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靈州的婦人們來說,折騰一個英明神武的將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這事兒與尊敬與否無關,對四五十歲的婆子還有嬸子來說,羅開先這位主將就像孩子一樣,對不到三十歲孩子已經十幾歲的嫂子們也是同樣沒什麼區別,實在是因爲刮乾淨鬍子之後,羅開先年輕的面相太能糊弄人了——那張看着頂多黑皴了一些的面孔,完全沒有時下一個主將的滄桑與兇戾,頂多有些冷峻的表情可嚇唬不住這些女人們。
何況,這是羅開先的大婚典禮,是值得所有人重視的事情,所以,無論有什麼樣的不舒服或者說委屈,他羅某人也得受着。
這可不是擺將主威風的時候。
當然,對羅開先本人來說,除了“有趣”這個字眼,一切與後世不同的風俗也算是難得的體驗,至少周圍婆子嬸子嫂子們的熱情表現抵消了一些他對後世父母的思念之情。
說來也奇怪,似乎是回到這片土地之後,羅某人發現自己對後世的一些記憶變得越發清晰,每當餘暇,看着眼前這片與後世完全不同的景緻,他就會對比懷想其中的點滴不同。
駐足靈州之後,或許是感覺距離綏州不遠的緣故,他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隔離了千年時空的老父老母,還有兄長和姐妹,甚至還有那調皮搗蛋的小侄子。只不過悶葫蘆一般的性格,讓他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來罷了。
或者說他想找人訴說,又有誰是合適的人選呢?
即便火娘子李姌在羅開先面前是個溫順性子,也絕不是他最好的傾訴對象。
換了其他人,那就更是不用想了。
所以,羅開先心底的情緒和秘密註定只能成爲他一個人的私密,至少暫時是這樣。
對於平凡的普通人來說,如此之大的心理壓力恐怕會出現較大的心智問題,但在羅開先來說,卻並不是無法克服的難題。
對能夠扛過戰場綜合症的羅開先來說,他的心智遠比普通人來得堅韌。子彈隨處穿梭彈片橫飛四濺的戰場都經歷了,來到這個時代更是沒少見到斷臂殘肢之類的血腥殺場,所以眼前的一些思鄉之情真的算不上什麼。
羅開先的調節方式就是轉移注意力讓自己忙碌起來。
只是在眼下這個將要結婚的時節,他是真的沒想到他的忙不是正兒八經的處理軍務,而是來回不停的被各類幫忙的婆姨折騰,然後還要沒完沒了的應付大堆提前來賀喜的營地內衆人。
……
距離婚禮的舉辦還有三天時光,他的新郎袍服已經縫製完畢,該收拾的細節已經完全完備,之前習慣了披頭散髮的羅開先已經完全被換了形象。
如今的老羅,穿着的是典型漢式右衽錦袍,頭上的頭髮也是絲絲束起,在腦後頂打了一個髮髻,並用古式的武冠結合金簪作爲裝飾。就這形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已經再沒有後世那個寸頭鐵血軍人的感覺,反倒是看起來是看起來是個古典裝扮的東方武門貴胄,他有些迥異於這個時代的氣質與這身傳統服飾搭配起來,更是透着與衆不同的彪悍。
從沒如此裝扮過的羅開先也是自我感覺良好,只是可惜沒有大面的鏡子,無法自我審視如今的形象,木着一張臉的時候,倒是在心底有些“化身古人”的莫名感覺——之前穿着阿拉伯長袍或者波斯風格的大氅只不過感覺是像“戰前僞裝”。如今,卻是好像骨子裡有些東西開始不同了。
只是……感覺這種東西是多變的,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
這身袍子不是正式的新浪禮服,而是同一批製作的議服,專門用來在吉慶之日接待賓客的,算是常禮服,唐人老營裡面繼承的老手藝不多,卻也還是有一些的。
唯獨可惜的是,換了新裝的羅開先依舊不能出門,他這副新形象也沒多少人能看到。
被一衆婦人約束在房子裡面,羅開先覺得自己快要悶出犄角來的時候,供他解悶的事情來了。
……
在靈州營地南面設立的榷場裡,靈州一方主將羅開先將要大婚的消息被四散傳了出去,這可不是羅開先的本意,而是李錚還有李軒幾個人的自作主張。
“軒兄,你和李錚兩個可要害苦我了!”不大喜歡應酬的羅開先衝着前來拜訪他的李軒抱怨道,他並不喜歡自己的婚禮摻雜太多複雜的東西,尤其是還要在婚禮上接待一些並不熟悉的賓客,哪怕人家都是來賀喜的。
他重視軍律,甚至把整個東行隊伍都變成了一支仿軍隊的隊伍,但卻算不上獨裁,負責民事和軍事各部的人都是有着自己的權限的。
過訪的李軒卻沒在意羅某人的抱怨,還頗有些新奇加羨慕的打量着他的裝扮,口中還嘖嘖有聲的不停讚歎着,“三郎,你這幅身材簡直可稱是威若天神,古人所說的身材彪炳就是指的如三郎你這般雄武吧?”
情知李軒在故意裝傻的羅開先有些惱火,擡手衝着圍繞自己打轉的李軒肩膀就是一巴掌,“軒兄,莫要顧左右而言其他!還有幾日,就是四娘與我婚禮時刻,到時若是來些雜人……你不是想我穿着紅袍子去砍人腦袋吧?”
“哎呦,三郎!我這身子可禁不住你那巴掌!”被拍了一個趔趄的李軒趕忙回神,他纔想起來眼前這位長人可不是程大門那個傢伙,“三郎,你還信不過手下的各營兒郎?那些傢伙可不是花架子擺設,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就靈州這片地方,哪個能在他們面前擺威風?”
“軒兄可不要大意!”羅開先晃了晃腦袋,“靈州這裡雖是故土,我等卻是多年未歸,如今只能算是新人,甚至在某些人眼中,我們算是外來人,在沒有徹底搞清楚所有人想法之前,容不得有絲毫馬虎!”
李軒凝滯了一下,頗有些無奈的感嘆道:“三郎,死在你那把長刀之下的敵人怎也有數百上千了吧?怎還是這般謹慎……難怪大門那廝總是和我說你是天生的大將軍!”
面對誇獎,羅開先沒說任何自謙的話語,只是無語的勾了勾嘴角,心中自然免不了帶了一點自得——當然不是自滿。在他的看法裡,這個時代能稱得上精兵的只有東羅馬兵團和趙宋初年的精兵,中亞的教兵嘛?倚多爲勝或許還成,真的遇到兇悍的精銳兵種,他們頂多不過是草原上的豺狼。
眼前這塊土地上,或許還有哪裡存在着精兵,卻不見得能有多大數量,能夠撼動靈州的真的並不多。
但是這卻還遠遠達不到自我炫耀的地步,看着對提醒並不重視的李軒,羅開先皺了皺眉毛,“軒兄,眼下已是冬季,大雪難行,不會有大批的敵人來襲,但是五十一夥,百人一羣的盜匪呢?我營內如此富足,惦念的人絕不會少……我與四孃的婚禮,想必興州馬氏也已經知道,據傳來的信報,馬氏的人在興州城內過得可不怎麼樣,一旦你我有所鬆懈,你猜他們會否鋌而走險?”
“馬氏?有岡薩斯將軍在北方盯着,他們豈敢妄動?”李軒也是心思敏捷之人,自不會羅開先幾句話嚇唬住。
羅開先搖了搖頭,“先不說騎兵營那裡每次出巡的人數都不多,北面諾大的曠野,一旦他們抽空大舉突進,騎兵營能否及時應對都是問題,而且……你怎知馬氏之人就一定會從北面而來?如果他們遣兵西向繞行,自南跨過冰面攻擊,怎麼應對?”
說起軍兵操演,羅某人的腦子裡有大把的實施預案,李軒也不是一點不懂,於是幾句話下來,他臉上的神采飛揚就消失了。
“馬氏真的有可能發動突襲?”
“那誰能知道?”羅開先雙手一攤,“儲備的糧草被搶了燒了,數萬人被驅趕到了一個小城裡,還只能佔半個城,整整一個冬天,吃什麼喝什麼?岡薩斯和阿爾克在北面配合的就是趕狗入窮巷,馬祖榮還能怎麼做?只不過留給他選擇的是遠遠的逃開,還是狗急跳牆臨死一搏罷了。”
羅開先說的輕鬆自如,李軒卻倒吸了一口冷氣。
以往的路上,他只是知道眼前這個羅三郎統軍征戰一往無敵,如今纔算是知道這個傢伙排兵推演的兇戾。“你就不擔心壞了自己和四孃的婚事?”
“擔心?馬氏想要集結出兵,先要準備食糧,軍械,興州的王氏和曹氏兩家會幫他們嗎?兵少了是給我們送奴隸,兵多了……首先忌憚馬氏可不是我們!即便馬氏解決了後患,恐怕野草都要發芽了。”照例是輕鬆的口氣,羅開先真的不在乎馬氏會如何。
李軒緊張起來的情緒又鬆了下來,“三郎,你就唬壞爲兄了,營內所有人都在爲你這位大將主忙碌,可別因爲戰事壞了好事!”
羅開先知道這位大管事說的輕鬆,心裡已經開始重視起來了,也就不再多言,轉了個話題問道:“婚事的消息散播出去,可有人等回覆或通報?”
說起這個,李軒的精神又回來了,“三郎,你的婚事必將隆盛,眼下已經有二十幾家小部族說會派人來觀禮,會州衛慕老將軍那裡也送了書信過來……夏州那裡沒有消息,但是,來自西南趙宋秦鳳路的商人轉告說,他們那裡有位轉運使大人會過來觀禮……”
“趙宋……轉運使?”多數都是預料之中的人物,但是最後一個被提起的動向引起了羅開先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