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節 鄭三七(上)

滎陽,老城,西門外,一輪斜陽正偏西。

“三七叔,據說午後這西門來了一隊甚子使團,你老可曾得見?”一個頭發歪歪的挽起,身上套着一件粗製皮甲的半大小子扯着公鴨嗓子問道。他腰間挎着一柄朴刀,嘴裡還叼着一根乾枯的草棍,拐了過來斜倚着城牆,像地痞更多過像守城兵。

“混賬行子!”被稱作三七叔的是個高瘦漢子,罵了一句的同時,擡手把半大小子嘴裡叼着的草棍扯下,接着又訓斥道:“廿六郎,你這小子怎還是這般模樣,若讓你家祖爺見到,少不得罰你去祠堂跪上幾天,連你爹孃難逃斥責!”

“三七叔,俺家如何你豈有不知?”被訓的廿六郎沒有絲毫懺悔之色,反是面色不改的說道:“祖爺十四個兒子,他那眼睛只盯在長房身上,俺爹是庶出第九子,俺娘又是出身小門小戶,祠堂是給嫡出子孫預備的,哪裡輪得到俺這庶出晚輩?”

“你……你這混子!怎又憑多牢騷!”三七叔擡手又放下,頓了頓凍得有些僵的腳,頗有些無奈地勸慰道:“自唐末黃賊造反①之後,先祖已有宗令,我鄭家庶出有功於主家者,三轉爲嫡,其母亦改爲平妻!廿六郎,你若真有不忿,當改弦更張,如能爲族中添光增耀,族中諸老豈會閉口不言?”

“嘁……”鼻孔出氣擠出了一絲不屑,廿六郎還是那副輕浮樣子,只是眼中多了幾許難以讓人察覺的暖意和鄭重,“三七叔,俺知你關愛俺這不肖晚輩,不過這滎陽城多半數都是鄭家子②,俺這遠房庶子,便是立上些許功勞,那住在高牆大院裡面的族老又豈能看在眼裡?何況那三轉之功豈是那麼容易?若想讓俺爹和俺娘過幾天安生日子,族內是依靠不得的……三七叔你有四長老關照,能在西門當這個守門官,俺可不想做一輩子巡丁!”

瘦死的駱駝大過馬,作爲在滎陽存在了的千百年的鄭氏,自唐之後經歷了上百年戰亂,卻仍是滎陽第一大族。

趙宋崛起之後,雖說有大多新貴遷來這東京首善之地,聚居在這滎陽方圓百里的鄭家影響力稍減,但丁口衆多的鄭家仍然不是常人所能覬覦的,就比如眼下這滎陽城,皇帝雖然派了中官在這裡坐鎮,但是城中官吏至少半數是鄭姓,還有外人說不清數量的人是鄭家的女婿,皇帝的中官又能如何?

相較而言,鄭三七一介守門官,清閒悠逸而不缺油水,也算是常人夢寐以求的美差,但對龐大的鄭氏來說,也只是無足掛齒的小人物罷了。

不過,小人物或許只是所處位置低下,在守門官這樣一個職位上歷練多年的人,常見三教九流,除了盡忠職責之外,眼界又怎會遜色於人?

鄭三七擡眼仔細打量了一番身前的本家侄子,改了教訓的口氣,用不能再嚴肅的口吻問道:“廿六郎,告訴我,你究竟想要作甚?”

“三七叔你可莫要誑俺!”仿若鍼芒在背,廿六郎忍不住擡手抓了抓自己的後勃頸,然後纔有些沮喪的說道:“有人找俺向你打探些消息,開了百兩賞銀……俺想拿了賞銀去汴梁賣處小宅子,把俺爹孃接去,省得在這滎陽城受人白眼!”

“打探消息?”鄭三七隻是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怎麼回事兒,轉而憤怒地說道:“是東城王家的狗賊找的你?你這蠢貨就不怕有命拿銀子沒命花?就不怕你爹孃白髮人送黑髮人?”

廿六郎打了個冷戰,半響才結結巴巴的回道:“三七叔……你別嚇我,不過是……幫人打探點事情,哪有甚子死……死不死的?”

鄭三七恨不得狠抽一頓眼前這個沒見識的侄子,只是顧慮到所處位置纔不得不忍了下來,快速擡頭周圍掃量了一眼,見手下們都在各忙各的,纔回頭揪住廿六郎的後勃頸就往僻靜處走。

“哎,三七叔,你別抓俺啊,唉唉,疼……我跟你走就是了……”被扭着後脖頸的廿六郎開始還執拗的嘶叫,少頃便沒了膽子。

轉到無人注意的牆角,逼着廿六郎貼着牆站好,鄭三七壓低了嗓音開始說道:“冬節已過,春節將至,東城王家作爲太原王氏遠支,少不得要趕往汴京王大人那裡走動關翹,出門見主家,少不了要帶些賀禮……王家人缺甚子……珍珠瑪瑙珊瑚玉石都是尋常物,參芝皮草也各有來路……定是馬匹!王家人惦記上了靈州人的馬匹,找你來向我打探他們的底細?”

廿六郎老老實實地聽着鄭三七的低聲分解,聽到問話,忙不迭地回道:“到底是見識過大場面的三七叔!三七叔智慧似海,三七叔慧眼如炬……啊,莫打!”

放下擡起的手臂,鄭三七憤憤地低喝道:“還不快說?!王家人究竟找你作甚?”

脖頸處紅了一片的廿六郎不敢抱怨,忙不迭地說道:“那靈州一夥人進城的時候,只有三七叔你親眼見過他們的通關文牒,王家那個王庚認爲……認爲三七叔肯定了解些旁人不知曉的事情,所以許諾紋銀百兩,讓俺,讓俺……”

“啪!”鄭三七擡手衝着廿六郎的後勃頸又是一巴掌,打了後者一個趔趄之後,又拉住他,低聲咒罵道:“廿六郎,你這混子平素看着蠻機靈,怎如此不曉事情深淺!”

廿六郎沒敢反抗,只是有些委屈地嘀咕,“不就是幾百個靈州人嘛,什麼鄉村野人,有甚子了不得……”

“有甚子了不得?”鄭三七把眼睛一瞪,身上頓時少了幾分平庸,多了一分悍勇,“那些靈州人若沒有了不得,爲甚那王庚有事不親來問我?還要你這混子旁敲側擊?”

“三七叔……你是說?”從小混跡街頭巷尾,廿六郎自然不是無腦的夯貨,一下就聽出了這位親近的本家叔叔話中有話。

鄭三七有些恨鐵不成鋼的低聲說道:“你能來找我,想必是去過靈州人下榻所在,那裡如何?”

“是啊,俺去過,他們全部住進了城南的丁瘸子車店,包了整整八個園子……他們兇戾得很,把老瘸子店裡的夥計都趕了出來,外人……外人沒得靠近……”廿六郎開始說的時候還有些不在意,但隨着訴說也發覺了不對路,聲音便漸漸低了起來。

“哼!你這混子也覺察到不對了?”鄭三七沒好氣的反諷了一句,轉而又有些慨嘆般地說了起來,“那些靈州人的真正厲害之處,你這等年輕小子是體會不到的……你們只看到人家騎着高頭大馬,身材壯碩,盔明甲亮……哼哼,廿六郎,三七叔現教你一個乖,你要記住了!”

“是,是,三七叔,你老乃沙場悍將,出生入死……”廿六郎到底是個機靈的,甜言蜜語張嘴就來。

只是這手段有時候並不好用,“啪!”的一聲過後,他的脖頸處又捱了一巴掌,當然這下比之前的要輕微多了。

“休得胡言亂語!”鄭三七板着一張臉,肅然說道:“你去過丁瘸子那裡,想必見到了靈州人的馬匹,看到那些馬匹不類凡種,有沒見到那些馬匹身上毛髮並不均勻,前腿外側還有些刮擦痕跡?”

廿六郎仔細回憶了半響,纔開口回道:“確如三七叔所說,那又怎樣?”

“蠢!還怎樣!你知道否?那是馬鎧摩擦的印記!”鄭三七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白,“似靈州人那種高頭大馬,絕非禁軍那些樣子貨,熟悉馬匹的人只看身形,就能知道那些馬匹必定負重遠超尋常戰馬,更可披掛重甲,是真正能充任具甲騎兵坐騎的良種!”

“怎能夠!”驚歎了一句,廿六郎的神情有些呆滯,“聽人說靈州不過党項人命名,那等貧瘠地方,怎有人能制鐵甲?”

“你怎知不能?親眼看了?還是親耳聽了?”鄭三七有些沒好氣,這個侄子確實機靈,但還是太過稚嫩,“那靈州人不許人靠近,但憑你的眼力,應該見過他們的人……你看過他們的裝扮了嗎?有沒有聞到他們身上有什麼氣味?”

“哦?”廿六郎又仔細回味了一番,才緩慢的說道:“午後俺在北城,沒能得見,後來去丁瘸子那裡,也只是遠遠見了幾個,他們多半比俺們高大,頭髮束得一絲不苟,身上都有鐵甲,擦得比禁軍那些鼻孔朝天的傢伙還要明亮……至於氣味……他們身上到沒有蠻子身上那種羶腥味,倒有一些鐵鏽和甜腥……”

“嗯,還算你長了眼睛!就是有些沒腦子!”鄭三七的語氣緩和了點,接着又開始教導本家侄子,“知道否……鐵鏽味是說明他們的鎧甲經常修補,甜腥味……那是殺戮之後的人血味道!想來你沒能靠近細看,午後他們進城時,我可是親眼所見,每個靈州人的盔甲縫隙裡都有些擦不淨的暗黑色,你知那是何物?”

“何物?”廿六郎下意識的接了一句。

“那是殺人之後,血濺在上面乾涸了的痕跡,不用上好的鬃毛刷子絕難清洗!”鄭三七臉上完全沒有了平時笑眯眯的神色,換上的除了鄭重還是鄭重,“我敢斷言,這些靈州人都是能披重甲的好手!每個人手裡都不會少於十條人命!”

“啊?”廿六郎徹底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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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唐末黃賊造反,指唐末王仙芝黃巢起兵反唐一事。王仙芝和黃巢均爲販私鹽出身,起兵之後,更是大肆殺戮門閥中人,作爲sd五宗七望之一的鄭姓後人,鄭三七自然不會說黃巢好話,故有黃賊之稱。

②滎陽城多半數都是鄭家子,意爲滎陽有半數人歸屬於鄭家一個大家族,這並不誇張,作爲傳承自春秋鄭國千多年的鄭姓後裔,這類古典望族的人數真的難以估算,滎陽城東有鄭州,其中的“鄭”恰是源自滎陽鄭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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