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衆人散去之後,墨語把段陽留下來吩咐了幾件事情,一方面把雲霄那邊的消息先交到別人手中,叫他去調查趙存當年的事。
“主子是說四年前在歡城的軍營?”
“嗯。”墨語點點頭,“當初在歡城的軍營遇上他,他不是爲了什麼軍事秘密而去,但肯定有他的目的,我懷疑這與他自己的身體有關,你留心一下當初的軍營有沒有什麼神醫之類的,普通醫師也算上,有任何不同尋常的地方統統彙報於我。”
段陽一驚,脫口而出,“主子是說夷海帝他……”
“噓。”墨語連忙捂住他的嘴,壓低聲音道,“此事事關重大不要張揚,你知我知,就連小楓也別走漏了風聲,你們主子更不能告訴也不要告訴你媳婦兒聽到沒有!”
墨語雖然語氣溫和,但她的表情顯然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很嚴肅正經。段陽當然曉得此事事關重大開不得玩笑,於是僵着身體點點頭,墨語那爪子放在嘴上實在是太……
墨語自顧自地吩咐道,“過了中秋你便去,就說我叫你回雲霄辦事。你自己小心些,但凡有一絲危險,哪怕查不到消息回來便是,不得冒險聽到沒有。”
“雲霄不比在夷海束手束腳,主子放心,屬下定能完成任務。”
“別這麼說。”墨語打斷他,“雲霄此時局勢不明,魚龍混雜各方人馬都有,這邊的護衛你全部帶走,我叫趙存安排人留在這裡保護青墨。”
段陽剛要拒絕,墨語又從懷裡摸出一塊玄色令牌擱在他手上,“把這個拿上,以防萬一。”
段陽摩挲着掌心的事物,凝視着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那是一種心貼心的被信任的感覺,“這是……”
“我師父的信物,有任何需要,任何一處標有‘諾’字的酒樓錢莊都可以調集人手。”
段陽凝視半晌才把令牌收入懷中,然後恭敬地朝着墨語一拜,“屬下多謝主子信任!”
“得了。”墨語一揮手,“別這麼多.毛病,滾回去好好陪媳婦兒去吧。”
段陽猶猶豫豫地不走,張口欲言,卻又憋紅了臉都開不了口,他很少出現這種狀況,往日在雲行殊面前想說什麼說什麼,沒有一點避諱,經常氣的雲行殊恨不得把這活寶給砍了。墨語見他此刻跟個鋸嘴的葫蘆一樣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就問,“你還有啥糾結的?”
“主子,屬下、我、我……”
墨語伸腿就踹了他一腳,“有屁就放,大老爺們墨跡個啥!”段陽連忙扶住她,“主子別急,你那肚子裡還揣着個小東西呢,要是有個啥毛病,屬下也不用回去見殿下了。”
墨語被他一噎,然後段陽跟慷慨赴死似的,臉一揚帶出一股視死如歸的氣勢,順利地說出來了,他道,“青墨……她也有喜了……”
“咦?”墨語就看見段陽侍衛鬧了個大紅臉,傻兮兮的笑,一口白牙亮閃閃,她問,“啥時候的事兒?”
“前兩天得知,都三個月了。”
三個月比她時間還長,墨語連忙點頭,憋了半天又吐出幾個字,“嗯嗯……你很厲害。”
“……”
墨語不待他反應過來緊接着又踹他一腳,“趕緊滾吧,懷了孕還叫你媳婦給做菜,你這夫君怎麼當得?我明兒告訴小楓叫他多準備一些孕婦的東西……在派上幾個丫鬟伺候着……”
她自己也不懂好吧,於是段陽樂顛樂顛地滾了。
是夜,窗外的月亮十分明亮,天空高遠澄澈,那白瑩瑩的一輪像是畫上的似的。王府內有夷海難得一見的垂柳,柔軟的柳枝條長長的拖在地上,在夜風的吹拂下搖曳生姿,銀輝從細長的縫隙中撒到地上,投下垂柳婀娜的身姿。
月光透過窗戶灑到牀沿上,一室靜謐。眼看就要入秋了,這一年發生了許多的事情,好事壞事交雜,一路走來,不至於叫人看不見希望,可是也不會使人情緒振奮,墨語抱着膝蓋坐在牀上,想起了遠在關外的那人,他此時此刻正在做什麼呢?會不會在這個日子裡也開上一罈子烈酒,就着天邊的遠月與將士們把酒言歡,對月當歌。她轉而又想起程瑤和陌桑,隨後不知想起了什麼搖頭一笑,滿室生輝。
這一夜無法入眠。
第二日一大早宮裡就有人來傳信,皇帝染上了風寒,罷朝三日。
辰楓一早就入了宮,現在還沒有回來,當時墨語正在和段陽青墨他們一起用早飯,聽到宮中傳出來這個消息,登時掉了手中的一雙玉筷,似乎有什麼事情來不及了的感覺,玉筷落地叮鈴一聲脆響,竟然碎了。不知爲何,心中猛地一揪,幾乎失聲道,“什麼?”
然後墨語第一次竟然迫不及待地要回宮,正要出門辰楓就回來了,臉色不大好看起來卻不像是有大事兒,在墨語面前也能勉強笑着,趙存一早打發來接她的人就在王府外頭候着,辰楓送她上馬車,“皇兄叫姐姐住在宮中也不是沒有道理,外頭畢竟不如宮中安全。我不能入內宮不能常去看你會惹人閒話,身處後宮你自己要懂得保護自己,皇兄再神通也不能面面俱到。你先回去,我剛剛沒看見他不太放心待會再入宮。內侍傳話是風寒而已,大約不礙得,姐姐別擔心。”
“行了小崽子。”墨語壓住心頭的異常,勉強一笑,坐在車轅上揉了一把他的發頂,“囉囉嗦嗦,都趕上師父了,你姐姐我這人是個會吃虧的人麼?給。”她從懷裡摸出一塊東西交到辰楓手上,“師父給的,咱倆一人一塊,你深在廟堂之高,大約也用的着。”
辰楓低頭一看,這個昔日稚嫩的男孩一眼就看到令牌之上那個篆體的“諾”字,收進了懷中,撇撇嘴有幾分彆扭道,“我在夷海看到牆角有‘諾’字的酒樓就覺得有些事情沒有那麼巧合,還去吃過幾回,果然,沒想到那老男人的手都伸到這裡來了,神通這樣廣大。”
墨語噎了一下,然後看看周圍賊兮兮說道,“不許說師父老。雖然我也這樣想的。”——即使君諾他只有三十多歲。
兩人相視而笑,在寂寞的街道揚起一陣大笑。
回程的路上竟然下起了小雨,夷海每年雨水不多,秋季倒是偶爾幾場,連地皮都潤溼不了,這次的雨絲倒是綿綿密密,如牛毛一般,看着像是春季。車行到宮門口沒有阻擋,直接進了後宮在清風居停了下來。小丫鬟撩起車簾,墨語鑽出去,就看見趙存手執一柄紫竹傘,站在院門外下,對着她伸出手。
不知道怎麼的,他那曾經英俊而充滿意氣的臉,竟然叫墨語心頭一酸。
墨語頓了一下,看了看他的臉色,伸出去的手抖了一下,然後被趙存有些不耐煩地捉住了,然後幾乎是被他半拉半抱下車的。
宮人們都識趣地別開了臉。
墨語突然間便有些心慌,以前趙存再失態也沒有現在這麼心神不寧過,墨語隨着他進屋,握着他的手明顯能感覺到微微的顫抖,雖然他極力掩飾,可畢竟壓不住,手下的骨節也有些硌人。
墨語眼神一眯,眸中冷光閃過——這是發怒的前兆,她問,“風寒?”
趙存自個給自個斟了一杯茶,擡袖便灌入了喉嚨,然後神情自若道,“什麼風寒不風寒的?吾雖是讀書人但畢竟也還是個男人,豈能那樣較弱,不想上朝的藉口罷了。還有……”趙存眨了眨眼睛,“吾怕墨墨不回來,纔不得已想出這麼個法子……”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墨語打了一拳,並奉送倆字,“混蛋!”
墨語雖然極力不去想,可是她也不傻。每日在後宮無所事事也便罷了,可是昨日出宮,去往王府的路上路過幾座大府,依墨語的瞭解定是朝中老臣的府邸,昨夜雖是八月十五中秋之節,有的人家回擺上家宴,那也只是一家子人的人圍坐賞月而已,可是墨語瞧那架勢並不像普通宴會,府邸門前人來人往,竟有賓客得以主人親自迎送,這就有些引人發思了。
墨語都能注意到,趙存難道會視而不見?
可是他爲什麼還是這麼一副老神在在的頹廢樣子?墨語於是不再裝,直接入題,“你到底是有什麼瞞着我?”
“能瞞着你的事兒多了去了,叫我說哪一件?”趙存滿不在乎地道,“關於我們夷海的賦稅?政務?還是選美製度?”
“說說你的身體狀況。”
室內靜默了兩秒,趙存愣住了,然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淺褐色的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線,嬉皮笑臉意味深長地道,“原來如此啊墨墨,你想問我的身體就直說麼。”然後他湊到墨語的耳邊曖昧地道,“要不要親自來試試?”
“趙存!”墨語怒目而視,“你不要以爲你不說我就不知道!”
趙存臉上的嬉笑之色在墨語的注視下慢慢斂去,繼而頭一揚,看着殿外的雨絲緩緩道,“朕身體康健再活個百歲都沒問題。”然後他轉過頭來,直視着她,“這個答案墨墨你,還滿意不?”
墨語壓住心頭的火氣,慢慢閉住了眼睛,這已經是第二次跟趙存吵架了,算了。她道,“再滿意不過了,趙存,作爲你的朋友,我不希望你騙我,有什麼大事不能一起承擔呢?”
是啊,有什麼大事不可以一起承擔,我也想,可是我捨不得,趙存心道。
出了清風居,趙存身後的太監跟着他一溜小跑,舉着的傘幾乎都罩不住他的頭頂,綿綿的雨絲落在了他的肩上,好像那有千斤重似的,壓得他一直挺直的身軀微微彎下,那小太監驚叫道,“陛下陛下,當心着涼,您昨夜剛剛咳了血……”
趙存突然轉身,對着那小太監道,“以後不要在宮中說這樣的話。”
小太監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知道自己失言,這宮中除了他自己這個無關緊要的小太監和皇帝本人,誰也不知道他們夷海剛剛當政還不到五年的少帝已經命不久矣。宮中縱然有千妃萬嬪,還有吃齋唸佛的老太后,再加上那個皇上從宮外弄來的女子,她們沒有一個人曉得。
趙存深吸一口氣,縱然能瞞過後宮所有人,也瞞不過外頭的那些老賊,朝堂剛剛穩定沒多久,有些懷有異心的臣子,那鼻子簡直比狗鼻子還靈,即使他們具體不知什麼事兒,也能從他每日的臉色上得出些什麼結論,繼而想着翻天覆地,趙存冷笑一聲,那簡直是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