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樂樂不語,趙懿說過他當時回杭州不久。只記得那幾日宮中往來人員不斷,安定郡王,韓世忠,李若樸,何彥猷,薛仁輔,甚至案子的前任主審何鑄等,都爲嶽帥擔保求情。皇帝震怒,老頭子則通宵達旦地陪着,曾提及秦樂樂阿爹的背逆,但其中細節,他並不知曉。
趙懿也不說話,他初識小女娃,是在那場改變了諸多大員及生民命運的狂風暴雪之後。每次見她,都是格天府的護衛或老媽子伴着她,纖弱的身影,有着和他與之同齡的公主妹妹珠瑤不一樣的孤單和倔強。
直到後來兩人熟了,他才知曉她的阿孃已然病逝,阿爹離府出走。
是以他心裡一直對她很是親近,不僅因爲她見面便爲他開脫,還因爲他覺得她與他,同樣的年少孤苦,同樣地居住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
令人傷感的沉默中,一陣喧鬧從遠處傳來。
兩人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起身下樓,尋着聲響走過半段小巷,來到人來人往的大街。
兩側的商鋪酒肆樂坊依然如常營業,但在一家綢布店的門口,十多位奴僕打扮的男子正守着排列整齊的傢俱,古玩,書畫,飾品等物什叫買,聲情並茂,動作誇張,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的圍觀。
秦樂樂和趙懿聽得半天,總算明白:幾月前湖州洪災,稻穀歉收,官府爲災民建起新房,卻一直無有餘銀平倉米價。周大人只好倡導衆官員身先表率,以此帶動大戶捐借銀兩來應對難關。
本州通判錢學理爲官清廉無有積蓄,但爲了賑濟百姓,響應上司,便將多年的收藏拿出來義買。
“這齣戲他孃的毫無新意,無趣得緊。”趙懿笑了笑,摔着袖子便往回走。
秦樂樂也一臉瞭然,當下屬的不敢不捐,卻捨不得撥毛,於是便演出這一幕戲碼來哭窮賣慘。
當然,他們也必須如此,否則俸碌有限,多出來的銀兩何處得來也?
她搖搖頭,眼風無意中掃過,立即心神大震,臉色陡變,瞬間便失去了思維和行動的能力。
嶽霖出現在大街的轉角,依舊的溫文爾雅,沉靜內秀。秋深霜薄的日子,他一襲白衣外多了件天青色的披風,想是面料極爲輕軟,衣袍的下襬隨着他的步伐在身後飄動,襯着他松竹挺秀的身姿,整個人便如謫仙般御風而行。
遠遠地他看着這出鬧劇,修眉下的一雙眼睛明亮清澈,冷靜之極,象遠山藍天下千古不化的積雪。
曾經便是這份冷靜,深深地刺痛過秦樂樂的心:正值飛揚跳脫的年紀,他卻古井深潭般的平靜,似乎人間諸多聲色光影,都無法在他目中留下一絲一毫的漣漪。
現在的她終於明白:全拜那握有天下生殺大權的人所賜,而她的翁翁,也心甘情願地做了斬斷他一生歡樂的利刀。
吹過他的秋風流淌過來,挽起逝去的回憶,傾進她的懷中,卻似乎是久遠塵封的舊夢。
也許只在一瞬,也許已是滄海桑田。發呆的人兒回過神,連忙轉身並小跑,跟上趙懿的龍行虎步。
她知道,商先生與周致深是莫逆之交,故在離開前曾囑咐書院要在地方事務上盡力協助,嶽霖來此處,必定是想了解有關情況。
周致深是個好官,不以此爲名目加收其他百姓的稅賦,以前,小鈴子說他給了義軍諸多方便。
按捺着急劇的心跳,她一路沉吟,快到茶樓門口才勉強鎮定,笑道:“趙家哥哥,你說他們演得無趣,要不?咱倆陪他們演一出可好?”
這小女娃又要作妖了。趙懿立定,滿臉警戒地看向她,他曾躺着也中過她的槍,不得不小心些。
秦樂樂心知原由,臉上一紅,長睫微闔,低聲道:“那個,趙家哥哥最是關心民間疾苦,有些事不能給你爹說,就地解決,豈非皆大歡喜。”
小女娃總歸是懂他的。趙懿長嘆口氣:“說罷,你要我做甚?”
他曾在亂世流落民間,體會過卑微小民掙扎求活的苦楚,雖說他對自家阿爹諸多不滿,但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他趙氏的子民,這一點,他從未忘記,也不敢忘記。
秦樂樂跟在他身邊:“我要陳猛幾個,再打聽一下,近期有哪家官人宅裡有喜宴壽宴。”
趙懿道聲好,重新坐回先前位置,點了茶湯,象是想起什麼,道:“我在廬州見過你的好友葉家杭。”
“是麼?快說,他可好?你們是如何遇上的?”秦樂樂睜大雙眼,無比驚喜地催促。
趙懿於是將有關葉家杭的一切,他親身所見所聞,以及青衫人轉述的那場獵殺,細細地向她道出。
兩位皇子樂莫樂兮的新相知,大金皇室內悲莫悲兮的兄弟互殺,跌宕起伏,驚心動魄,聽得秦樂樂既爲好友歡喜,又爲他暗中捏一把冷汗。
“他比預期的晚到,我便猜是葉伯母身體欠佳,或是遇上了麻煩。”她聽趙懿並不十分清楚葉家杭的身份,只含含糊糊地帶過,再次與他確認:“先生真說他身邊有高人護他足夠?”
眼看趙懿肯定地點頭,才終於放下心來:夏先生的眼光不會錯,完顏契墨暗中也一定有安排。
青衫人夏子鴻,便是她爹爲女兒找的老師,博學多才,能詩善文,工書法,精繪藝,擅金石,通律呂,一手流雲劍出神入化,格天府武功最好的汪青峰說,可與禁軍十大高手比肩。
可惜自己以前不知珍惜,既調皮又貪玩,未曾好好向名師學藝。
想到此處的人兒無比地慚愧:先生每年一次外出收集文玩古籍,她便是趁他不在府中偷跑出門的。等下次見到他,一定改過自新,乖乖地當個好學生。至少那手書法,不能差三哥哥太遠。
此時太陽已然西移,彩霞散天外,千里光曈曈,絢麗燦爛得,無以言表。
秦樂樂凝視着餘暉晚照下的一排金翠樓臺,憶起也是這樣的落日黃昏,向賢居內,她察覺到了金使對葉家杭設下的圈套。這一次,完顏徵不惜冒天下之不韙,要將自己的親兄弟擊殺於道上。
那金碧輝煌的皇座,無不是由人頭鋪就,鮮血染成。三哥哥一家,何不是站在天闕最高的那位爲了穩固權利的犧牲品?
只沒料到錦娘與葉家杭,竟似乎如此快便干戈化成了玉帛。人與人的關係,也總是變化無常,難以捉摸。
我與三哥哥之間,將何去何從?本以爲與意中人行到末路的女郎,心裡又隱隱地升起一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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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爲岳飛辯護的基本都沒有好結局,除了前章介紹的安定郡王,韓世忠閉門謝客,大理寺少卿薛仁輔,大理寺丞何彥猷和李若樸都被罷官,第一任主審御史中丞何鑄被貶。等等。
2,趙構登基三年內,遇上內部兵變,被迫退位,讓孟太后再次垂簾,好容易叛亂平息,又先後兩次被金人追殺(搜山檢海捉趙構),不得不四處逃亡,甚至一度出海。壓力山大得二十多歲便失去了生育能力。因此他的公主,實際年紀應當比秦樂樂大一些,但文中爲了故事,假定她們同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