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州,清晨,羅開先從住屋中走出來,找到一處高坡眺望遠方,東方開始泛白的天空下,冬季特有的霧靄所半遮半掩的,是一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
陌生是因爲眼前找不到任何能夠充當印象中座標物的東西,熟悉是因爲再次嗅到了那種故鄉獨有的乾燥而且寒冽的空氣。
腦中的知識告訴他,這時代近乎零污染的空氣,怎能是後世污濁的煙塵所能比?
不過靈魂深處的悸動卻讓他確認這就是那片他出生的地方,只不過他提早了千年。
眼前陌生的景緻和雜亂的心情充斥了所有,讓羅開先沒了晨練的興趣,營地外面就是他魂牽夢繞的故鄉,他又怎能如同其他人一般沉浸在酣睡之中?
只是很可惜,再沒有求得本地統治者允許的情況下,他這個“外來人”並不能在這種清晨的時候任意而行。所以,他找了一處高高的望樓,把值哨的親兵趕去洗漱,迎着馬上就要噴涌而出的朝陽,自己坐在那裡發起呆來。
……
因爲夜晚的山路並不好走,而且……左右已經錯過了預定的行程,也就不必忙於趕路,同時爲避免夜晚行軍出現栽斷馬腿這種不值得的損失,所以,羅開先率隊跟着李繼衝的人馬只能緩慢行進,及到抵達綏州,已經是夜晚亥時。
若是按照羅開先的本意,他和他的人會在綏州城池或者軍寨的外圍找一處山崗紮營,不過在抵達綏州之後,李繼衝才告訴他,唐時的老舊縣城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在戰火中徹底損毀,眼下的綏州並沒有城池,也沒有一個巨大的整體營寨,而是二十八個營寨組成的連環式營壘,因爲年初宋帝與夏州議定了在銀州建立榷場,樞密院的士大夫們認爲短時內党項人不會有什麼大的舉措,而北部與北遼的交界之地顯然比西部更重要,便把綏州的部分兵力調走了。於是有許多營壘空了下來,羅開先和他的人儘可挑選一座營壘駐紮進去——作爲綏州刺史,即便是降將,李繼衝也還是有這個權力的。
不需擔憂安全的問題,又能夠省了重新構建營地的麻煩,何樂而不爲?至於李繼衝提供便利更是連人情都算不上,因爲空下來的營壘被佔用早有先例,眼下就有兩個營壘被過往的行商使用着。
……
羅開先和他的人使用的是一座矗立於半山處的營壘,之所以是半山腰,因爲小山的上半截是層層壘壘的山岩,下半截則是厚厚的沉積黃土層,上半截山岩凌亂沒有一塊平坦的地方,能用木頭建兩個望樓已經稱得上難得,想建營寨?那可是費工費力的苦差事,所以營壘只能建在半山位置。
即便是半山位置,營壘內部的地形也並不平坦,是個略顯陡峭的千米長斜坡,不過斜坡被之前駐紮在這裡的宋軍改成了巨大的六層階梯,只不過每一層階梯都有兩三人高,好吧,那階梯不是適用於人類的尺寸,人類能做的就是在每個階梯的側面開鑿出窯洞來居住,之前駐紮在這裡的宋軍裡面顯然有能人,他們緊貼着窯洞的外壁用木頭搭建了一層木質鬥檐結構,頗有些唐式風格的穹頂結構與階梯式的土層完美結合在了一起,結果本來粗疏的土窯瞬間充滿了濃濃的東方氣息。
雖然這些木質的廊柱沒有塗漆,甚至有的上面還可以看到沒有處理乾淨的疤節,但這種粗獷與廊柱構建的精緻糅合在一起,變得別有一番韻味,尤其是在這樣的清晨,初陽升起,霧靄飄散,甚至沒有上漆的木質鬥檐在陽光下彷彿鑲嵌了一圈金紅色的光邊,愈發顯得粗獷與巍峨。
黑紅的木柱加上金紅的光邊,再有清晨黑黃的土地和遠處青翠的松柏,已經殘留在背陰處沒有來得及融化的白色冰雪,這一切都顯得凝重、神聖而又充滿了滄桑的風韻。
這座營壘的佔地至少有數百畝,足以容納數千人,營地內這樣的鬥檐構建更是足有三十多座,當然它們的大小是不同的,顯然它們的功能也是不同的。
羅某人居住的是主將之所,差不多是階梯的最高級,除了主構架之外,左右更有親兵居所,廊式建築前面的空場上更有小校場、兵器架、石鎖石凳以及拴馬樁、還有就設立在左右兩旁的木質夯土結構的馬廄,眼下這裡因爲近年無人居住,校場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存有許多幹枯的嵩草和前夜被踩實的積雪。
從主將的住所向下是一條足夠六馬並行的臺級坡道,坡道通直延伸到山腳下的寨門處。主坡道加上六層階梯,還有居於最頂部的主將居所,像極了兩個“豐”字豎向連接在一起,但是因爲山地地形影響,越是靠近頂部的“橫”越短,在遠處地勢稍高的地方觀望,恰似沒了魚肉的骨頭,所以這座營壘有個很形象的名字——魚骨寨。
魚骨寨所在的小山,三側陡峭,只有臨近寨門的東南方舒緩,所以防禦的工事很容易佈置,這裡原本駐紮的宋將顯然是個行家,西北端地勢最高絕難攀爬被忽略不計,東北和西南兩側的斷崖邊緣安設了大量外傾角的木刺樁和鹿角樁,配合寨門處挖設的壕溝和吊橋,就防禦來說,已算是完備。
但,萬事有利必有弊,一個最大的麻煩就是寨內無法鑿井,寨外臨近無定河倒是可以取水,但若駐紮人數過多,沒有專門的水車,每日取水顯然是杯水車薪。
於是,隨着調令軍兵撤走之後,這裡變成了偶爾過路的商旅借住之所。
眼下正處寒冷的冬季,路上的商隊幾近於無,諾大的營壘竟然僅有羅開先和他的手下數百人,哦,還有那位隨行的宋商賈仁。
……
從魚骨寨內最高的觀望點——將主住所頂部的望樓四處眺望開去,朝霞雲靄盡去,四周又沒有林木遮擋,真可謂清清郎朗極目天際。
山川似錦、紅日入畫,美景當前,本該是心中開闊、鬱氣彌散,羅開先卻整晚輾轉反側,思緒萬千難以成眠,所以纔會在天剛亮的時候,爬上望樓觀望“家鄉”景色以便於整理思緒。
只有真正看到印象最深刻的事物演變,纔會明白時間的力量有多麼強大——關於這話中的含義,沒人能比羅開先眼下的體會更深刻了。論地形識別能力,他這個職業軍人是經受過專門培訓的,但眼前的一切仍舊讓他感覺到震撼。
以初陽爲參照物,除了一些遠山的方位還算正確,山的走勢、水的位置、附屬建築物的痕跡,都與他印象中的圖像完全不符,一切他所熟知的事物,這一刻全都沒有,哦,不對,唯一他所熟悉還有一件——秦太子扶蘇墓,可惜他這個位置根本看不到。
餘下的後世廣爲人知的石牌坊之類,這時卻根本連一絲痕跡都欠奉。
四周視線所及之處,倒也不是空曠的山野,入目的地方,除了幾條蜿蜒遠去的土路,中間隔離着一片片斷斷續續沒有砍伐乾淨的林木,然後纔是四座與這魚骨寨大小相仿的軍寨,更遠的地方,能看到一線估計佔地至少有幾平方公里的中心城寨的影子,那是時下在綏州老城基礎上圍建而成的綏州主寨。
所有的這一切,在時光的磨礪下,到後世已經完全消磨,換而代之的,是禿禿的土丘,是乾涸的河牀,是乾枯得缺枝少葉的枝幹,是鋼筋混凝土堆砌起來的高樓大廈,是沒了東方韻味的所謂工業文明……
這之間的區隔僅僅是千年的時光變遷,夾雜着的卻是難以抹消的民族創傷。就像遊動在河水中的魚蝦不會思考河流的走向一樣,這種創傷遠不是隨波浮沉的人類能夠體會得到的。作爲時空旅者的羅開先,卻是人羣中的異類,靜靜地侍立在望樓之上,感受着所有旁人難以體會到的時間所營造的深沉與滄桑。
沒來由的,羅開先的心底泛起了一絲欣喜——比起後世霧靄沉迷的那個故鄉,他更喜歡這時節簡陋得有些原生態的土地,那或者意味着有了可以容許他任性而爲的更寬廣的平臺?
他亦說不清。
……
冬日的清晨,並沒有清脆的鳥鳴,難得的也沒有北風的呼嘯,圍着熊皮大氅待在山頂望樓上,羅開先可以清晰的看到營寨外如同螞蟻般移動的人影——那該是這裡的人們開始起早忙碌了。
遠遠地看不清面孔,衣着打扮也只能看個梗概,看去勢該是到河邊鑿冰取水的,羅某人便沒有理會,只是沒多久,一陣陣嘹亮的歌聲飄了過來。
“清晨訥鑿冰去擔水……
迎面碰上鄰居李大錘……
大錘被婆姨打了個烏眼青……
咦吆喂……
眯着眼問訥你是誰……”
歌聲稍落,“哈哈哈……”的笑聲和嬉鬧聲便喧囂了起來。
悠揚而悍烈的秦腔如同一把鋒利的長刀撕裂了整個靜謐的清晨,又如一把大錘砸醒了悶頭沉思的老羅,側耳傾聽幾句,他的困惑與躊躇便倏忽而去,一絲彎曲的弧線在他的臉上從小到大的盪漾開來……
……
朝陽初升,幾聲哨響,魚骨寨裡面睡飽了的親兵們從個什居住的窯洞蜂涌而出,輪值充當伙伕的什伍開始去準備吃食,而多數人則在一聲聲嘹亮的吆喝聲之後,開始列隊慢跑進行晨練。
新的一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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