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節 識破

夜色瀰漫,華燈初上,人影涌涌,繁而有序。

這就是靈州莊院內部的秩序,不必羅開先這個主將做什麼訓話,經歷了長途跋涉的人們自然而然的沿襲了之前已經習慣的一切,包括原本這片土地上的八十四戶農戶也或主動或被迫地接受了新的習慣或說……管束。

親兵侍衛們輪班去吃晚飯,沒人飲酒誤事,沒人大聲喧嚷,一切都秩序井然……赫爾頓、安提亞諾幾個人各有各的差事——他們在渡口倉庫那裡設宴招待一些送糧的商賈,這些事同樣不需羅開先這個主將親自出面。

若是閒來無事,羅開先一般都是陪着李姌與葛日娜共進晚餐,不過這晚卻不同以往,他要親自招待杜衍這個趙宋的學子。

短暫而豐盛的晚宴結束之後,羅開先命人給這杜衍安排住宿的時候,卻被對方拉住了,“將軍,不過戌時,學生尚未有睡意,不知可否邀將軍一敘?”

這杜衍心情好的時候會冒出幾個“俺”,表示謙卑的時候又自稱“學生”,若是惱火便換了“杜某”,幾個稱呼換來換去,羅開先都覺有些好笑。不過對與對方聊天,他還是有些興趣的,隨口便應了一句,“好,去某家會客之處……”

依舊是黃昏時刻那座會客廳,兩人分別落座,有侍衛端着茶盤進來給二人續上茶水之後,便被羅開先打發了出去。

稍停之後,杜衍捧着茶碗先飲了一口,放下茶碗之後,雙手抱拳一揖,頗爲困惑的開口問道:“請將軍恕學生不恭,實是心有不解之處不得不問……適才學生聽貴屬稱呼將軍爲將主,據學生所知,即便依前唐舊例,也僅有軍中主將才有如此稱謂……將軍於靈州,僅爲採買之職乎?”

“呵……”羅開先灑然一笑,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瞞不住人,先前在滎陽,丁家那位老怪物就已經起疑,這刻再被聰明人識破卻也正常,輕聲回道:“世昌果是聰慧敏銳,爲免別有用心之人攪擾,亦爲避免無謂之殺戮,某家身份不便明示,遂以衛四郎之名行事,所謂衛四之名,則爲拆字諧音……世昌該有所得?”

“衛四……拆字諧音……”杜衍低頭看着茶碗水面,悄聲嘀咕了一遍,猛然擡頭,眼睛閃亮,驚聲道:“莫非是靈州羅將軍當面?”

“某家正是靈州羅開先!”黑熊皮上端坐之人點頭沉聲回道。

“天哪,天爺!”杜衍驚叫了兩聲,站了起身,慌里慌張的雙手抱拳,重又向羅開先揖禮,“竟不知羅將軍當面,學生先前有失禮之處,尚請將軍恕罪!”

“無妨,世昌無需如此多禮……”隔着一張大桌子,不便伸手阻攔,羅開先便坐在椅子上擺手說道:“某家是武將,不講虛禮,亦不喜奉承之言,世昌……且請安坐便是!”

“謝將軍……”直起腰身,杜衍重又坐下,只是心中忐忑真的難以平靜。

所謂人的名樹的影,眼前這位就是半年來汴京城中最富爭議的人物,無論是野巷庶民還是朝中文武大臣,這半年來,只要說起時事,無論北疆戍邊的風雲人物,還是京城中絕沒有人超過眼前這位萬里之外率衆拼殺回來的統軍之人!

之前和同窗好友們一起閒談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次爭執。

本以爲遠在千里之外的人物,如今卻在對面而坐……一時之間,杜衍真不知道自己心中所想,更不知該如何繼續……這次主動邀約的“一敘”。

羅開先卻不管那麼多,發話之後,便靜靜坐在桌後檢點莊院的防禦預案——畢竟石保吉兒子率衆來犯的事情就在一兩天之內,應戰是必須的,莊院周圍,陷坑、暗壘、火油、井欄、牀子弩、拋射器之類早就佈設完畢,人手雖不多,卻也都整訓到位,對付幾千烏合之衆並不算難事,但也不算小事,若想要做到不損己身,卻並不容易,依然需要他這個主將精雕細琢。

至於身份泄露給眼前這學生杜衍,卻算不上大事,自從說出自己身份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了主意把這杜衍留在城南莊院裡,當然……不是殺人,而是爲了暫時保密,不講理扣人也是說不得了。

羅某人來回翻閱防衛佈設的人員配置文件,刷刷的紙聲和偶爾在紙面上寫字的聲音,與這會客室的靜謐映襯在一起,別具一番難以言述的韻味。

揭開了身份的秘密,對羅開先沒甚影響,卻把始作俑者杜衍本人嚇了個近乎魂不附體。

被人揭穿一個掩人耳目的身份,作爲後世來客的羅開先完全不當回事兒,但是飽受十多年儒家學術教育、上下尊卑的概念幾乎融到骨子裡的待考貢生①杜衍徹底懵了。

在這個時代,像杜衍這種寒門出身的學子,是必須謹言慎行的,否則會第一時間被老師開革出門。

古典戲文中,學生才華出衆,就能得到老師另眼相看的故事永遠只能存在於戲文中。所以即便杜衍已經成爲貢生,也必須恪守這個時代的等級制度,一旦態度有所不專,便會被師長責令更改,若再次犯忌,便會被蓋上一個跋扈、驕縱或毛躁之類的評語,從而一輩子與官場無緣。

所以,受過嚴謹學堂教育的杜衍可以在負責採買的“衛四郎”面前強作鎮靜,但是對着殺伐果決統帥十數萬人的“羅將主”,就完全沒了學場驕子的從容。

畢竟一個是傳聞中前唐安西軍後裔的主帥,另一個只不過是被師長以及岳父看好的“準進士”;畢竟一個是殺人盈野統治一方的強人,對比宋境之內,至少也是一路諸侯的貴人,另一個則是家境貧寒,外加父死母嫁兄弟不合,受商賈岳父扶持的苦命學子;兩者的身份可說天上地下,杜衍心中怎能不忌憚?

得罪了負責採買的“衛四郎”,了不得被趕出這所莊院,得罪了比節度使還要強橫尊貴的一方諸侯會是什麼後果?遷怒?圈禁?還是殺人滅口?

杜衍根本不敢想象。

這樣的情緒充斥了他的心中至少有一炷香的時間,直到他留意到安靜的屋子裡刷拉拉的紙聲寫字聲,莫名的,他的心平靜了下來。

“羅……將軍,爲甚麼……”杜衍遲疑加語速遲鈍的擠出幾個字。

把鵝毛筆重新插入墨水瓶,撫平桌面上的紙張,羅開先擡頭注視着對面杜衍的眼睛,很是輕鬆的接道:“爲甚麼……爲甚承認本將主的身份?”

杜衍沒有說話,只是重重的點了點頭。

羅開先很是平靜的解說道:“本將入宋時,用衛四郎之名,僅爲遮蔽世人之眼,以免無謂殺戮。入宋之後,如世昌般疑惑本將身份者,亦有若干。然本將行色匆匆,彼等多半錯身而過,少有人當面開口詢問。世昌你亦無需擔憂,本將非是牽累無辜之人。汴京中傳聞本將縱橫疆場不假,但……若非面對窮兇極惡之徒,本將絕少殺戮之舉,前日處置楊景宗一事,即爲明證!”

“世昌謝……謝羅將軍不罪之恩。”杜衍重又站起,抱拳躬身行了一禮。

羅開先皺了皺眉毛,他可不喜歡對方這種名爲恭敬有加,實則拉開距離的表現,徑直問道:“世昌之前能在衛四郎面前言辭無忌,在羅開先面前,卻拘謹有加……如此這般,無非顧忌某家身份,唯恐動輒得罪,然否?”

“將軍所言極是……學生不敢。”杜衍甚至不敢回坐,回話時也只是必恭必敬的站着,唯恐有一絲不恭。

雖然對杜衍前後截然相反的表現並不理解,羅開先卻也知道,讓對方如先前一般說話恐怕是難了,稍一沉默,遂說道:“也罷,事起倉促,怪不得世昌你。世昌已知本將身份,本將卻不想抵宋之事傳遍京城,怕是要委屈世昌你於此莊院安住數日……”

杜衍想賭咒發誓自己絕不外傳,好讓對方放自己回城,卻也知道所謂誓言並不能取信於眼前之人,只好略帶遲疑的低聲問道:“不知將軍預留學生到何時?”

“怎麼?擔心變作階下囚?”羅開先眉毛一挑,調侃了這表現前後矛盾的書生一句,隨又說道:“世昌你是本將賓客,留君安住非是囚禁,僅爲避免無謂之事。本將預計上元節之後離京返歸河西,於此期間,莊院之內,不限於行……哦,某家侍從曾告知世昌對某這莊院很是好奇,此間若世昌有何疑問,儘可尋某一敘。”

“如此……學生多謝將軍。”杜衍鬆了一口氣,總算沒有性命之憂,至於被迫駐留在此,卻也難分禍福。

叫人帶了這杜衍去合適的住處之後,羅開先在這所謂會客室實則書房的房子裡又忙碌了好久,這場突然而來又突兀暫停的會面並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什麼,爲靈州招攬人才雖是當務之急,但眼下應付或說處理那石保吉長子聚攏的烏合之衆纔是真正迫在眉睫。

…………………………

注:①貢生,古代學子一般要經過鄉試、縣試、會試、殿試四個大坎也就是四次不同等級的考試,每過一次均有對應的稱號。一般過了鄉試可稱爲童生,鄉試的頭名稱作解元;過了縣試則可成爲秀才;過了州試或府試則爲舉人,也成爲貢生,貢生的第一名一般稱作會元;過了殿試也就是最後皇帝主考那一關則成爲進士,頭名進士的稱呼是狀元。杜衍能有資格在太學裡面做插班生並參加殿試,是通過了州試的,當然是有資格稱爲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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