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番外——劍鬼(上)

認識淽若,純屬偶然。

那是一個秋夜,我剛從某個奢華的大宅裡走出,裡面的血腥味讓我心生厭惡。儘管我也是個與血腥爲伴的人,受人錢財,□□;我卻沒來由地對那股腥味反感。

我奪人性命,從來不喜歡立即見血。我有繾魂掌,受掌之人會經脈慢慢地折斷,半個時辰後,血纔會自七孔滲出。

這次,是有人在我之前,就對我的目標下了手。

我躍上瓦頂,一抹硃紅就這樣撞進我的視線。那是園子一角,嬌豔的梧桐覆在重霜之下,搖曳生姿。樹上立着一個身穿硃紅紗衣的女子,並不是奪目的紅,卻極能吸引視線。她安靜地站在那裡,嬌小玲瓏,眉目如畫,白皙的皮膚皎若秋月,衣袂隨風微微擺動,幾乎與梧桐融爲一體。

那一刻我動容,腦裡只有四個字:鳳棲於梧。

她便是那出塵的鳳凰。

她也看到了我,朝我頷首微笑。我點頭,看到她手裡那柄血漬未乾的劍,在月下泛着詭異的暗紅。

原來是她。

……

直到後來我們攜手相伴,我都無法得知她的真正身份;只知道我們都是同一類人,都是殺手,都會爲自己堅持的事不顧一切。她對劍術已到了癡迷的地步,我想不透,像她一個小小的弱女子,竟對這種事有興趣。

她說:“繾綣,及其心決是我畢生的追求。”臉上的表情堅定無比。

我迷戀着她的這種堅持。

她唯一一點與我相反的是:她嗜血。

她殺人的時候極度殘忍,我曾見過那種場面,鮮血把她的臉映得妖豔絕倫。

儘管如此,我還是迷戀着她,她是我的小若,不是麼?

她問我:“劍,如果有一天有人要你殺了我,你會不會那樣做?”

我沉默,她笑靨如花,雙眼澄澈透明地看着我。

我說:“會。”

她的笑容凝固,繼而又綻開:“不愧是我欣賞的男人。”

我也笑。我有我的堅持和追求,她鍾情於劍術,我亦然。我迷戀她,也迷戀劍術,絕對不亞於她。我喜歡馳騁於江湖,以一個劍客的身份。然而劍客也是人,也需衣食住行,於是我便成了殺手。我□□,得到回報。

無情無愛,能讓我自由,我也迷戀自由。

直到她及笄不久後的一天,她語調平靜地對我說:“劍,我要嫁人了。”

我忘了當時是怎麼反應的,好像那天練了很久的劍……

有一天,我爹把一把劍丟給我,說是以後也不用那劍了,給我用。我接過,問他:“如果娘在的時候你能早點放開,就不必弄到今時今日這種下場。”

他背對着我,那句話回得擲地有聲:“你娘會回來的,我等她。”

說完他就走了,只留給我一個孤獨的背影。至今我還找不到娘,爹也不知所蹤。

後來終於得知,她是崔家的女兒。她一直跟我說她叫淽若,原來是崔淽若,洛城首富的第五個女兒。

她在大婚當天,大紅花橋沒到夫家便受襲,她自身也爲“繾綣”所傷,性命垂危。

“繾綣”一旦入肉,其劍氣便與被刺者全身之經脈纏繞糾結,盡斷其筯骨方止,無藥可治;若運功阻之,未及真氣運行第三週天之時便使受者與施者筯脈俱斷。

淽若應該也瞭解箇中利害,雖說幕容闕的劍厲害,可是武功高強如她,即使不能避免,也不致重傷不醒。

南宮緋趕了過去,可惜仍是迴天無力。

大家都絕望的時候,她卻醒了。這真是天降奇蹟,從來沒人能從繾綣劍下活下來。然而她失憶了,她的家人隱瞞了她的年齡。她昏迷了兩年,已經十七歲了。可是崔家上下都對她說她只有十五歲,大概是想借此抹去那兩年,刻意讓她忘記怕她受刺激吧。

我每晚都會給她運功療傷。奇怪的是,她的經脈全然沒有斷過的痕跡,只是有一股真氣強留了在她體內。只是稍有不慎,真氣會亂竄,到時就真的無法救治了,於是我便替她疏導那股真氣。

其實那股真氣在她體內並不是壞事,因爲凡是有人想傷害她,只要動用了真氣接近,在她三步以內便被反彈開去,被自身的元氣反噬。因此,內功越深的人傷得越重。

江湖上不知是誰把繾綣心決在她手上的消息訛傳了出去,那些打着武學正宗名號的所謂江湖人士無不趨之若鶩地趕來爭奪,只是每個人都無法近她的身。

我也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替她運功而不傷及自身。我自己也奇怪,我體內的真氣似乎與她體內的真氣無相沖的徵兆,反而相得益彰,互爲相補。

只是,她忘了我,性情也變了。變得很愛說話,很愛笑,笑起來沒心沒肺;看到她的笑容,我所有的煩惱也一掃而空。

她愛問我很多問題,是以前的她絕對不會問的問題。那些問題千奇百怪,層出不窮,我總是被她問得無言以對。

她連吃東西的口味也變了,好幾次我去她房裡都看見被人刻意掩飾過的,但還是蓋不住的花生殘殼。於是某天經過市集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買了一包剝了殼的花生給她。她接過的時候神情古怪,卻還是很高興地接過了,只是嘴裡不停地念個不停,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我喜歡聽她不停地說話,然後不應她,看着她爲此而抓狂的樣子,心情大好。然後她就會不停地逗我說話,樂此不疲,而我也樂中其中。

以前的她不說話的時候,我總覺得她即將羽化昇仙,縱使美,卻是不真實的。現在的她,如此鮮活,真實且讓人愛不釋手。

崔霆竟要把這樣的她送入宮!

我去看她,她看起來並不想到宮裡去,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在擔心,如果沒了我幫她運功,她會不會死之類的問題。她問我爲什麼要叫做劍鬼,她說她以後可能不會再煩我了。

其實,我不覺得她煩,一點也不。她說着這些話的時候,那雙眼睛閃着淚光地看着我,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動物,讓人心疼,惹人憐愛。

我發覺我快要忘記她殺人的時候狠絕的樣子了,腦子裡全是天真爛漫的她。

她讓我我脫下面具看看我的樣子時,我到底還是震了一下,心想她是真的徹徹底底把我忘了。

我脫了面具,她很驚訝的樣子,好像沒料到我會脫面具;然後,眼中的光芒更盛。

最後,她的視線落在我的左臉頰上。

對了,那道疤痕……或許能讓她想起點什麼來。

那時,追風堂堂主的女兒揚言要得到我,對我死纏爛打。我不勝其煩對其冷淡處之。誰知她見我不作迴應便當默認,於是變本加厲。淽若得知後火冒三丈,怪我不作明確回絕。

我向來不喜歡多言,只希望別人從我的態度中知難而退,不少人當然是識趣的,這次這個是例外。崔若大怒之下揮劍便在我臉上劃了一道痕。

她說:“是我的東西,我就算毀了也不給別人。”

那時她的神情是那樣的自信與篤定,那個女人也在旁看着,竟也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後來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我不怪淽若,我總是寵着她。因爲這樣,她也消了氣。我會怪身邊的一切,但對她,我是絕對寬容。

這道疤痕慢慢淡了,很多人在我繾魂掌之下即將死亡之時,總是驚恐地看着我左臉的疤痕,似乎那裡便是地獄的大門,會把他們的靈魂吸進去。我不喜歡那樣的表情,後來我每次去殺人的時候都戴着面具。

淽若總是在我懷裡,青蔥的五指撫着那道痕道:“劍,它會讓我記你一輩子。”

可是現在,她的視線緊緊盯着我的左臉,表情困惑。

“你也害怕了吧?”我覆上面具,語帶嘲弄。

她的手卻跟着覆了上來,隔着面具,我似乎都能感受到那柔軟的觸感,心頭也不由得一軟。

她說每道傷痕都有自己的故事。

於是我問她覺得這道疤痕會有怎樣的故事。

她的回答很令人哭笑不得,也很孩子氣。她是故事裡的主角,卻忘了那個故事,只有我自己記着,我不勝唏噓。

最終,我還是決定帶她離開,於是點了她的睡穴,帶着她潛出崔府,往北而上。

我是有私心的,怕她會不肯跟我走,便擅作主張。

第二天她醒來,我還是問了她,如果她不願意,我想我會放她走,讓她回崔府,然後入宮享盡榮華富貴,無須跟着我在江湖上浴盡腥風血雨。

她想了好久,嘴裡叨咕不停,看不出是悲是喜,似乎就只是在認真地思考。最後她的答案是跟我走,我的心頭大石終於放了下來。

半路上,遇到了一幫人攔路,那幫人出手毒辣,招招主攻咽喉,欲奪人性命,是鷹門的人。而我當然清楚,他們是衝着淽若的繾綣心訣去的,只是沒料到我們的行蹤會這麼早就被人發現。

我知道他們傷不了她,可還是擔心,草草解決眼前圍着的幾個人就往馬車那邊衝,未衝到便看到其中一人彈飛了出來,吐了好大一口鮮血。

我冷眼看着,血色烏黑濃稠,這人顯然受了很重的內傷,命不久矣。怕是剛纔他出盡了全力去接近淽若,才被她體內的真氣彈了出去。

見這情景,那活下來的幾個人也不敢再造次,奪路而逃。

她全身顫個不停,驚恐地看着我,只不停地說着她沒有“繾綣心訣”,手裡死死地捏着一本書。確切地說,那只是一本只有巴掌大的“書”,圓角,玄色,上有鑲着黑晶石的字體,遠看就像令牌。

那是娘給我的,可是我一直都打不開那本書,除了毀了它,我用盡了一切辦法都打不開。

她以爲是那本書救了她,後來一直嚷着要我借給她保命,還說要在上面穿根繩子掛在身上。我失笑,穿根繩子……也只有她纔想得出。

她並不知道,之所以想刺殺她的人會被反彈開去,完全是因爲她體內的真氣,我也懶得去糾正她的想法。

她的失憶和對武功的懵懂,或許對她是件好事。她被繾綣傷過,體內雖有可保自身的真氣,可是再也不能練內功了。

她一路上鬧騰個不停,隨便一個小玩意對於她都彷彿充滿新鮮感。我發覺我對現在的她越來越無可奈何,偶爾我走進馬車裡,只是想看看她在幹什麼,她又以爲是自己話說得太多,怕我點她穴。

我暗笑,最近我是的確喜歡點她的穴。她隱忍着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很有趣,整張都生動起來,總是很可愛。久而久之,我只要裝出一副要點她穴的樣子,她便乖乖地坐着不出聲,那明亮的大眼睛卻骨碌碌地轉着。

看到這樣的她,我就會想笑,發自內心的,開懷的笑。

馬車駛進市集的時候,她又開始突發奇想,說是要什麼“冰糖葫蘆”……這裡當然是沒有這種小吃的,她一聽說沒有,整張臉都黯淡了下去,我看着竟有些不忍。這一路上爲了怕被人認出來,我已經不讓她打開馬車的門窗了,她應該也悶好久了吧。

冰糖葫蘆,其實我聽過這個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