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低壓,像梗在喉頭的棉花。預報說會下雨,這樣的天氣,心情也灰撲撲的,像鋪滿陳年的積塵。可是,今天,要去省醫院進行例行的孕檢。她沒有給江一航打電話,他一定是已經忘了。
好容易調整好糾結的情緒,出門的時候,小玉的一個問題又勾起蘇朵的無名之火。她問:“怎麼江哥沒回家睡覺呢?”
蘇朵沒好氣地答道:“他忙,晚上有應酬。”
小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真是無巧不成書,在醫院裡,蘇朵碰到兩個人。
一進門診大廳,安良迎頭往出走。見到蘇朵,笑笑的眼睛閃着小星星,馬上熱情地打招呼:“蘇朵啊!這麼巧啊!”
他的額頭,有一處縫針,剛剛拆線的樣子,手裡還提着一袋藥。
“你怎麼了?”
安良不好意思地撫撫額頭:“下樓,不小心磕了一下。”
“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不小心。”
“沒事,這都好了。你呢?來做檢查啊?最近怎麼樣?你臉色很不好啊?要多休息啊?”他一口氣問了一連串的問題,那憨憨純善的樣子,總是能讓人心裡涌出莫名的溫暖和踏實。蘇朵撲哧一聲笑了:“問題還真多?先回答哪個?家裡多了一個小問號,出門又碰到你這個‘十萬個爲什麼’。”她揶揄安良的同時,順便夾槍帶棒地表示了一下對小玉的不滿。小玉在一旁抿着嘴兒,訕訕地笑笑。
看着眼前的蘇朵,雖然因爲懷孕而臉色暗沉,但依舊華衣裹身,身邊有保姆伴駕,儼然貴婦出行,安良的頭低了一低,把心裡那麼多的問題嚥了回去,他很想問問,她過得好不好?江一航對他好不好?他的承諾兌現了嗎?她是不是開心幸福?最後,什麼也沒問,說:“對了!那件事查清楚了,對方公司也道歉了,賠償了公司的損失,王總也覺得很對不起你,他說,你隨時可以回來上班。你,還會回來嗎?”
蘇朵心下黯然,只是離開公司不久,彷彿已經有數年那麼長,那個光鮮的職場女性,彷彿已是上個世紀的事。她搖了搖頭:“我現在這樣,還怎麼上班?”
“你要是覺得委屈,我可以讓王總向你道歉。”
蘇朵又笑了:“你讓王總向我道歉,他會聽你的?”
安良訕笑着:“反正,你如果能回來上班,我一定有辦法。”
“算了,等生完孩子再說吧!”蘇朵意興闌珊地搖搖頭,看到安良眼中黯淡下去的光彩,又不忍,說:“安良,你很有才華,要好好幹!”
“那,你掛號了嗎?我幫你去排隊。”
“不用了,已經預約過了。”
兩人在川流不息的人羣中握手辭別。蘇朵向二樓的產科專家診室走去。
只是例行的檢查,做B超的時候,大夫說,懷孕十週,已經安全度過流產危險期,寶寶已經是非常安全地待在他的小家裡了,胎兒的身長約40毫米,像一個扁豆莢。他的手、腳、頭以及全身都可以靈巧的活動了,透過超聲波可以看到胎兒在羊水中彎彎曲曲地遊動,偶爾會伸伸懶腰,變化一下體位,甚至還會做一次深呼吸。這時的胎兒繼續以驚人的速度生長髮育。
蘇朵的心裡,油然地升騰一股母性的喜悅。
大夫還說,蘇朵有點貧血,要注意飲食調節。
末了,一切事畢,蘇朵已站起身來朝外走,又猶豫地坐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夫,如果,如果,現在不想要了,還能做嗎?”
“做什麼?”面無表情的大夫擡起頭來,狐疑地望望蘇朵,又翻翻她的病歷檔案,說:“不想要了,爲什麼?你都快三十歲了,還不想要。現在做人流已經危險了,要做引產,引產你知道嗎?爲什麼不想要啊?”
“沒,沒有,我只是隨便問問,隨便問問。”她尷尬地給大夫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倉皇地出了診室的門。小玉正在候診廳等她。
蘇朵虛弱無力地坐下來。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樓梯拐角。
她在醫院碰到的第二個“熟人”,是江一航。江一航正手持一把單子,憂心忡忡地上樓來。他一眼看到蘇朵,臉上的肌肉頓時僵住,表情莫可名狀。
“蘇,蘇朵!”他有些結舌。
小玉驚訝地叫道:“江哥,你怎麼也來這裡,真巧啊!”
“哦,哦,我陪一個朋友帶他愛人在這裡檢查。”謊言拈手就來,可是,拿着病歷和繳費單的手,卻在不自覺地發抖。蘇朵的目光,正用狐疑,憤怒,怨恨的刀子凌遲着他。恰巧,一個冒失的病人家屬從江一航身邊經過,撞了他,江一航手中的單子,就掉到地上。
蘇朵面無表情,俯身撿起來。看完,又面無表情地交到江一航的手中,然後,仰着臉,擠出一個詭異而悲涼的笑,說:“一航,你辛苦了!你先忙,我回了。”那笑,令江一航不寒而慄。
他楞在原地,一把抓住蘇朵:“蘇朵,蘇朵,我!”轉頭看看診室的方向,又對小玉說:“你先陪她回家,我馬上就回來,馬上!”
蘇朵踉踉蹌蹌地下樓去,想迅速離開這個地方,腳下卻如踩了棉花,陣陣虛軟襲來,只是十幾個臺階,卻彷彿跋涉了千山萬水那麼長。她扶着小玉的手,一步一步,下了樓。
預報說有雨。
果然,灰青的天地間,大雨瓢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