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俗稱七月半,民間亦叫鬼節。正值莊稼成熟收割之際,百姓按例祭祀祖靈,此乃我華夏懷想先人,慎終追遠之傳統。
西去千里有天竺國,佛陀無上智慧,大慈大悲,一弟子以神通爲其鬼母施食不得,求救於佛,得知需在此日供養十方僧人,集衆僧之力方能救母。
是以,無論中土西域,古時今時,敬祖孝親皆爲人倫美德,汝等當銘記於心。”
葉家杭行在人流,與侍萍左右攙扶着阿孃,耳聽身旁的中年書生對幾個垂髻童子一路講解。
全身素縞的葉秋娘,手捧一盞雪白蓮燈,容色正如燈盞上的瑩玉花瓣,蒼白至透明,美麗而悽切。
當兒子的瞟着阿孃,心內惶惑:從記事以來,每當中元節,她都雷打不動地沐浴重孝,不食不語,在佛壇前焚香清坐,默經供奉,黃昏時再到河邊祭放花燈。
向來對她關懷備至的阿爹卻不聞不問,三日內不現身秋月瑤臺,只讓宮人們盡心伺候,若有意外方去稟報。
此爲何來?葉家杭不敢問,只無數次地猜測過:定然與阿孃的親人有關,比如外翁翁他們。
夜幕緩緩地降臨,人羣步調一致地涌向天河,不懂事的孩子們拍手跳腳地你追我趕,其餘諸人則神情肅穆地緩緩前行。
河面已浮着無數彩燈,水色幽幽地散發出異光,半輪淡白的彎月,在輕波中孤寂地搖曳。
遠處畫舫隱約飄香,絲竹聲聲清慢,和着哀哀的悼亡詞,人類的無奈與悲傷,在此刻如此地相像。
畢竟,誰人能逃得開生老病死?終究,誰人不與至親至愛生別死離?
葉秋娘凝視着蒼茫夜色,冷月珠燈,似在看那幽冥忘川,虔誠地再次祈願,方將花燈放入河中。
駐足良久,視線追着它順水漂流,越來越遠,最後匯入那望不到盡頭,可慰生者,可告亡魂的迷離光影。
葉家杭用披風裹住阿孃,一聲口哨,畫舫隨風而來,等他半扶半抱着她進入艙內,絲樂聲起: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雪白的蓮燈便在這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的陰陽相隔中,隨水飄流。
忽然,連續幾粒石子,力道強勁地擊打它一側的水波,迫使燈盞改變了方向,不過片刻,便棲停在河岸。
青衣長劍,超撥軒秀的男子,托起蓮燈,打開藏在花蕊深處的薜濤箋,上是清麗秀婉的瘦金體。
月白殤離別,祈父母大人永安好。追思千秋索,願子鴻哥哥長喜樂。
手指陡然失力,蓮燈直跌河中,四濺的水花在片刻間風平浪靜:時空悠悠,亙古不停,人類的生死,亦不過是一春花開,一秋零落。
再兩日,葉家杭母子終於在休整後重新啓程。
這天時辰尚早,陽光已呈熾炎之勢,雲層很低,車馬稀少的古道上,馬蹄踏過處,塵土細細飛揚。
行程安排得極是輕鬆:信馬游繮,沿途觀賞。幾人不時停下喝一杯冷淘,食幾粒鮮果,偶而還到路邊溪泉掬水,林間採花。
午後天氣開始變陰,雲層更低。察覺到異樣時,葉家杭正曲膝踞坐馬背,擊掌而歌:“這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盃酒。”
歌罷嘆氣:“娘說得對,還是凡人快活些,上位者若既要權勢又要享樂,這王后主和李後主便是前車之鑑。”
眼風瞟過,臉色漸變。他們正行在下坡的中段,左右百步皆爲茂密松林。大片壯觀蒼莽的竹海,橫在路的盡頭,其間,小徑深幽,蜿蜒不知何方。
點去阿孃的睡穴,按下機關以鐵板護住車廂,尖銳的骨哨聲後,三十人的暗衛隊似憑空出現,以他與馬車爲中央,背心朝內地圍成一個圈。
刀出鞘,劍在手,每個人都在嚴陣以待。昆奴則跳下車,矮身躲進馬車的兩個軲轆之間。
死寂般的沉默,風從原上吹來,夾雜着細塵,搖得樹梢沙沙作響,狂亂的影子映在地面,鬼魅一般舞動。
伴着尖利的破空聲,鋪天蓋地的利箭從樹林中暴射而出,只在瞬間,漠雲長,日無光,天空的清朗似被密密的蝗蟲遮蔽,狂卷的殺氣猛烈而蒼涼。
叮叮噹噹響聲不絕,影衛隊立刻縮小圈子,人挨人,背靠背地織起一張刀劍之網,以此爲盾,去對抗當時最令人聞風喪膽的頂級殺器。
葉家杭飄身下馬,一顆心也跟着向深淵墜落:剡木爲栝,射鵰爲翎,箭鏃鐵質呈桃葉狀,刀刃般的鋒利,極具穿透力。
金兀朮的重箭隊!老大,我小看了他。震驚痛悔的少年,眼前閃出那人對自己向來親近而溫和的笑臉。
他擅長陰謀,會行奇招,出乎意料地與大金最強的軍隊聯手,在我認爲已然安全的宋境,給我雷霆一擊。
若僅獨自一人,尚可如狡狐從獵網中撕開口子逃命,但他料定我不會丟下阿孃不管,此次伏擊,乃必殺!
閃電劃過,頭頂雷聲大鳴,短促,沉悶,震耳欲聾,幾個影衛被巨響所驚,手上微頓,立即被飛箭射了個穿心透,悶哼着倒地而亡。
此起彼伏的哀叫中,葉家杭的座騎,神俊非凡的獅子照身中數箭,慢慢地跪將下來,拉車的青錐健馬,更是被射得如刺蝟一般,先後癱軟在地。
天地昏暗,風亦狂猛森寒起來,衆人的衣衫和頭髮被高高捲起,獵獵作響。
“弟兄們堅持,待箭發盡,我們,與他們決一死戰。”來吧,反正是死,老子要死得夠本。
葉家杭的眼中精光閃動,當下高喊幾句,撥出金刀,錯金刀法已達第七層,總能殺他孃的一個痛快。
果然,箭雨畢,百餘名精甲明胄的軍人吶喊着涌圍上來,槍如林,劍似雪,帶着沙場曾經飲血啖肉的鐵腥味。
另有二十餘人身着常服,長聲清嘯,勢如閃電,奔跑在隊伍的前後。
完顏徵成府深沉,行事周密,上次誘捕不成,這次伏擊不僅在風格上來個一百八十度轉彎,還擔心王牌精兵失手,同時配備了江湖頂級高手。
沒想到老子竟值他如此不計血本。生死一線間,葉家杭的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不,不是我,是他心中至高無上的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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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佛說盂蘭盆經》:佛弟子目鍵連有神通,看到死去的母親化成餓鬼飢寒交迫,如處倒懸,求佛救度。佛告訴他在七月半準備百味飲食供養十方僧,可使其母解脫。
2,國人過盂蘭盆齋節始於梁武帝蕭衍,節日期間,除施齋供僧外,寺院還舉行誦經法會以及放焰口,放燈等活動,以利益據說在這天來到陽間的亡靈。
3,王衍(899―926年),字化源,五代十國前蜀最後一位皇帝。國破後在押往後唐都城的途中被殺,死時僅二十八歲。王衍有文才,以《甘州曲》和文中葉家杭所唱的《醉妝詞》流傳於世。
4,王衍被殺的過程中,有一感人的事,唐莊宗下令殺王衍一行,其樞密使張居翰擅自將詔書中的“一行”改爲“一家”,使王衍的臣僕千餘人得以存活。救人的張居翰在風雨飄搖的亂世得和壽善終,而殺人的莊宗卻很快死於兵變。正應了易經所說:勞謙君子,有終,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