,君珂下了馬車,在護衛們的簇擁下慢吞吞往宮裡走,過照壁,花廊、前殿、花園、後殿……越走越荒涼,越走越隱秘,直到進了一個最不起眼的黑沉沉的小院子,看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躬身送上一個冊子,請示:“殿下,請問今夜宿於何處?”
流氓!君珂肚子裡大罵——看你一本正經的,居然就搞起了後宮!綠頭牌厚厚一本!
納蘭君讓哪裡知道她的齷齪心思,隨手在冊子上一指,管家立即道:“甲三房,奴才這就下去準備。”
是不是還要準備鳳鸞春恩車?君珂越發不齒,隨即聽到納蘭君讓想起什麼吩咐道:“上半夜甲三房,下半夜丙一房。”
“是!”
啊!還要半夜換人!一夜N次狼!太淫蕩了!太無恥了!太卑鄙了!
君珂忍無可忍,掉頭就走——她無力改變這貴族奢靡的生活現實,但她可以選擇不要看見!
“你往哪裡去!”納蘭君讓一轉頭髮現這丫頭居然不見了,再一看她提着裙子怒氣衝衝居然已經到了門口了,眉毛挑了挑,怒氣一閃而過變成無奈——這丫頭火氣怎麼這麼莫名其妙?
君珂聽而不聞,抓住一個侍衛就道:“給我安排房間,離這裡越遠越好。”
“你想得美。”納蘭君讓冷然站在陰影裡,遠遠吩咐,“你就住在院內偏房,隨時準備伺候我,上半夜甲三房,下半夜丙一房。”
啊!無恥!
一夜兩次狼還要逼我看他臨幸小主!
君珂一轉頭,雙手一扯,鎖鏈嘩啦啦一響扯得筆直,精光四射,她的牙齒亮着,也是精光四射的笑意,“聽過明朝某皇帝沒?”
“啊?”
“一個荒淫無度的帝王,在某個夜裡,被一羣將他恨之入骨的宮女,趁他睡着了,按住他,用撕下的帳幔的勒住他的脖子,慢慢地,慢慢地……”君珂交錯着自己的鎖鏈,做了個勒脖子的姿勢,慢慢地,慢慢地,繞了個圈,然後猛然扯直,“嚓!”
納蘭君讓剎那間脖子一涼……
“我的鎖鏈比帳幔更給力哦。”君珂陰惻惻地笑,“勒起來也更爽哦,你真的要我留下來嗎?你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納蘭君讓凝視她半晌,淡淡道:“我不是給人嚇大的。”
他眼神裡有種黝暗的東西,在模糊的暗影裡幽幽閃着光,那東西似乎叫痛苦,又似乎叫寂寥,又似乎什麼都不是,只是在長久的陰詭和跌宕的生活裡,慢慢沉凝積澱下來的情緒,君珂撞上那樣的眼神,不知怎的心底一窒,挑釁的話堵在了半途。
她轉眼看看這和納蘭君讓身份不符的小院,想起前殿的輝煌和後殿的樸實,想起一路上他每樣菜都不會吃過三筷,想起他每頓飯都要試毒,想起他任何時候都離人三尺,唯一一次抓過她的衣袖,還先下意識看看她手腕有沒有毒。
這不是一朝一夕的隨意,是長久生活的養成。又是什麼樣的現實,逼迫得這天之驕子不能遂心如意,步步爲營?
突然想起納蘭述也是很謹慎的,但是他天性裡的放縱自由,瀟灑不羈,讓人忽略了那份命定的沉重。
這些高處不勝寒的皇家子弟喲……
但是!荒淫無度還是不可以的!
“我理解你對人的警惕。”她昂起下巴,有點心軟,話卻說得不軟,“你放心,我現在不走,你請我走我也不走。但是,士可殺不可辱,你要求我伺候你臨幸小主,那是萬萬不能的!殿下!”她義正詞嚴地道,“別逼我鄙視你!”
君珂自認爲這番話說得冠冕漂亮,等着納蘭君讓慚愧無地放她一馬,不想納蘭君讓聽見這句霍然轉頭,一瞬間連瞳孔都放大了些,問:“臨幸?小主!”
君珂仰着頭,看着他霎時鐵青的臉色,忽然覺得,也許、大概、可能、八成……淫蕩的是她自己?
“臨幸?小主?”納蘭君讓喃喃又重複了一遍,用一種怪異的眼光打量君珂半晌,突然一把抓住她,向門外一塞,隨即砰然一聲將門關上,門關上的一瞬間,傻傻站在門外的君珂聽見他道:“隨便去哪睡!別逼我鄙視你!”
“……”
護衛呆在門外,此時才悄悄道:“姑娘,你說的啥啊,我們主子,宮裡都沒女人的……”
“……”
半晌,君珂嗷地一聲捂住了臉。
都是甄嬛傳看多了喲!
當晚君珂悲催地睡在前殿,很豪華的院子,只有她一個人,崇仁宮居然沒有女侍,卻有太監,君珂不適應太監伺候,乾脆都自己動手,隨便洗洗便坐在殿階上發呆,崇仁宮很明顯沒有任何晚間娛樂,一到晚上死氣沉沉,除了巡邏不休的護衛,連個笑聲都不敢有,只聽見圍牆崗樓上機關機括轉動發出的吱嘎之聲,沒打破這夜的寂靜,反而更令人覺得荒涼。所有的宮燈,都照着牆頭,院子裡反而黑洞洞的,君珂望着天階夜色涼如水,心想納蘭述在幹嘛呢?他和堯羽衛睡在哪裡呢?
這裡想着的時候,突然便聽見砰然一聲炸響,隨即頭頂一亮,君珂擡頭,便見一朵巨大的紅色煙火竄上半空,在黛青的蒼穹裡璀璨鋪展,鋪開這奼紫嫣紅翠葉離披,呼應這月色流波星河耿耿,滿天裡飛過無數彩色的星雲軌跡,如將天幕畫上豔妝,滿庭頓時都被煙光照亮,紛落星華如雨。
君珂霍然站起。
納蘭述!
這愛玩的傢伙,一定知道崇仁宮無聊寂寞,給她照亮來了。
她瞬間如被打雞血,怏怏之氣一掃而光,紮起裙子,束起袖子,擡腳就要往殿頂上爬,幾個護衛被煙花所驚,一邊派人出去查看一邊奔過來攔阻,君珂原地跳腳,指着殿頂道:“大哥大哥,我的鐲子掉上面去了,馬上就要滑下去碎了!快快,借我蹬一腳。”
護衛擡頭向上望,哪裡看得見所謂鐲子,心裡模模糊糊想人在底下這鐲子怎麼飛上殿頂了呢?奈何君珂在那一臉焦急拼命地催,他本就是上次圍攻君珂被棄了武器,後來又由君珂一句話挽回性命的護衛中的一個,而君珂性子大度,不得罪她她便彬彬有禮十分討喜,這幾天和大家混得已經不錯,於是也來不及多想便蹲了下來,君珂笑嘻嘻踩上去,腳尖一踮,已經躍上了殿頂,在琉璃瓦上坐下來,衝底下傻傻看着她的護衛揮手,“HI,我撿到鐲子啦,謝謝啊。”
“姑娘你下來啊。”
“不下來啦,上頭透氣,光亮。”
“啊?不能啊,姑娘,主子不允許……”
“你主子也沒說不可以上殿頂啊?你主子只說不允許我出你們視線範圍不是?我現在在你們視線範圍內啊。”
護衛們暈了半晌……
君珂滿意地坐在高處,看着遠遠的,一塊平地之上,燒起一堆不算小的篝火,火光灼烈,映出一大堆男男女女,看那身影躍動,似乎正在摔跤,紛鬧人羣之外,有個單獨的身影,旁邊蹲着雪白的一大團,正在彎身低頭點着什麼。
“咻。”火花一亮,一股深紫光柱直奔蒼穹,在飛至一半時驀然炸開,宛如噴泉般飛出半徑足有半個小操場大的圓形光弧,弧光旋轉,幻化五彩顏色,迸射開四濺的細碎星點,美得像一個從宇宙之外長途跋涉而來的神秘天體,帶着世外的星月和雲,驚豔世間。
篝火前的節目似乎又換了,有人爬上一截樹樁,引吭高歌,太遠,歌聲傳不過來,隱約看見火堆旁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大概都是雷人神曲。
不知道誰跳起來,拉起了一個人,團旋作舞。被拉起的那個似乎很彆扭,總在試圖掙脫,拉人的那個似乎很霸道,一次次把他拽回來,甚至還揚手做出要揍的姿態,於是那舞姿便分外怪異,看起來竟然像一場現代小拉,君珂忍不住失笑,心想小拉是不是真的就是最早脫胎於這樣“我不肯跳你非拉我跳我拼命要逃你拼命拽回來你死也不肯回來我揚起手要煽你巴掌”的動作中啊?
星光濺射,彩色迷離,君珂遠遠看着,眼神被彩光照耀得變幻明滅,漾着溫暖的光——她不寂寞,未被遺忘,他們和她在一起。
看着看着,突然覺得肚子餓,這樣難得的美妙,怎可沒有零食相伴?她探頭對下面喊:“來幾隻雞爪啃啃!”
沉默半晌後,一包滷雞爪拋了上來。
君珂啃了幾隻雞爪,覺得又少了什麼,探頭再喊:“有什麼時鮮果子嗎?”
沉默半晌後,一包水梨拋了上來。
君珂道謝,用衣袖將梨子擦擦,啃了幾口,突然覺得很像當年世界盃半夜看球,這麼想到的時候想也不想便喊:“啤酒!”
底下一陣寂靜,君珂才反應過來,這世道哪有啤酒?
她微微嘆了口氣,高昂的情緒突然有些失落——這輩子,她是不是再也沒有機會和三個死黨擠在一張牀上喝啤酒啃雞爪看世界盃?
那些年,太史闌支持巴西景橫波狂迷西班牙每次兩強對決時她和文臻都得想辦法阻止那兩隻大打出手,經常看到半夜你蹬我一腳我踹你一膝然後轟然一聲牀倒了……
那些年,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
君珂微微溼潤了眼眶,覺得真的很想喝酒。
一個青花瓷壺,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執壺的手很穩定,不戴任何飾物。
君珂還沒從舊日思緒中拔離出來,呆呆低頭看着那壺酒,也不知道去接,那人將酒壺又往前遞了遞,見她還是傻傻的,纔不情願地道:“酒。”
這個冷冷的聲音頓時如一盆冰雪澆醒了君珂的神智,她擡頭,看見一角弧度優美而特別方正的下巴。
君珂嘆口氣。
唉,尊貴的殿下,你這輩子就打算讓人看你的下巴嗎?雖然你的下巴很好看,但是你以爲你的下巴會說話嗎?
曉得巴巴地上來送酒,卻不曉得給人好臉色,真是彆扭。
君珂接了酒,拔開瓶塞,仰頭就灌了一大口,還沒進喉,噗地噴出一半。
“這麼辣!”
不是說古代的酒都是甜酒嗎?這酒居然辛辣得不下酒精!
站在面前的人嫌棄地向後退了退,君珂以爲他這一退必然也要退下去了,這屋頂這麼高,煙花照得這麼亮,不怕成爲靶子嗎?
沒想到身邊屋瓦一陣響動,納蘭君讓居然坐了下來,離她很合適的距離——既可以一伸手抓到她,又不會靠她太近。
君珂再一看看他所處的位置,右側有建成高臺的隱蔽的崗樓,誰的冷箭也別想射過來,左側是她,有冷箭射過來先射着她,上是青天,下有屋瓦。
忍不住失笑——這人啊,還以爲改了性子,原來還是這德行。
納蘭君讓左手一壺酒,右手一杯茶,在檐角的陰影裡,默默看着眼神靈動的君珂,突然道:“那邊圍牆下怎麼有個黑影?”
“是嗎?”君珂下意識轉頭去看,眸中金光一閃,越過殿角圍牆,仔細搜索一遍,空蕩無物,哪裡有什麼黑影?
“哪裡……”君珂的話到了舌尖,突然覺得不對勁,納蘭君讓可沒透視眼,怎麼可能看到被擋住的那邊圍牆下的黑影?
他在試探她?
他懷疑她了?
“哪裡有黑影啊……”話到脣邊半途改掉,她探頭探腦對那邊望,笑道,“你開玩笑吧,那牆那個角度,被擋着,又不是神眼,怎麼可能看得見後面的東西?”
她語氣坦蕩,一閃一閃的煙火裡也看不出什麼神情不對,這是和戚真思納蘭述混一起久了學來的“面不改色巋然不動假假真真以假亂真就是不真假面無敵”功。
納蘭君讓眼底疑惑一閃而過,他確實是試探君珂,卻並沒有切實證據,只是心血來潮,當日君珂剖腹相救,君珂那時容貌未復,兩人只對話兩句,君珂還惡毒地動他傷處,他當時盡顧着痛,哪裡注意到她的容貌言行,走的時候他還昏迷,對女神醫根本印象不深,然而那兩句對話還是給他留下了印象,不是語聲,而是說話的語氣和態度,那種“你若欺我不妨盡忍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行事調調兒,和眼前的這姑娘,怎麼看都有幾分相似。
不過……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很明顯,女神醫醜得很,這是確鑿無疑的,和眼前的嬌俏少女,相差實在太大。
他喝了一口酒,自嘲地笑了下——自己也知道懷疑得無稽不是麼?剛纔接到武威侯世子的接風邀約,本來他是從來不赴宴的,武威侯世子卻暗示他,他接待了一位貴客,正是太孫殿下欲待尋找之人,這才引得他心動應約,人都已經在武威侯府了,他還胡亂猜測眼前之人幹什麼。
納蘭君讓不再問,君珂暗叫僥倖,偷偷看納蘭君讓眼神,納蘭君讓卻沒有望她,他出神地看着那處火光騰躍,看着歡呼歌樂的人影,看着星花爛漫橫光飛射,靜默不語,眼神裡浮動着難言的情緒。
君珂以爲他要說上幾句羨慕什麼的,平地上的喧鬧更映襯這崇仁宮幽黯冷清,這孤寂的人,看着別人的熱鬧,就不會心有觸動?誰知道納蘭君讓望了半晌,低頭喝一口酒,淡淡道:“升這麼大火,鬧這麼厲害,萬一被人改裝混進去,被殺了都沒人知道。”
君珂氣得一樂,覺得和這人真是沒共同語言,她不樂意聽見人家說堯羽衛不是,立即反脣相譏,“那是平地,四周連樹木都被你砍光,一覽無餘,誰能不動聲色就接近?何況他們選的那地勢,也是那塊位置裡相對較高的一塊;而他們看似在遊樂,但還是有一部分人……”
她說到這裡突然警覺,立即閉嘴——可不能把堯羽衛日常行事風格,都傻兮兮抖給這個敵我不明的人。
納蘭君讓轉頭看她一眼,突然道:“你很護着他們,他們是你什麼人?”
君珂沉默一瞬,遠處煙花未散,在夜空呼嘯升騰光芒變幻,她的臉氣韻柔和,在變幻的星彩之下更覺得細而溫暖,讓人覺得四周的風也輕輕,月也靜靜,萬物歡喜,而心底愉悅。
在納蘭君讓以爲她不會回答時,君珂突然輕輕道:“朋友。”
這兩個字輕柔如風,出口時卻似帶着力度,像扔出了磁石,瞬間吸引了這世上所有契合的磁極。
君珂出口這兩個字時,心裡也重了重,暖了暖。
是的,朋友,這異世弱肉強食,強權至上。她原以爲在這裡註定孤涼,除了去拼命找自己的朋友,再也不會有自己的朋友,然而世事如此變化瞬息,未及一年,她真的將這兩個字,說出了口。
這是幸福,不是麼?
君珂笑起來,眼角彎彎。
納蘭君讓的手,忽然顫了顫。
他見過君珂發怒、冷漠、惡搞,嘲笑,諸般種種表情,卻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笑,純淨摯誠,眸瞳裡金光一閃,似要亮到人心底。
這樣的笑,和剛纔那句回答,忽然讓他不舒服,想要殺殺這滿溢的歡喜。
“我不喜歡煙花。”他鬼使神差,突然開口。
君珂笑意未去偏過頭,並不生氣,還擺出了一副傾聽的姿態。
嗯,這人一定很久沒有和人說過心事,瞧這語氣生澀的,姑娘心情好,借個聽衆你。
“姚德妃死於煙花下,那年正是元宵,皇祖父攜衆皇子宮眷上城樓與民同樂。”納蘭君讓語氣淡淡,聽不出喜怒,“當時其餘人都在帷幕之後,皇祖父帶領我父親和姚德妃在門樓上觀看底下游龍燈,父親立於皇祖父右側,德妃因爲皇后抱病,代皇后位置,立皇祖父左側。怎的父親要下城樓去聽燕京提督彙報當晚佈防事宜,姚德妃正在此時轉身爲皇祖父奉茶,兩人相撞,德妃跌倒,父親將她扶了起來,慌亂之中竟然德妃站到了陛下右側。”
“然後呢?”君珂聽得出神,心想換個位置也能搞出幺蛾子?又想這傢伙到現在都沒自我介紹身份,不過聽這口氣,皇太孫?
“然後父親離開,德妃也沒發覺。”納蘭君讓默然半晌接着道,“她倚着欄杆,看見一盞梅花燈特別精緻,忍不住微微探身去看,就這麼一探身,一道煙火平地而起,霎那間皇城煙華,人人仰首,等皇祖父讚歎回首正要和姚德妃說話時,發現她已經倒在地下,額頭一支短箭,正中眉心。”
君珂嘆了口氣,心想皇家生死,果然從來都是很簡單的事。
“皇祖父當然震怒,此時才發現太子不在,而德妃站了太子位置,換句話說,被刺殺的原本應該是太子?德妃不過是代太子而死?爲此皇祖父還認爲父親受了驚嚇,好生對他撫慰。然而沒過幾天,朝中就流傳了另一個說法,說當時皇祖父那位置,在太子和德妃一撞後,也已經發生了改變,那一箭,原本是應該射向皇祖父的,只是德妃貪看花燈,探身出去做了擋箭牌而已,而當晚京城防衛,是我父親連同兵部和燕京府,提前半個月就開始佈置的,一切由我父親負責。那些人說,如果不是太子安排,誰能在那樣固若金湯的防備中,飛箭向城樓?”
“更糟的是,被殺的姚德妃,是姜太后的遠房侄女,皇三子的親生母妃,極得陛下寵愛,和病弱的沈皇后向來水火不容。宮中說法,皇后病弱,德妃獨大,就在等皇后什麼時候病死好問鼎中宮,如今德妃的死和太子有牽扯,都說太子是想一箭雙鵰,在爲他母后去除勁敵,故布迷陣,讓人以爲原本被刺殺的應該是他,好在將來得手後襬脫干係。”
“然後呢?”
納蘭君讓依舊沒什麼情緒,“皇祖父震怒,父親體弱,嚇得重病一場,那是一段難熬的日子,到處都風傳着太子將要被廢,東宮人人自危,我當時三歲,每晚都要被叫起來,換個地方睡覺,我母妃精神緊張,抱着我赤腳滿宮奔走,覺得哪裡都睡不安穩,經常這麼一奔,就是一整夜。”
君珂抿酒的動作,突然停了停。
三歲孩子,在緊張惶恐的低氣壓裡生活,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噩耗降臨,將驚恐的黑色籠罩在他頭頂。每夜每夜,他都會被驚惶的宮人和母親抱起,在空寂清冷的東宮裡急促地奔跑,赤腳踏在空曠的迴廊之上,染了塵灰的絲帶長長地拖曳在身後,他在那樣晃動的懷抱裡,茫然睜大黝黑的眼睛。
這是一種怎樣的刻骨銘心的黑色記憶。黑色的不是恐懼本身,而是恐懼存在那時段,無力拯救被動等待的壓抑。
“後來我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納蘭君讓還是不看她,將壺中酒慢慢喝了第三口,然後喝乾端上來的另一個杯子裡的濃茶,淡淡道,“我不習慣在一個地方睡整晚,到那個時辰,我就要起來,換個地方纔睡得着。”
說完他將茶碗酒壺端端正正放好,直起身來,頭也不回下了殿頂,隱約聽見他吩咐護衛,“若燕京府和宮中有人來問煙花是怎麼回事,就說是我放着玩樂。”
“是。”
君珂呆呆地望着他背影,心想,他下殿頂前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霍然睜大眼睛。
難道,這冰冷驕傲的傢伙,是在向她解釋,一夜換兩次房間的原因?
有必要麼?
她又不是他媽。
君珂沒來由地覺得有點不安,抱膝坐在殿頂上想了想,覺得剖腹君其實也沒想象中那麼討厭,他要留住她,也許真的只是因爲寂寞,太寂寞。這麼多年,他高高在上,沒有人違拗他,但也沒有人走近他,他也忘記被人走近的滋味,以至於她闖進,他便覺得新鮮。
那麼,還是不要耍他了吧?她都十七歲了,別這麼幼稚了成不?就這麼和他說明身份,然後各走各路,各回各家。
她想到就不猶豫,站起來,衝着納蘭君讓的背影,正準備喊上一嗓子。
“其實我是——”
“我先前回來,接到安昌長公主家的世子邀約,說要爲我接風,你明兒跟我去。”納蘭君讓的開口截斷了她的話,剛纔傾訴時的平和接近剎那消失,還是那種令人討厭的冷漠的距離感,“明天去的都是貴胄王孫,你規矩些,好好伺候,不要給我丟臉。”
君珂啪地一下砸碎了手中的酒壺。
你妹!
就知道死性不改!
煙花整整放了一夜,硝煙的氣息一直瀰漫到崇仁宮,天快亮的時候,崇仁宮殿頂,睡倒了抱着酒壺的君珂,她坦然高臥,沒有發覺身上多了條毯子。而平地帳篷裡,更是四仰八叉睡了一地。
快到中午的時候納蘭述從四仰八叉的人堆裡醒來,覺得渾身都像被馬車碾過,他揉揉眼睛,從許新子屁股下抽出自己左腿,順便推開自己肚子上的戚真思的右腿,戚真思被他推得滾了個踉蹌,正落在一直堅持臉對着她睡的晏希懷裡,晏希沒醒,卻下意識緊緊抱住,彷彿似有感應,他素來面無表情的臉上,竟奇蹟般地露出一絲淡淡笑容。
納蘭述好奇地蹲在晏希面前看了半晌——小希的笑容!
然後他踩過一地睡得流口水的護衛,出了帳篷,負責警衛的魯海帶着他的護衛回過頭來,一夜沒睡,精神奕奕。
在河邊隨意洗漱,換了件袍子,納蘭述上了他那花裡胡哨騰雲豹,揮揮手,道:“走咯。”
堯羽衛齊相呼應。
“走咯!”
“看好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