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聞遠西裝革履,兩手插在褲兜裡,站在他父親的病牀前。
他的父親井岸良閉着雙眼躺在牀上。被子下面的他很瘦小,完全看不去他曾經是一個一米八的大個子。
整個面頰凹陷,就連他睡着都看的出他中風後的眼斜嘴歪。露在被子外面輸着液的手就是骨頭外包了也一層皮膚而已。
井聞遠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過井岸良了,他只認爲他們的父子之間除了錢再無別的可言。
從井岸良第一次中風起,他的夢魘結束。他知道他的父親再也賭不了了。把他送進護理院,每個月區區幾萬塊的費用比起遠天高任鳥飛的賭債來的輕鬆許多。
井岸良醒了,見到井聞遠以爲自己老眼昏花,費力的瞧了一會兒,看才清楚是自己的兒子。
他十分激動,顫顫巍巍的擡高了一些輸着液的那隻手要井聞遠去到他的身邊。
井聞遠無動於衷的站在牀尾不動。
“小遠啊,你來啦。”井岸良調動所有的力氣說話,但聲音還是很輕。
“爲什麼不吃飯,不配合物理治療?”
井岸良老淚縱橫。“我想見你。”
“見我幹什麼?你還有賭債沒還嗎?”井聞遠冰山一般的站着。
“小遠啊,我是想你來了,和你說幾句話。如果下次我再發病,你和醫生說不必救我了。”
井岸良的嘴歪的厲害,說話咬字已經不太清楚了。他說的很慢,儘量讓井聞遠聽清楚他說的話。
“爲什麼不救?”
“別再爲我浪費錢了。”
井聞遠冷笑,隨着笑意那冰山的寒涼直刺人五臟六腑。“我替你還賭債的時候你怎麼不想到爲我省點?現在只能躺着不能賭了,生不如死了吧?”
“是我對不起你,我現在能爲你做的只有死了纔不拖累你。”井岸良試圖坐起來,沒有成功。
“死?你見到我媽,你有臉向她交代嗎?你現在身體不行了,就感覺像在等死。我呢?即便我健步如飛,就算陽光照耀,我還是惶惶不能終日,我不知道誰又會來家裡搶東西當你的賭債,我不知道我每天放了學你還是不是毫髮無損。”
井聞遠走到牀頭。
“對於我來說,何嘗不是每一天都在等死。你每一次都發誓不再賭了,可是每一次都有下一次。因爲你,我從小破衣爛衫。因爲你,我從來就低人一等。因爲你,我的天從來沒有亮過。因爲你!……”
孫笑笑又浮現在眼前。
“你說你賭是因爲我媽過世對你的打擊太大。可是你除了喪妻之痛,你不曾想過你還有個兒子!你用賭來隔絕世界,隔絕悲傷,而我也被你隔絕在所有之外。所以你不要死,我要你每天都躺在這裡。醒着的時候,你就想想我那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睡着我媽就出現在你的夢裡,問問你是怎麼做一個父親的。”
井岸良是井聞遠的原罪,他的仇恨不需要隱藏,他報復的手段不再講求策略,就這樣赤裸裸的說給井岸良聽。
“我希望你長命百歲,我願你萬壽無疆。這樣你就可以被折磨的更久。原本我飛黃騰達,你有享不盡晚福,而現在我要讓你活在無止境的後悔裡,直到死!”
井岸良沒有辯駁,連嘆息也沒有。
井聞遠擡頭看看輸入瓶。“等會兒我會和醫生去說,多給你補一些藥,保證你死不了。”
井聞遠俯下身,湊近井岸良。“如果真的想死,做物理治療,手腳都動不了自行了斷都做不到,廢人!”
井聞遠說完,把手從褲子口袋裡拿了出來,轉身走出病房。
井岸良泣不成聲,伸出另一隻手來拔針管,就如他兒子說的那樣,辦不到。
井聞遠走去護士臺。“誰是護士長?”
“先生你好,我是這層樓的護士長,請問有什麼可以幫你嗎?”
一位年約四十五歲上下的女人從護士臺後方站了起來。
“十二號牀的病人是我父親,你們多費心一些,他怕拖累我們子女,很有可能趁你們不注意輕生。”
護士長緊張,這樣的事情會惹出麻煩的。“先生你放心,我們會多加註意的。”
“你們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有些看着吧。”
護士長有些爲難的支支吾吾。
“是不是有別的辦法?”
“辦法倒是有。我們這裡有些老人患有老年癡呆症,在治療身體其他病的時候需要輸液或者插導尿管,但是他們有行爲意識,覺得不舒服就會伸手去拔,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徵求了家屬同意,會做一些別的防護措施。”
“什麼防護措施?”
“給病患帶乒乓手套,然後把雙手固定在病牀上,限制住病患的手。”
“乒乓手套?那是什麼東西?”
護士長從護士臺下拿出一個給他看。這手套的形狀像一個乒乓球拍,網面的。應該是把手整個放進去,然後收口的地方有繩子。
“就給我父親用這個吧。”
護士長面有難色。
“怎麼了。”
“這是一般失去思維意識,但行爲正常的病患我們才用的,而且要徵得家屬同意。像你父親這樣的,意識清醒的我們不能用,如果病患和家屬追究起來,我們可是要記過的。”
“我是家屬,我同意就可以了。如果我父親真的出了差池你們負擔的了嗎?”
井聞遠真的如他說的那樣,他不會讓井岸良就這樣的死去。
“那井先生這裡有份同意書,請麻煩籤一下,這樣的話我們比較有保證。”護士長遞上一張紙。
井聞遠掃了幾眼,拿起護士臺上的筆就簽字了。“我簽完了,快給我父親去套上吧。”
“哦,好的。”
護士長從護士臺下拿了一副全新的乒乓手套出來,走出護士臺往井聞遠父親的病房走去。
護士臺正對面的牆上有一塊看板,上面有當天在值護士的名牌和照片,井聞遠仔細的看了一番,準備等會就去投訴那個叫潘未桑的護士。
他在看板上找到了潘未桑的名牌和照片,今天她是在值的護士。
正當井聞遠準備去找人投訴時聽見護士臺裡有兩個小護士在小聲討論,裡面夾雜着潘未桑的名字。
井聞遠停留住腳步。
護士A。“你看小潘的朋友圈了嗎?”
護士B不屑一顧。“有什麼好看的,整天不是雞湯文就是曬幸福。”
護士A。“被你那麼一說,還真的是。”
護士B。“真不知道說她是傻白甜好,還是心機聖母。滿嘴的禮義廉恥,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要把病人當親人看,她真當自己是南丁格爾嗎?”
護士B有些激動。
護士A伸出食指靠在嘴巴上,示意輕點。“小點聲,待會兒讓她聽見。”
護士B也沒有收回自己的態度。“怕什麼,我說的是實話。她不就是綁上院長的兒子了嗎?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上次三牀的那位老先生,血管和針頭一般粗細,我扎壞了,急忙給老先生道歉,那老先生還安慰我說不礙事,連護士長都扎壞過。她倒好,上來訓我一頓,說我不專業。”
護士B打開水杯喝了口水。“她把我推開,當着我的面就給老先生扎針。”
“結果呢?”護士A聽的入神。
“扎進去了唄。”護士B沒好氣。
“這一紮,她可神氣了,好像比護士長還能耐了。才和院長兒子搭上幾天啊,人家要不要她還不好說呢。”
護士長從病房區走了回來。看見井聞遠還在。“井先生,你父親那裡我處理好了,你放心吧。”
護士長以爲井聞遠在等她回來交代。
井聞遠有禮貌笑着迴應。“好的,謝謝了。”
“我們應該的。”
“護士長,我工作很忙不太有時間來看望我父親,有什麼事情還請你們多關照。”井聞遠完全收斂起在病房裡狠辣的嘴臉。
“我們的職責所在。”護士長雖沒有見過井聞遠,但對他是有印象的。
一般家庭的老人是住不進這個護理醫院的。想要住進來除了不菲的支出還要託點關係。但開着豪車,穿戴名牌,把老人送進來後,在用藥護理費上卻斤斤計較的人不是沒有。
但井聞遠從來不露面,不過除了正常花銷話的開支產生,只要一個電話,有時候甚至連用處都不過問都轉賬付款,還囑咐用好一些的藥。
像這樣的病患家屬護士長還是喜歡的。因爲不會有醫患矛盾。她纔不去操心家屬來不來看望。她只操心那些挑刺,付錢不思索的家屬。
“護士長,以後有什麼事情還是你親自通知我吧。你們的護士脾氣可有些大,我們是病人家屬可不是你們護士隨便訓斥的對象。”
聽了那兩個護士的對話,井聞遠斷了要去更上一級的醫院領導那裡投訴潘未桑的想法。
護士長稍有疑惑。“好的,不過我能問問是哪個護士給你打的電話嗎?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總要讓她注意下態度。”
“她說她叫潘未桑。”
剛纔那兩個閒聊的護士也聽見井聞遠說的話,潘未桑的名字一報上,她們又竊竊私語了起來。
護士長看了她們一眼。“井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一定批評她,讓她回頭給你賠禮道歉。”
井聞遠看看那兩個護士,笑的很有內容。“恐怕護士長叫不動她吧。”
護士長即刻明白井聞遠的意思,一定是聽了那兩個護士嚼了什麼是非。她瞪了那兩個護士一眼,擠出尷尬的笑容。“一定讓她給你道歉。”
“好,我等着。”井聞遠向護士長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