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擁抱過她。月白如霜,護她避開金四的死狀,當時只道尋常;共乘一騎,天地唯存她盈耳清歌,溫香氣息;蘭園的花徑,走遍千山萬水,只盼再見她楚楚歡顏。
這一切都可以勉強爲自己找出理由。然而此時,他清楚地知曉,但凡迴應,便是兩心相許。
從此,不離不棄,餘生,甘苦與共。
拿筆握劍穩定有力的手,重若千斤,微微擡起,剛要觸碰到她的羅衫,頹然放下,再次擡起,又悄悄退開,數度掙扎,成拳駐停在空中。
“樂樂,你確定?”金石清朗的嗓音變得暗啞,身體在不易察覺中輕輕地顫慄,呼吸成爲奢侈,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
秦樂樂不答,卻毫不猶豫地拉起他的手,引它們環抱住她纖細的腰肢。
“我乃罪臣之子,若有一天,朝庭。”嶽霖話未說完,少女已伸手捂住他的嘴脣,低柔卻清晰地說:“三哥哥,我,山無陵,江水爲竭。”
燕語呢喃出至死不悔的誓言,她低下頭,將一張羞花閉月的臉,緊緊地貼在他寬厚的胸前,止不住灼熱的淚,在他薄薄的秋衫上化開,滲進去。
她的淚與愛,彷彿在他身上點燃了一把火,從和她相觸的地方,飛快地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每個角落。
“霖,此生不負。”歲月無限,他能給予的不到百年。然,何其有幸,與你邂逅,何其有幸,執子之手。
情難自禁地擁緊她,仿若置身五彩斑斕的仙境。
一簾幽夢,萬千柔情。游魚在水,鴻雁在雲。他閉上雙眼,放縱自己的心,在難以言說的纏綿和喜悅中迷醉,期盼就此下去,永不醒來。
金鴨香冷,燭火成淚,兩人默契地不再說話,就這樣相依,聽更漏暗度,聽彼此的呼吸,任窗外露冷星寒,淅瀝夜風,吹殘了月色,吹落了秋蘭,直到晨光,悄然地映上珠簾。
隨後的日子,每一刻,都甜美如新釀的蜂蜜,濃郁如經時光沉澱的陳年醇香。
卻說葉家杭那廂救下林誠,直到他脫離危險,纔到他的榻前與他道別:“此乃奇楠盒,我完好無損地還與你。”
“公子大義,末將感激不盡,若有任何差遣,但請吩咐。”林誠掙扎着起身。
葉家杭伸手阻止他行禮的企圖,漫不經心地微笑:“我只好奇,嶽帥那本手札,是青州知府孝敬給誰的?格天府?三鎮節度使府?”
林誠猶豫一息,答覆:“節度使到處收集嶽帥遺物,許官人得知後,千方百計尋來的。”
果然是張俊那廝。葉家杭摸着下巴,想起秦樂樂以地圖騙翠皮鸚鵡一事,她哄人也不會全是瞎編:圖被那廝拿去是真,張氏兒郎包伎子亦是真。
暗中冷笑:老小子曾是岳飛的上司,最後下級變上級,非凡的天賦和累累戰功都讓他望塵莫及,可不是要嫉妒得發狂。
同室操戈纔是真正的你死我活。老小子一有機會,不僅陷害得岳飛身死家滅,還將他的遺物當成戰利品。
真他孃的黑。只是,宋庭的內鬥,關我屁事。
沉吟半刻,道:“你這趟公差想是平安無事了,等回到青州,若遇上有蒼鷹圖案的商家客棧,煩請照顧一二。”
自從他在廬州遇襲,考慮到與兩個兄弟已經完全撕破了臉,不爭也得鬥。無奈之下,收起及時行樂的心,開始謀劃如何自保。
將那場激戰中的俘虜選擇性地收編,在北方几個重鎮開設商鋪和客棧,明裡經營,暗中則收集情報,培養武士,建立關係,以備將來。
那些人任務失敗,身份暴露,不敢回金國覆命,六大王既往不咎,出手大方,哪裡不是混口飯吃,思來想去,最終發誓效忠新的主人。
葉家杭自然不會輕信,每處皆留下影衛統管,並與地方士紳和官府結交,既是關照,也是監督。
如今他救得林誠及屬下性命,青州這一地界,今後行事也就有了可靠的助力。
至於老大老二做的好事,他仍然不曾告狀,趙懿那貨必會好好利用,除開震懾那幫喪盡天良的官場老油子,他肯定會拿去與金庭討價還價。
宋朝出面,比自己的哭訴更打阿爹的臉:皇室兄弟鬩牆的醜事在敵國暴露,不僅帝王的威嚴受損,還會引起各方人馬聞訊而動,屆時好戲連連,阿爹的南征計劃只得擱淺,那天子一怒,反正不會衝他發出。
轉到最遠角落的房間,看牀榻上斜躺着的男人,是笑非笑:“今日感覺如何?”
男子臉色青白,目光復雜,虛弱地咳嗽幾聲:“公子既看破了我,如何處置,但請直言。”
宋高,當時絕境求生,將短刀刺進離心臟幾寸遠的地方,怕人發現,特意麪孔朝下地摔倒,不料此舉沒有瞞過葉家杭,讓阿野救了他。
葉家杭挑起眉頭,淡淡地笑:“藍衣人可是鍾子儀?他如此輕易地對你下殺手,想必是因他父兄和扶持他的楊幺全被自己人出賣,成了驚弓之鳥。”
宋高不語,葉家杭說的半分不錯:正因鍾子儀多疑寡恩,濫施兵威,楚國餘部才人心離散,實力越來越弱,若是不甘效力趙氏王朝,自己何苦勉力支撐,甚至出賣朝夕相處的袍澤?
“如今天下,楚齊已滅,宋金西夏三朝鼎立,各國無不是內爭外鬥,風疾雨狂。大好男兒,當自命自定,快意人生,何必依附一姓一朝,爲他人賣命?”
凝視着窗外秀撥遠峰,清峻松林,葉家杭的語意從未有過的低沉,將心中之言,說給宋高,也說給自己。
銀鞍白馬,春風得意的皇子,在經歷一次次的殘酷獵殺與反殺之後,開始思考。
他不喜政事,亦曾爲大金的強盛驕傲,但一路行來,遊牧民族眼中的弱宋,竟商貿繁榮,物產豐饒,文化發達,生民的日子,遠比金國富裕安康。
漸漸地便有了留在宋土的想法,在養育出如阿孃和樂樂那般詩情畫意女子的這方水土,與她們春種蘭,冬賞梅,夏秋遊歷名勝山川,超凡絕塵,自由自在。
憑他和樂樂的智識聰慧,不必依附別人,讓完顏氏的金國,趙氏的宋朝都滾他孃的青鴨蛋,他不與他們糾纏,只想與所愛的人,但享紅塵樂,不問世間事。
他的這番話,引發了宋高的無限辛酸,思量半生境遇,猶豫良久,終於長身拜下:“公子若不棄,高願追隨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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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後漢書》:初,光武適新野,聞後美,心悅之。後至長安,見執金吾車騎甚盛,因嘆曰:“仕宦當作執金吾(yu]),娶妻當得陰麗華。”(感謝本是人間客執劍衛蒼生幫助查史。)
說明:本想將兩人定情安排在共經生死之後,但,畢竟緣分是個奇妙的東西,遙想當年劉秀對陰麗華一見鍾情,立下誓言:“娶妻當得陰麗華。”從此對她的愛重一生不變。白富美的婁昭君在城門看到保安高歡一眼,許下芳心:“此真吾夫也!”並輔助他登上帝位。再說俺是親媽,希望他們的歡樂時光能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