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外聚集的人羣看起來很熱鬧,自然也得到了正在忙碌修建木屋區的人們的關注,無論是正在扛着木板走動的男人,還是在修建好的木屋外圍平整地面做最後完善的女人。
一個拿着木杴清理木屋周圍浮土與木屑的婦人扶了扶有些酸累的腰,看了看正在清理木屋牆面的同伴,嗓門很是高亮的說道:“羋家娘子,聽說你家大郎去軍法處了?唉,還是你家大郎有心計,早在羅將主到達希爾凡那幾天就加入了騎兵校,現在都是都尉了,不像我家二郎,腦袋慢一拍不說,還是悶蛋一個,現在纔是個曲長!”
“叫甚娘子!我又不是那些大家的小娘,你該叫我羋家嫂子纔對!”被稱作羋家娘子的婦人正在清理牆面上泥垢,聽了招呼後直起腰,撩了一下從頭巾縫隙散落的頭髮,聲音清脆的說道:“你家二郎也是個勤快人,又肯吃苦,升職不過早晚事,不像某些懶鬼,作甚都不靈,還想吃好的喝好的,天底下哪有憑多好事!”
“是,羋家嫂子……”高亮嗓子的婦人有一頭棕色的頭髮,她刻意拉了一個長音吆喝了一句,然後嘴裡用波斯語嘟囔着,“你們漢家人的稱呼真是多,我總是搞不清!”
羋家嫂子微微笑了笑,“古麗亞娜,你就是嘴巴上喜歡偷懶,其實心裡都知道,沒錯吧?”
“呵呵,還是羋家嫂子你懂得我!”古麗亞娜年紀其實並不大,看着也就二十左右歲,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幾顆雀斑令她顯得很是俏皮,“問你一件事,爲甚有那麼多人一早出營去外面?他們是要去哪裡?”
“他們啊,據說是要去趙宋,我也不知道趙宋在哪裡,聽大郎講向東還要走千多裡……”羋家嫂子擡頭望了望東面匯流過去的人羣,輕聲說道。
“哼,肯定都是些做事不用心的懶鬼,來的路上我就發現了,每次紮營休息的時候,總能看到空手甚都不做的傢伙!放在希爾凡的部落裡,族長也會把他們趕走!”古麗亞娜有些憤憤然的說道。
性格勤快的人大體總是相似的,羋家嫂子也隨着說道:“嗯,聽我家大郎說,是羅將主下令,所有人今後停在這裡定居,不願意的可以繼續向東,之後還要多加幾樣規矩,犯錯者嚴懲。想必那些人因此決定離開,只是……據說東行還需千里纔是趙宋,馬上到雪季了,他們能到麼?”
“還是嫂子心善!”古麗亞娜讚了一句,忽而拍拍自己面頰,“慘了,慘了,長人將主怎還要加規矩啊?!”
“多些規矩不好麼?”羋家嫂子忍着笑反問了一句,長人將主這種稱呼是從女營那裡傳出來的,不知道從哪個潑辣女子開始,已經變成整個營地女眷中公開的秘密,“至少一路上沒有人因爲喝生水得病,也沒人因爲意外身亡……路上生育孩子的婦人有百十個,沒有一例出現意外,不好麼?”
“哦……”古麗亞娜憤憤地用木杴在地面上鏟了幾下,然後擡起頭來反駁道:“好甚麼,你這帶着五個月身孕的婦人都要出來忙碌,爛規矩!”
“呵呵!”羋家嫂子笑出了聲,“好妹子,你是想婚禮後生娃的時候偷懶,可說錯你?”
“纔沒有……小心笑多了對娃娃不好……”有點惱羞成怒的古麗亞娜連忙轉移話題。
……
與見識較少的婦人們不同,在營地內忙碌的竇銑和剛有空閒的兒子竇祖承閒聊的內容就寬泛多了。
“大郎,你現在軍法處,可知有多少人要離開?”
“阿爺,問這作甚?”
“渾話!老夫知曉你軍法處規矩多多,可這事非關機密,老父統籌營地人工,也該瞭解一二!進了軍營學規矩,欺侮老夫無知嗎?”脾氣秉直的竇銑鬍子都翹了起來。
“這……”竇祖承有些尷尬地抓了抓手臂的護腕,拉了老父向旁邊走了走,纔開口說道:“阿爺,報名離開的人計有三千六百二十餘,裴家的遠房、李家的李燦、還有一些渴望回祖地的老人,將主一併允了……”
“三千六百二十餘……”竇銑重複嘟囔了一句,然後感嘆道:“也不是很多,將主……果然好氣魄!”
“然!”頗爲自豪的竇祖承應了一聲,壓低聲音對老父說道:“據後勤輜重營的同仁講,將主下令除了孩童之外,給所有離開之人配發兩匹馱馬,以供他們東去代步之用……除此之外,還額外配給每人七天的口糧……算上他們原有的,足夠他們行路千里……”
“將主……寬宏、仁義!”儘管心中對離開之人能得到這樣的待遇有些異議,竇銑仍然忍不住讚了一聲。他們這些安西軍的後裔蹉跎了三代人,見過太多的所謂忠誠與背叛,在老竇銑的記憶裡,沒有哪一個部族的統領會如此的對待離棄之人,哪怕他們之前還是同進退的族人。
年輕的竇祖承對主將決定的一切並不能很好的理解,對自己老父的讚美之詞更是有些茫然,但這一切並不妨礙他對那個帶領所有人縱橫萬里的高大男人投獻忠誠與……崇拜,他只是有些木然的迴應自己的老父:“阿爺,草原上寬宏與仁義並不是讚美,力量與強大才是!”
老竇銑搖了搖頭,盯着臉上稍稍帶了些青色胡茬的兒子說道:“大郎,你還不懂……”
……
如同竇祖承一樣懵懂的人不是一兩個,但是沒人能改變羅開先的決定。
自從決定允許人離開隨商隊趕往東方的那一刻開始,羅開先就爲將要離開的人考慮好了一切——配發的托馬或說駑馬是爲了供人代步,之所以不是戰馬,只是爲了避免沿途盜賊的窺探,當然,即便只是配發的駑馬,也不是一般的東方矮腳馬能夠媲美的,事有萬一之時,馱着它們的主人逃命還是足夠的。
至於七天的口糧,更是經過推算的——少了不夠吃用,多了不便於攜帶,要知道,不是隨便那個人都有隨身空間這種作弊的玩意兒的。
同樣有些不理解的赫爾頓跟着羅開先一同騎着馬出營地去外面的集合點,今天同樣是他帶隊跟隨行商去往趙宋的日子。
回頭張望了一下跟隨的衆人,赫爾頓對着半個馬身前面的將主問道:“將主,爲何……對那些想要離開的人如此仁慈?”
仁慈在這個時候的西方並不是一個好詞語,因爲它在強者或者統治者的詞典裡面寓意着軟弱與無能。
騎馬走在前面的羅開先一邊左右觀望開始有些秩序的營地,一邊思考着日後需要做的種種安排,一心多用在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困難事,赫爾頓的話沒有說完,他就猜到了下文,等行商打扮的赫爾頓說過之後,他才慢悠悠地迴應道:“羅馬的統治者喜歡用力量征服所有人的軀體,無論是外敵還是內敵,東方人則喜歡用憐憫與仁慈來收買人的靈魂,同樣無論是外敵還是內敵,誰更高明這種問題很難說清。對我來說,營地內有幾十萬匹馬、數萬頭駱駝,淘汰一些給離開的人並沒有什麼,至於些許食物,更算不得什麼,而……對離開的人來說,拿了我的吃了我的,他們的心該屬於誰?”
爲了照顧赫爾頓的思路,羅開先選擇用他不是很熟練的拉丁語輕輕訴說,話語很長,赫爾頓能夠理解,但是最後的反問,卻讓他無法回答。
“認真想想,不用着急,等哪一天你能想明白,赫爾頓,你就具備東方人的智慧了。”扭頭看了赫爾頓一眼,羅開先不想在解釋什麼,只是隨口扔了一句話,拍拍公爵的脖頸,後者開始快步向前。
公爵(duke)這個名字很是匹配羅開先身下的這匹馬,至少來自後世的軍人是這樣認爲的,金色和白色相間的皮毛,配合着阿哈爾捷金馬的高大身軀顯得分外高貴與華麗,再配上羅某人從赫拉特城那個馬廄裡面淘來的鑲嵌着寶石與金絲的馬鞍,更是有一種無與倫比的雍容,這份高貴與雍容與穿着精心縫製的兜帽大氅的高大的羅某人輝映在一起,藉着開始高掛天空的陽光,在要離開的所有人眼中變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終生難忘的輝宏。
要離去的人定睛注目的時候,才發現眼前的身影雖然看着富貴輝宏,卻並未脫離人間,馬匹的身上依舊有泥污,馬背上人的衣袍上照例有風塵,但恰是這些細處映襯着它們的主人並不高高在上,卻又卓然不羣。
那輝弘影像的主人安坐在同樣高大駿健的坐騎背上,朗聲說道:“諸位,同行萬里,風雪兼程,而今人各有志,恕羅某不能再護送諸位前行,僅以馬匹與食物寥做程儀,預祝諸位早日抵達趙宋咸陽,一路平安!”
沒有太多的言辭,羅開先只是簡短的坐在馬背上對着所有人說了幾句,就再無言語。
至於在場的五千多人,有以努瓦克爲首的一衆行商,有以赫爾頓率領的隨行隊伍,更有少了些秩序的三千多離去之人,他們都在想什麼怎麼評價,羅某人一點都不在意。
該交代的或者該叮囑的人和事,都早就安排妥當,無關的人等,說得想得太多,純屬浪費精神,能夠只有三千多人離開,留下的卻是實實在在的絕大部分,羅開先已經心滿意足,至少他認爲自己做的沒什麼差錯,試圖讓所有人都跟隨自己認同自己,那纔是一種奢望。
……
趙宋景德三年深秋九月廿八日,河西靈州粗曠的營地外圍,東行營隊內部經歷了一次和平的拆分,三千多大唐安西軍後裔在跋涉了數萬裡之後,開始跟隨之前一路同行的中亞行商前往趙宋,他們將從靈州出發沿着靈州川白馬川①一路向東向南,經過党項人定難軍盤踞的區域先抵環州②、慶州③、終至咸陽趙宋永興軍控制的區域,而大多數的人則停留在了靈州這片在趙宋士大夫眼中的蠻荒之地。
誰賢誰愚,真的不是那麼容易看清楚,無論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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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靈州川白馬川,發源於秦嶺的兩條河,靈州川現名環江,白馬川現爲涇河支流。
②環州,今甘肅慶陽市下轄環縣。
③慶州,今甘肅慶陽市下轄慶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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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本書應該稱不上爽文,羅開先這樣一個強勢冷酷的豬腳勢必沒有所謂的“爽”感,欺侮戰五渣有什麼可爽?同樣,在暴力的作用下,財富也不過是可以唾手可得之物……若說所謂爽點,武力達人與儒家學士的衝突、東方部族與野蠻部族和中亞部族的族羣碰撞或可稱爲爽點,不過還需要文字去一點點的去觸碰,眼下還在鋪墊,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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