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語聲響在耳邊,君珂渾身又是一冷!
沈夢沉!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隨即她想了起來,沈皇后是沈夢沉的親姑姑,作爲孃家嫡親的外甥,他進來見見姑姑,是沒什麼問題的。
“娘娘。”沈夢沉向簾內躬了躬身,“今兒可好些了?”
“不過老樣子罷了,只可惜遂不了某些人的願。”裡面的聲音慵懶,分不出喜怒,連這樣似乎帶有怨氣的話,聽起來也淡得像梢頭飛落的柳絮。
“君供奉可看出娘娘的痼疾來?”沈夢沉轉身問君珂,微微上挑的眼角笑意悠長。
他消息倒靈通!這麼快就知道自己的賜封了。
君珂的眼睛忍不住又對簾幕後看了一眼,這一眼再次令她心中一緊。
簾後榻上,那臥着的人影,腹部微微鼓脹,透過那層薄薄的肌膚,看得見血管經脈之下,一團小小的蜷縮的黑影。
那黑影乍一看讓人以爲是腫瘤,然而再一細辨,再結合所處的位置,便叫人心中發冷。
那是一個還沒成形的死胎!
一個不知道什麼原因,居然沒有流產,在皇后腹中呆了下來,漸漸轉爲痼疾,折磨了她十數年的死胎!
很明顯,當年皇后流產之前,懷的是雙胞胎,流產只流掉了一個,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腹內還留了一個。
這樣一個東西留在了腹內,如何不病?
要不是因爲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天下的珍稀藥物流水一樣用着,只怕早就死了吧?
君珂心中還有一個疑惑未明,太醫院沒有千金聖手嗎?有死胎也查不出?或者,是不敢說?
如果當年皇后只是一場普通的流產,肚子裡還留了一個卻懵然不知,那麼說出來也無妨,可是後宮是天下第一詭譎地,她在進宮之前,納蘭述就再三關照她,也許陛下會讓她給皇后診病,一定要謹言慎行。皇后纏綿病榻多年,大家也早已接受了事實,治得好也罷了,萬一有個不好,反倒獲罪,一定要慎之又慎。
如今眼看着一個難題便擺在了面前:這死胎,能不能說?
“娘娘。”君珂斟酌再三,終於做了決定,舔舔脣,低聲道,“您只是體氣虛……”
簾內突然一陣大咳,打斷了她的話,隨即便見簾後人一陣痛苦的痙攣,直直坐起,又重重倒下,撞得玉帳金鉤琳琅作響,宮人們迅速衝了進去,熟練地喂藥按摩撫胸急救,好一陣子簾內人才氣息平復,衰弱地躺了下來,一隻手腕頹然垂在榻邊,白得枯木也似,隱隱浮着青色的筋絡。
君珂的心顫了顫。
這般的痛苦……
這般的痛苦,其實很容易解決,只要她和柳杏林聯手,很快便可以將那死胎取出,那東西一去,皇后無藥自愈,再也不用整日受病痛折磨。
如果她也沉默,沈皇后便是苟延殘喘,永無救贖之日。
君珂的手指,慢慢扣進了掌心,親眼見着這般的病人苦痛,她的決心突然開始動搖。
忽然想起柳杏林,這個老實近乎迂腐的男子,天生有着醫者悲天憫人的情懷,無數次她看見他一個大男人,躲在屋後偷偷抹眼淚,爲那些重病輾轉,難以救治的病人們。
她記得他說:小君,我恨我不能救天下所有病難者。
杏林如果在這裡,會怎麼做?杏林如果知道她這麼做,會怎麼想?
君珂閉了閉眼,又睜開,突然上前一步,低聲道:“娘娘,您體氣虛弱,是因爲腹內……”
“因爲五內不調,溼氣鬱結是嗎?”一雙手伸了過來,再次擱在她的肩上,指尖微涼,不知怎的君珂便覺得寒意,微微打了個顫。
沈夢沉攬住她的肩,神情似笑非笑,打斷了她的話,“神眼果然是神眼,確實,太醫院所有名醫,都是這麼診斷的。”
君珂張口結舌,還沒來得及說話,沈夢沉已經一把推着她便向外走,笑道:“娘娘剛發病,咱們不要在這裡驚擾了她,來來,外面花廳坐坐,我向君供奉討教點保養良方。”
他似乎在這鳳藻宮內很熟悉,丫鬟嬤嬤們都不攔他,也沒有跟隨,君珂想甩脫他,可惜沈夢沉的手便如精鋼也似,緊緊卡在她肩上,哪裡容她甩脫?
直到到了花廳,那裡四面迴廊,底下活水,一望而去沒有人跡,沈夢沉才停住腳步,卻沒有鬆手,將君珂往凳子上一按,笑道:“乖乖坐着吧,少說話,多聽話,啊?”
君珂怒目瞪他,冷冷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
沈夢沉湊過臉來,玩她垂落的髮絲,一雙笑吟吟水光流溢的眼睛,從下往上挑起時的弧度勾人,“我救了你的命,等你來謝我啊。”
君珂鄙視地大力扭頭,以示不齒,誰知沈夢沉拽着她的髮絲根本不放鬆,她一扭頭,頭皮被拽得生痛,只好又扭回來,心中恨恨,知道眼前這個人,絕不是納蘭述對她予取予求,也不是納蘭君讓外冷內熱,他字典裡可沒有“憐香惜玉”這樣的詞,在他面前,她君珂打也打不過,惹也惹不得,還是老實點,鑽個空子逃跑算了。
“你救我什麼命?”君珂眼角瞥着四周地形,和他打哈哈,“我看是你攔我救別人命!”
“所以是救你命呀。”沈夢沉把她一小縷頭髮抓在手裡,再分成三縷,慢慢結着辮子,辮子精細滑溜得不起毛邊,藝術品似的,說的話卻帶着鋒利的刃,寒氣逼人,“你以爲你真能救皇后?你剛纔想說什麼?她腹內有東西?你又想像對君讓一樣剖掉皇后的肚子?你以爲這些人的肚子是你案板上的雞鴨想剖就剖?君讓那事是你運氣,救成了,他不好和你計較;但皇后這事,陛下怎麼可能同意你動刀?何況動刀的還不是你吧?柳杏林是不是?皇后萬金之體,能給一個少年男子摸來摸去,剖來剖去?”
“可那是你姑姑!”君珂越聽心越涼,但還是忍不住頂嘴。
“所以我對你此心天日可表嘛。”沈夢沉又恢復了那種懶散的笑意,“你看,我姑姑我都沒管,我就管你的死活了。”
“說不定柳兄有藥物可以化去那……”君珂咕噥。
“太醫院缺過千金聖手?這麼多年真的一個大夫都沒看出皇后的問題?真的一個能治她的怪病的大夫都沒有?”沈夢沉笑意是冷的,像五彩重錦染了一層淡淡的霜。
“當初皇后流產,曾指控是姚德妃所爲,但這事還沒調查出個究竟,姚德妃便死於那年元宵城樓之上,之後風向調轉,皇后反而被指控暗殺德妃。此事被陛下以皇后也是受害者的理由,硬壓下不了了之,但兩家仇怨由此結下。燕京三大世家,韋、姜、姚。姚氏是當年九蒙第一富豪,先太祖皇帝攻入關內時,姚氏破產相助,甚至曾有機會取先太祖皇帝而代之,卻最終放棄。因此先太祖皇帝曾立誓,苟富貴不相負,姚氏雖因出身商賈,排名三大世家之末,其實豪富卻是天下第一,姚家實力,足可影響整個大燕經濟命脈。多年來,陛下其實施展的是制衡之術,讓姚沈兩家互相剋制,姚德妃和皇后鬥了一輩子,之後她死了,皇后病重,這也是姚沈兩家的制衡,一旦皇后痊癒,姚家便會認爲德妃死得冤枉,怎麼肯甘休?”
“一旦皇三子因此掀出舊案,要求洗清他母妃冤情,查找當年兇手,姚家再傾力相助,你可以想想看,朝局、儲位、乃至整個大燕,又會有怎樣的動盪?”
君珂扶額,喃喃道:“一場病看不看,也能惹出這許多文章……”
“後宮之事,從來都關係前庭。”沈夢沉笑一笑,慵懶光灩。
“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爲什麼攔下這事。”君珂納悶,“沈皇后痊癒,坐穩中宮,你們沈家不是更地位穩固,太子不是更儲位不倒?你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忠心事君,害怕朝局不穩的純臣啊,你更應該關心的,是你們沈家的絕對利益纔對。”
“沒有皇后,還有沈太后。只要沈太后在,下一個皇后就算不姓沈,也不會姓姚。何況我沈家的女人,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死的。”沈夢沉好像沒聽見君珂後一句的諷刺,懶懶道,“姑姑適宜就這麼病着,陛下才安心;陛下安心,我沈家才安心;後宮的妃子們忙着爭後位,一批批的死,我姑姑也安心;你看,大家都安心,你爲什麼要跳出來,攪得大家都不安心?”
君珂:“……”
難怪沈皇后那麼淡漠無謂,她自己對這樣的情形,也是心裡有數並接受的吧?
“做你們沈家的女人,真是不容易……”
“沒事。”沈夢沉俯身過來,湊在她頰邊,低低笑道,“我不會讓你像她們那樣,受盡委屈的。”
“關我什麼事……”君珂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敢情這傢伙又在趁機調戲了,冷哼一聲道:“沈相真是愛開玩笑,不過君珂卻記得沈相的恩德,遠的不說,便是最近,那《毒經》、那‘十檀指’,還有那兩次我的毒指被紫薇花粉引動,都是您的手筆吧?”
“這不都是爲了讓珂珂,早些知道,在我身邊纔可以活得更好麼?”沈夢沉並不否認,傾身在她耳邊,笑得輕蕩如流風。
遇見你我纔是倒了八輩子黴!君珂怒從心起,唰地站起,“今兒承你提醒,多謝多謝。”草草謝了一句便要走,步子剛一邁,便“哎喲”一聲。
頭皮被扯得生痛,她一回頭,便看見自己的頭髮不知何時被沈夢沉分成無數股,編成極細的辮子,綁在旁邊的一株桂花樹上,排得整整齊齊仿若琴絃,她自己剛纔聽得入神,居然全沒有發覺。
“你幹什麼——”君珂擡手就去解辮子,沈夢沉手一攔,笑道:“聽。”
他突然落指於那“辮子琴絃”,慢捻輕挑,劃撥落攏,赫然便是撥琴作曲的姿態,辮子琴絃當然是沒有聲音的,他卻微微含笑,姿態俯仰,似真的沉迷於“琴聲”。
彼時正近深春,鳳藻宮花開得繁豔。淡粉輕紫,茵藍嬌黃,那些輕盈的花瓣,被透明的風捲起,溫柔碾碎,紛落於男子衣上,那人一襲水色長袍,袖角壓一層湖水藍星紋錦滾邊,像攜了落花的流水,悠悠向橘子洲頭。風清、水秀、雲淡,花深,人卻比花更豔,微垂的臉露一抹含笑脣角,俯仰風流。
君珂有一霎的靜寂,爲這如畫春光裡,妙筆難繪的鮮妍。
修長的指尖在黑色的辮子琴絃上一拂,曼妙輕柔,宛然作結。沈夢沉當真如奏了一曲妙曲,微笑擡頭看君珂,問:“如何?”
君珂正色道:“頭髮在慘叫。”
沈夢沉一笑,手指一劃,那些“辮子琴絃”自桂花樹上紛落,像黑色瀑布瞬間從天際瀉下,君珂手忙腳亂歸攏梳理,那人也不幫忙,攏着袖子看着,忽然傾身在她耳邊,呢喃道:“剛纔那一曲——《鳳求凰》。”
君珂心中一震,住了手,沈夢沉卻已微笑轉身而去,水色長袍在透明的風裡,捲起午夜華筵般,淡淡的迷離香。
從宮中出來,君珂心中悵然若失,她從沒想過,朝局深宮,是這麼的陰詭無奈。她當初和柳杏林一神眼一聖手搭檔行醫,滿心以爲從此天下病患都得福音,滿心都是懸壺濟世的驕傲和歡喜,卻不曾想,這世上居然還有一種病,是不能治的。
這種病,叫政治。
如果說和納蘭述在一起她看見藩王的審慎和自衛;和納蘭君讓在一起就看見皇族的深沉和現實;而沈夢沉,則用另一種方式告訴她,世家所處的制衡的政治。
那樣的制衡,局內人和局外人都必須懂,否則一不小心踏破那無形的網,死的首先是自己。
君珂長長地嘆口氣,看看身後的“神獸”幺雞,幺雞已經戴上了它的御賜玉牌,那個太監果然會辦事,不僅有效率,而且有智慧,那個“肉”字,加粗、勒紅、加重,還鑲了金絲邊,鮮亮得老遠就看見狗脖子下一個大大的“肉”字。
君珂帶着幺雞,從鳳藻宮一路到宮門,幺雞逢人就托起它的玉牌,“嗷唔。”
太監止步,君珂翻譯,“見者給肉。”
太監們狂奔去廚房找肉……
宮女詫異,君珂翻譯,“見者給肉。”
宮女們趕緊去翻自己帶的食盒。
定和門外一堆京官外地官等候陛見,幺雞叼着它的玉牌,招搖過市,堅決要從人堆裡走,“嗷唔。”
君珂一個個地翻譯:“聖旨,給肉。”
“給肉。”
“肉。”
“肉。”
“……”
出了宮門,身後已經整整裝了一車的肉,還有相當一部分隨身沒肉的,承諾稍後一定送到府裡,君珂回頭看看幺雞那見牙不見眼滿足得恨不得飄飄欲仙的表情,再一次發出了振聾發聵、充滿鬱悶的吶喊:
“人不如狗啊啊啊……”
據說這句話在很多年以後流傳了整個天下,並讓足足一個連的史學家埋頭在發黃的史捲了鑽研了無數代,始終沒能鑽研明白,那位傳說裡位於天下頂端的人物,爲什麼在正要步步高昇的發達初期,會發出這麼一聲苦逼的吶喊……
君珂其實罵完也就了事了,都來大燕一年多了,還不認命麼?再說這狗也不是普通狗,現代那裡有價無市,真要有怕不得千萬上億?一般人還真不如它。
這麼一想君珂立即又雞血了——喲,我牽着一億人民幣在街上走呢!
君珂昂首闊步走了一陣,卻把方向搞錯了,沒找到在宮門之外等她的車,從武德門那裡穿了出去,武德門那邊是一溜排的武事衙門,兵部刑部辦公署也在那邊,走不多遠就見那邊廣場上熱鬧得厲害,一堆人圍得水泄不通,還有一堆人,游泳似地向裡扎。
“幹嘛呢這是。”君珂才向那裡走近一步,就被後面推搡的人羣給推向了人羣中心,裡面是一排桌子,每個桌子邊都趴了一羣人在寫字,君珂好奇,拍人家肩頭,“喂,大哥,你們在幹什麼呢?”
那人理也不理,以虎爪之形抓了只筆滿頭大汗地寫字,幺雞大怒——哥這麼有存在感你敢視而不見?上前一爪子拍在了那人屁股上。
那人嗷地一聲唰地轉頭,怒衝衝道:“今兒是武……”說了一半,看清了君珂,頓時住口,“女人?女人問這做什麼?咦你會不會寫字,來,幫我把這存名檔填了,大爺有賞。”
女人咋啦?女人就該被歧視啦?沒女人你打哪來的啊?沒女人你兒子打哪來啊?沒女人你活着只能打FEI機!
君珂最討厭聽這一套論調,冷笑一聲抓過那紙,正準備拍到那大爺臉上,忽然看見了紙上字樣。
哎,是武舉報名表耶!
君珂眼睛一亮,二話不說接過筆,三竄兩竄找了個塊空桌子填去了,那人還在埋頭等,轉頭一看,“咦,人呢?報名簿子呢?”
君珂早已在那張人家的武舉存名簿子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立刻排隊去交表,兵部負責這事的主事忙得滿頭大汗,報名表流水似遞過來,他頭也來不及擡,唰唰唰地流水般簽過去,眼看着君珂的表也過了關,直接進入下一輪審覈。
下一輪是查驗各地戶籍,君珂其實還是個“黑戶”,只是一直跟着牛人,從來沒有誰查過她的戶籍,此時看人人手持證明文書,只有自己沒有,心中大悔沒有把小陸給帶着,不然現場蘿蔔刻章,別說燕朝戶籍,南齊戶籍也能給你搞出來啊。
隊伍排得長,爲了節省時間,每個人都是將自己的戶籍文書攤開,方便兵部長官一眼審閱,君珂伸長脖子一望,赫然看見隊伍前頭居然還有個瘸子,扭着腿也來報名,君珂望望他手中的冀北戶籍本,露出一絲神似納蘭述的笑容……
“幺雞。”她低下頭對肥狗道,“咱們解救勞苦大衆的時刻到了,你瞧,那瘸子也來參加武舉,那不是找死麼?不行,你我既然來到這裡,對這裡的生活和疾苦就要有參與感,這樣悲慘的事情你我不能任它發生——去,把那張冀北戶籍,偷過來我用!”
幺雞表情莊嚴,領着神聖的任務昂首而去,到了那瘸子身邊,嬌滴滴地一偎。
瘸子轟然而倒。
幺雞在一地菸灰和亂七八糟來扶瘸子的人羣中,眼疾嘴快地叼起冀北戶籍本,藏在頸下飄揚的亂毛裡,一溜煙地回到君珂身邊。
君珂蹲下身,大讚:“波戈洛夫斯基同志你真不是蓋的!”手在幺雞脖子裡撓撓,那本戶籍冊子便到了手。
前方正輪到瘸子,突然傳來他的大叫,“我的冊子呢!我的冊子呢!”隨即被兩個兵部衙役,連解釋都不聽,二話不說叉了出去。
君珂微笑目送那位倒黴的考生——親,請相信我是在解救你,你連幺雞溫柔一偎都經不起,你還上得了武舉擂臺?
她坦然自若排隊,輪到自己時,戶籍冊子平遞過去,手指正蓋住名字那一欄,那個年代沒有照片,主事們又忙成了機械動作,果然還是和剛纔一樣,頭也不擡二話不說地簽了過去。
君珂前面的人始終沒回頭,自然看不見她是女的,君珂後面的人倒是有點懷疑,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衆人都覺得,雖然沒聽說武舉可以有女人蔘加,但也沒聽說武舉不可以有女人蔘加,還是不要多管閒事的好。
這其實也是大燕武舉的一個漏洞——女人少,女人嬌,女人根本就不會有人蔘加武舉,多少年來,君珂是第一個吃螃蟹的,所以也沒人想得起來要去加上這一條規定。
再下一關是本地鋪保人保,君珂又犯了愁——她倒不愁沒人保,但是那人肯麼?納蘭述纔不會同意她參加武舉,何況他們冀北王府的人,還是少出面比較好吧?
正尋思着什麼辦法可以矇混過關,忽見一隊車馬轆轆而來,正經過這隊排隊的人,一輛雕金嵌玉的香車內,隱約有女子低笑,隨即一顆腦袋探了出來,有趣地對這邊張望。
那女子雙十年華,姿容嬌媚,所有的線條都特別柔和,像春風初初拂過的柳枝,最顯眼的是她的嘴,脣色不着胭脂,就已經特別鮮豔,少見的醇正的紅脣,偏偏牙齒特別白,珍珠貝似的發亮,兩相映襯下,色澤便端麗得叫人一看便眩。
君珂好奇地盯着那女子,心想光是這張嘴便可以稱得上尤物了。
幾個兵部主事百忙中擡起頭來看一眼那寶馬香車,隨即痛苦地低下頭去——唉,這年頭,越來越不像話,柳咬咬這樣的身份,也可以乘坐公主府香車,在這堂皇武德門外嬉笑遊玩!
柳咬咬,燕京第一舞娘,燕京第一個給錢也不睡的舞娘,燕京第一個不以舞以“咬”成名的舞娘,據說她和男子在一起,並不行榻上之歡,只是一張嘴擅咬,咬得你神魂顛倒、咬得你靈識出竅、咬得你飄飄欲仙、咬得你恨不得立刻快活死了好。
京中有諺,“一咬勝過一倒。”
所以真名漸忘,人人只知“柳咬咬”。
她一眼看見君珂,眼睛一亮,歡喜地道:“女人啊!”轉頭對車內人說了什麼,車內人這才懶洋洋掀簾來看,正是文昌長公主的幼子,武威侯世子馮哲。
馮哲和人打賭終於贏了,得柳咬咬陪咬一天,於是歡快地駕馬車帶她來武德門見世面,此時小侯爺一見君珂,臉色頓時有點尷尬,畢竟前幾日那第一次見面不太愉快,不過貴人一般都有個長處,臉皮特厚,如今君珂正是他們侯府舉薦,也算半個自己人,連忙笑嘻嘻打招呼,“君姑娘好啊,在這裡做什麼?”
君珂看見他,眼睛一亮,此時正輪到她到了案前,兵部主事手一伸,君珂側身一指,粗聲道:“在下人保,武威侯世子。”
那兵部主事頭一擡,一呆,馮哲也一呆,但是被君珂指着,下意識便點了點頭。
那主事“哦”一聲,“啪”一下給君珂的存名簿子簽了章。
君珂眉開眼笑,想回頭感謝下馮哲,又怕被聽出聲音,趕忙點了點頭走向下一道關,眼角瞥見柳咬咬竟然已經下了車,似乎很有興趣地跟着她,還聽見她對馮哲撒嬌,“世子世子,你說帶我見見梵因大師的……”
敢情舞娘不愛世子愛和尚!
真是個有理想有志氣有情操有個性的舞娘!
身後傳來馮哲尷尬的搪塞,君珂已經快步走向下一關,經過前面幾關,這裡的人已經少了些,圍了一個場子,用木板擋住了對外的通道,四面都是些武器架子,各式兵刃都有,一些人正在裡面嘿喲嘿喲的耍着刀槍。
這是最後一關了,要過一個武技的基本測試,水平太臭了上擂臺那也是找死,不得不說大燕兵部對武考生們還是負責的。
君珂到了此時也不再遮遮掩掩,都最後一關了,既然是論武說話,不給我過關?我千金錘砸扁你腳趾!
“一六八號,君珂!”
君珂大步邁了出去。
主考官們擡頭、失色、一陣騷亂。
“女人!”
“怎麼有女人混了進來?”
“她怎麼過三關的?”一個兵部侍郎連連揮手,“快給我回頭查,她怎麼過來的?要倒查!要究責!”
“我是來參加武舉的!”君珂等了半天,這羣官兒們還在“倒查究責”,這要等他們查完,她的武舉也沒戲了,乾脆上前一步,大聲道,“我能過關,你們便得給我過,你們武舉規矩裡,可沒說不許女人蔘加。”
幾個考官面面相覷,拼命翻那厚厚一堆律條,還真沒找到“不許女人蔘加”這條,但也不敢承擔讓女人上場武舉的責任,想了半天對視一眼,覺得還是讓她知難而退比較好。
“那你先試試武器。”一個主事捋捋鬍子,“千金錘、金剛鐗、韋陀杵,三選一。”
這其實是刁難了,在場考生都是自選武器,卻對君珂下了規定,還特意選了最沉重的三種,看準了女子力氣不足。
君珂冷笑一聲,上前,在武器架前手指一撫,衆人都以爲她要挑輕一點的金剛鐗,誰知她一把就將最重的韋陀杵拿了起來,在掌中一掂,笑道:“中!”
那聲“中”字一出口,她已經一擡臂,將韋陀杵扔了出去!
勁風破空,呼嘯如鼓,空氣都似被那股巨力給摩擦得唰地一扯,靠得近的人眼睛一眯,覺得頭髮一直,而塵土裡的沙粒揚了起來,撲簌簌地打在了臉上,生痛。
“撲”一聲悶響,那杵直衝着前方十丈外的箭靶而去,像輕薄的長箭一樣,準確地貫穿了靶子中心,卻因爲杵身太沉重,只停留一瞬,便霍然下沉,將木質箭靶一分爲二,然後一起轟然墜地。
場上騰騰的煙氣和衆人的抽氣聲裡,君珂拍拍有點酸的手,笑道:“十環!”
考官們一臉便秘神情,考生們竊竊私語,君珂露的這一手,要想昧着良心說一句“你不夠資格”都不能,幾個考官頭碰頭湊一起,在那嘰嘰咕咕,君珂觀察着他們的神色,眉毛漸漸皺起。
身側幺雞,突然有些騷動不安,昂起大頭,對空氣中嗅了又嗅。
君珂心中一動,幺雞並不像普通的狗,對氣味特別敏感,它至今似乎只對幾個人的氣味表示過情緒,一個是曾經摺磨過它的沈夢沉,一個是曾經袍角拂過它鼻端的梵因。
幺雞是食肉愛好者,似乎很討厭梵因與生俱來的聖潔乾淨氣味,第一次遇見,就送了他一泡尿。
難道梵因在附近?
他在附近,爲什麼不出現?
君珂把視線上擡,隱約看見隔開的木板後,似乎有雪白的衣角一閃。
這回她終於留了心,運足目力透視過去,果然看見木板後是一座水亭,再往後是一泊水池,有半截圍牆還沒造好,那裡似乎是還沒竣工的皇家園林,梵因正在水亭中喝酒。
他大概原本經過這裡,不知爲什麼避入木板後水亭上,因爲園林還沒竣工,道路不通,他竟被堵在了那裡,不過看他那臨水喝酒的悠然樣子,似乎也沒覺得急迫。
君珂回身,看了看柳咬咬,那姑娘正咬着馮哲耳垂,唧唧噥噥地問:“你不是說梵因大師今天會過來的嗎?人呢人呢人呢……”被咬咬咬住要另一個男人的武威侯世子,露出歡樂和痛苦交織的變態表情……
君珂突然也露出了奸詐和得意交織的惡毒表情。
某個人,不會是爲了躲咬咬姑娘的桃花運,纔不敢出來的吧?
想起當初自己在定湖,被那神棍一句“伴龍攜鳳”,害得被迫剖了納蘭君讓的腹,導致後來一系列事端,君珂就牙癢,突然也想咬神棍一口。
咬是不必咬的,誰也咬不過柳咬咬,不過讓神棍將功贖罪,讓她也當一回神棍還是合適的。
“姑娘想見梵因大師嗎?”她笑眯眯回身,問柳咬咬。
“是的是的,我找了他很久了。”柳咬咬眼睛一亮,立刻放開馮哲的耳垂衝到她身邊,“姑娘你眼睛這麼亮,一定比我看得清楚,你看見梵因在哪裡了嗎?”
君珂無語,心想這姑娘還真是一語中的。
“我嘛……”她伸平手臂,伸出手指,慢慢地轉着圈,“梵因大師嘛……”
她拖長聲調,手指慢慢指過場上、官衙、兵器架、板壁……
木板後沒有動靜,考官們沒有動靜,還是那一臉拒絕神色,在商討着打發她的理由,柳咬咬閃着眼睛眼巴巴望着她,紅脣白齒,亮瞎人眼。
你個死撐不挪窩的神棍!
君珂肚子裡暗罵,但也不甘心,手指從板壁方向滑了過去——再給神棍一次機會!
“他嘛,就在……”她的手臂,又開始了一圈繞行……“在……在……在……”
場上、官衙、人羣、兵器架……她又一輪地指了過去。
柳咬咬張着妖豔的嘴,眼珠子跟着她的手指直轉。
板壁後終於有了動靜。
那個身形優美的影子,忽然偏頭對這裡看了看,隨即似乎搖了搖頭,終於站起,他行路的步伐,就算是一個輪廓,也看來流逸有仙氣,微微一移便到了板壁邊,輕輕敲了敲板壁。
立即有個兵部侍郎顛顛地過去,俯在板壁上認真聽了半晌,又猶豫地對君珂看了看,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君珂笑了。
“一六八,君珂,過!”
兵部侍郎這一句喊出來,君珂的手指,在指向板壁的前一刻,唰地放下了。
“抱歉。”她毫無歉意地向柳咬咬微笑,聳聳肩,“我沒看見。”
柳咬咬:“……”
君珂眼看着自己的名字寫進了兵部武舉考生名冊,哈哈一笑,覺得心情暢快,向馮哲柳咬咬揮揮手,向板壁後打個響指,得意洋洋打道回府。
她不知道。
在她背後,梵因隔着板壁,端着酒杯,脣角浮着一抹奇怪的笑意,搖了搖頭,輕輕道:“躲也躲不過你……”
他目光一直凝注的,是君珂的背影。
她更不知道。
在她走後,人羣裡突然竄出個女子,在官員們慌忙的見禮中,平靜而又不由違拗地道,“她可以報名?那我也報!”
君珂在爲武舉報上名費盡心思時,納蘭述在燕京別業裡和戚真思頭碰頭。
“千霞谷那邊傳來密報。”戚真思嘩啦啦翻着手裡的東西,“周桃最終見到了世子,這女人不知出了什麼幺蛾子,世子竟然沒捨得殺她,然後魯南王知道了,勃然大怒,點軍來追索世子,世子在千霞谷外拉出私軍抵抗,卻在當晚,被……”她突然吸了口冷氣,“被周桃所殺。”
納蘭述一怔,“周桃?”
“嗯,”戚真思俯下臉,拒絕和他目光接觸,“然後這女人拎着世子的腦袋,回魯南王府,在魯南王膝下好一陣哭泣,言下之意她被世子垂涎日久,終於在單身出外時被世子強擄,但她心地堅貞,含悲忍辱以身事敵,終於千辛萬苦尋到良機,殺了這個狼心狗肺的逆賊,如今身子已污,也無顏再伺候王爺,只待殺了逆賊報了王爺大恩就一死便了,隨即便當堂撞柱……”
納蘭述挑挑眉,連句“死了?”都沒問,果然戚真思繼續道:“當然沒死成,還感動了魯南那老傢伙,當即給她看傷,又要提她做側妃,周桃卻沒肯。”
“哦?”這下納蘭述也怔了怔,以周桃的性子,這不是她最喜歡的事兒嗎?
“她說身子已污,無顏再爲側妃,願爲王爺護衛,爲王爺訓練私軍,她周家一門爲將,她自小耳濡目染,也不是全然無知,王爺身邊雖不乏能人,但最爲可靠貼心的貼身護衛卻還缺少,她周桃願意從此易釵而弁,永爲王爺忠心護衛。”
戚真思讀了這麼一大段話,納蘭述只說了兩個字,“軍權!”
兩人對望一眼,納蘭述突然緩緩道:“小戚。”
“嗯?”戚真思轉着眼珠。
“關於周桃,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瞞着我?”納蘭述眼神狐疑,“這女人雖然狠毒跋扈,但似乎還沒到這般心機和毒辣,她發生什麼事了?”
戚真思肚子裡暗罵,你小子太精明!卻萬萬不肯將千霞谷周桃的遭遇給說出來——納蘭述最討厭的就是這類事,如果知道當日還出了這事,那跟隨周桃,負責安排這事的倆兄弟八成得受責。
戚真思一向心疼部下,而且也不認爲部下在這事上做錯了,理直氣壯一揚頭,道:“哪能呢?這麼多年,你看我瞞過你什麼來着?”
“你瞞過我你的性別,以至於咱們剛認識的時候,我一直以爲你是小子,在那雪原上,摟着你睡了一個月!”納蘭述毫不客氣地拆穿她。
“我那不是自己也沒搞清是男是女麼?在那雪原上只想活命哪有什麼男女之分?”戚真思反脣相譏,“什麼你摟着我?不是我怕你凍死摟着你?當初誰拼命往我懷裡鑽一口一聲喊我哥來着?”
“哥!”納蘭述立即笑嘻嘻喊一聲,“啥時候給兄弟娶個嫂子回來?”
戚真思:“……”
第一萬次鬥嘴失敗,戚真思也瞬間收了玩笑的心思,一邊整理密報一邊想,主子是因爲信任她不追問了,她卻不能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那周桃現在看似小打小鬧,但還是要撥專人盯着也行。必要的時候……
也不妨刀上染血!
她磨了磨牙,眼珠子泛出青色的光,像一匹在雪原上傲然行走的狼王。
納蘭述突然擡頭對她瞟了一眼,隨即若無其事轉過頭去。
有些事,他不問不代表不知。
但不問,就代表默認。
一些危險,必須掐滅在萌芽狀態,爲他自己,更爲小珂。
“……下面這條信息是堯國的。”兩人都已經下定主意並收拾好心緒,繼續討論密報,“我們的人已經到了堯國邊境,回報來說邊境查得極緊,竟然一時進不去,報說在想辦法。”
“極緊?對燕朝來人也緊?”納蘭述皺起眉,堯國是大燕屬國,關卡對燕民是比較寬容的,如今這情形,可有些異常。
“再等等看吧,第三件事。”戚真思又拿起一封書信,這回不是堯羽衛專用密報,而是普通的信箋,“崇仁宮和兵部聯合來函,請冀北睿郡王,爲即將到來的武舉做仲裁。”
“找上我幹什麼?”納蘭述皺眉,“我們藩王,可插不上燕京的渾水。”
“不都是權力博弈的結果麼。”戚真思笑,“大燕近年來風氣不好,皇帝有心趁這次武舉,好好尋些領兵人才,也好滌盪下燕京子弟的脂粉氣。看這次的隆重程度,保不準未來大將就誕生在此次武舉。軍權啊!郡王,這是軍權啊!哪邊不爭紅了眼睛?武將派系固然要拉攏自己的人;文官集團也希望能夠插手武備;閒散的功臣貴戚還希望藉此尋點差事東山再起;韋、沈、姜、三大世家各自有各自的利益爭奪。這個仲裁人選,比科舉主考還要難上百倍,各方利益代表都要有,卻又不能令誰家獨大,我敢說納蘭君讓爲這個人選愁白了眉毛,各方大佬爲這個人選也一定吵翻了他崇仁宮。要找各方都同意的仲裁可不容易——正好你來了。”
“哼!”
“你冀北畢竟不涉燕京朝務,武將再怎麼選,也不會派到冀北,所以你是完全的中立人,各家如果塞不進自己人,來個中立的也是好的。”
“這是納蘭君讓的如意算盤,我爲什麼要應?”納蘭述冷哼,“當我傻子好用?這是渾水,踏進去沒好處,倒可能染了自己一腳髒,他做得美夢!”
“那你的意思,是不去?”
“不去。”
“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
“那好。”戚真思招招手,喚來一個護衛,“去回報太孫府等消息的人,就說睿郡王最近得了帕金森症,去不了,請代向太孫表示歉意。”
“是。”
“什麼是怕金子深?”納蘭述對戚真思的安排是滿意的,對病名卻有些不得其解,好學地發問。
“哦,就是老年癡呆症。”
“……”
半晌,室內傳來一聲巨響……
當室內恢復安靜之後,戚真思纔拿起剛剛來傳報的護衛,送來的最後一封書信,那是個名單一樣的東西,她隨意翻了翻,目光突然一凝,隨即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狡黠笑意。
“還有個消息要不要聽?”
“嗯……”納蘭述似睡非睡。
“也不是那麼重要。”
“哦……”納蘭述打個呵欠。
“剛得到的消息,某個人,偷偷報名了今年武舉。”
“哦……啊?”
快要睡着的納蘭述,霍地一下站起來。
“報了?”
“報了。”
“改不了了?”
“已經歸檔送兵部了。再拆要聖旨才行。”
納蘭述二話不說,向外就走。
“去哪?”戚真思懶懶地喊,露出奸詐的笑容。
“把太孫府的人追回來!”納蘭述一邊向外奔一邊喊,“我要當仲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