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已看淡生死,眼前的仍沉浮世間。慧海記起同樣白衣翩翩,洵洵儒雅的那人,道:“父子情深,他對你兄弟倆亦最是掛懷,知我喜歡聽他操琴,一連彈得數曲,硬是感動老衲破例爲你和雷將軍占卦。”
想着義父,嶽霖的語意極是溫暖:“義父琴技超絕。他奏高山流水,可見天地浩遠,山水靈韻。他彈梅花三弄,可聞暗香浮動,萬花飄落。”
“你義父確有桓子野之風,磊落,曠達,溫雅君子,可惜。”慧海取出一個小藥瓶,轉過話題:“老衲採集百草,經數千僧衆唸經加持過的甘露丸,尚存數粒,順帶與你結緣。”
義父說大師的占卦從未錯過。嶽霖的太陽穴猛然一跳,隨即但覺歡喜:他不贈與前線枕戈寢甲的二哥,可見他的安全無憂。
難怪當初那人選他繼承岳氏門楣。慧海看他面色依舊從容,暗贊:此子不如其父猛志常在,但聰慧堅韌,這千斤重擔,他挑得起。
“世事隨心而變,老衲贈藥,只是以防萬一,可護你及心中珍惜之人。”看透前生今世的智者,意味深長地囑咐道。
難道樂樂有危險?嶽霖胸口如被刀尖輕輕劃過,細微卻尖銳地痛,長身再拜,神情一絲僵直:“多謝贈藥,但請大師不吝賜教。”
“諸法從緣起,緣盡法亦滅。老衲當年曾勸過嶽帥,因緣未到不必強求,如今,因緣會聚不必拒絕。”慈詳平和的法音,伴着檀香的清遠氣息浮繞,盈滿懷袖,那是穿越千古連接生死的智慧。
因緣未到不強求。大師以前從不對他說曾經提醒過父帥的事。嶽霖一愣,臉色點點變暗,垂下眼簾,掩住目中深邃的滄桑和悲涼。
他曾在幼時問過義父風波亭事件的原由和始末,答覆是等他長大自已去探究。無數次悄悄地躲進酒肆茶樓聽人議論,自認爲熟知案發前後的那段舊事。
紹興七年徽宗死,皇太后韋氏依然被質,趙構悲慟號哭,遣時任直學士的王倫交涉,金庭撤銷僞齊,還回河南陝西兩地,卻仍拘留韋皇太后。
次年,趙構結束長達十載國步危艱,左支右絀的愴惶局面,定都杭州,政權南渡。
然而好景不長,兩年後金兀朮撕毀和約,率金國最精銳部隊大舉南侵,敗於父帥和劉錡之手,退軍北上,要求議和。趙構的迴應是解除諸將兵權,條件是迎接皇太后歸國。
紹興十一年底,父帥蒙冤,兩國達成紹興和議,金庭立即釋放皇太后還宋,趙構稱臣賠款,外加割地三州,南北分治的格局形成。
坐在天闕最高的那一位,憂懼的是丟掉寶座和身家性命。何況人君亦人子,眼見年邁孤苦的孃親,在敵方受盡凌辱,於心何忍?
倘若宋軍大舉北伐,直搗黃龍,金庭若放回欽宗卻殘害太后,趙構如何自處?父帥請戰,雖是一心爲國爲民,的確也有強求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之嫌。
趙構議和乃人性使然,換着是我,怕也同樣難以抉擇。但,他解除父帥兵權不夠,仍要。
手在袖內悄然成拳,身形卻如石雕紋絲不動。慧海注視着他,默然悲憫:斯人已遠,英魂難招。輪迴黑暗,衆生皆苦。
西風起,黃葉落,白雲蕭散。細雨不知何時又開始霏霏飄下,一隻失羣的孤雁從屋外的半空掠過,哀鳴聲聲,悽惻悲愴,如那不堪追憶的前塵往事。
嶽霖似乎被這雁鳴聲所驚,緩緩地擡起眼簾,目色重新平靜:因緣會聚?大師既來,必定與天下或生死大事相關。
沉吟一息,起身三拜:“學生愚鈍,不知何爲現下何種因緣會聚?誠請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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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深山秋風秋雨更秋雁,孤影蕭瑟,湖州城內卻天高氣爽,紅塵喧鬧,各種閒事忙事,趣事無聊事都在時時處處地發生。
秦樂樂這日在梨園便遇上了一樁。
當時她手上舉着一隻草編的蜻蜓,領着陳猛等人到梨園學藝,還未進門,已聽得裡面傳來陣陣笑語和喝彩,夾雜婦人不時驚呼的祈求:“當心,你給娘下來,有話好說。”
進得院門,便見寬闊的戲臺上,一位身材高挑的美麗女郎在走高竄低,時而攀旗杆,時而爬屋檐,幾位青衣小帽的家僕東奔西跑地試圖阻攔,卻不敢真的動手,故而被她屢屢逃脫。
圍觀人羣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個滿頭珠翠的中年美婦,雙手緊握絲帕,身側幾個婢女,氣急無奈地衝女郎喊道:“當心,當心摔倒。”
女郎聽而不聞,足尖微點,連續踏過衆家僕的肩頭,落在戲臺邊一位俏俊兒郎的身邊,拉起他的手,對美婦笑道:“兒欲跟玉郎學唱戲,阿孃你瞧,我與他有緣,連名字也都一樣。”
此言一出,驚落了秦樂樂手中的蜻蜓:嗓音清亮純淨,卻帶着男子纔有的粗壯。
陳猛彎腰去拾蜻蜓,秦樂樂則細細地將那女郎從頭到腳地打量,才發現他原來分明是個俊美郎君,想是爲了唱戲,才裝扮成女子的模樣。
“九郎,你喜歡唱戲,娘請師傅專程教你,不必非要住在瓦舍,跟娘回家啊。”美婦語音溫柔地哄騙兒子。
明媚少年橫眸一笑,捏起蘭花指,嬌嬌地拉長嗓子唱:“看那秋日掛天心,照得上林花似錦,我與玉郎呀恩愛深,願對對雙雙,雙雙對對進家門。”
他這番半真半假地與他阿孃對答,看得人羣中有人叫好,有人鼓掌,連滿腹心事的秦樂樂也忍不住莞爾一笑,轉目去看九郎他娘,卻見婦人氣得差點仰倒。
“湖州有名的玉郎張九公子,書讀得好好的,不知爲何這陣子竟突然變得如此荒唐?”旁邊有人悄聲議論。
秦樂樂聽在耳內,忽然記起小鈴子說張九和嶽霖陳少岐一樣,人物俊秀,文采風流,是小娘子們傾心的對象。
原來是個娘娘腔。她撇撇小嘴,暗想:三哥哥長得俊秀卻有將門男子的軒朗,這張玉郎輕功雖說也不錯,憑甚與我三哥哥齊名?他不在書院讀書,也不去法會聽經,卻到此處演這一出,卻是爲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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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桓伊(?--391),字叔夏,小字子野。東晉時大將,曾助謝安大破前秦,音樂家,擅吹笛作曲,治理江州時拯濟撫卹,深受百姓信賴。晉書中說他聰慧過人,標悟簡率,性謙素,有大功而不驕,音樂才華爲江左第一。他最有名的故事有二,高歌進諫孝武帝,爲陌生的王徽之吹笛。有興趣的親們可自已去詳查。
2,史記,趙構說與金人的議和是要將親孃迎回。老爹死後,他諭輔臣:“宣和皇后春秋高,朕思之不遑甯處,屈己請和,正爲此耳。”紹興議和前,他說:“朕有天下而養不及親。徽宗無及矣!今立誓信,當明言歸我(韋)太后,朕不恥和。不然,朕不憚用兵!”。
3,古人多認爲男人着女裝很顯懦弱,但也有男子以此來搞笑。比如唐朝有舉子溫定,屢試不中,便男扮女裝,與衆侍婢來到及第者慶祝的曲江池畔,當新科進士們乘舟遊樂,見岸邊佳麗衆多,便移船近岸調笑,興致方濃時,溫定露出長毛的小腿噁心他們,進士們見後紛紛以袖掩面,落荒而逃。
說明:關於小說諸角色對當時時局的想法,是作者根據史料和人物個性揣度而來,不必認真,看戲而已。紹興和議在勝戰的情況下談成如此結果,除了趙構軟肋(親孃)被人拿住,作者想不出其他理由。熟悉那段歷史的親們以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