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着黎非,轉身走出門,黎非痛得說話都在結巴:“你……你就算把我切成一片片,剁碎了……你也永遠找不到什麼狐妖!”
震雲子恍若未聞,天外新月如鉤,夜風陣陣,他忽然想起一年前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在這裡,自己追殺九尾狐妖數月,眼看便要得手,卻失之交臂。而此時此刻,藏匿九尾狐妖的女孩終於還是落在自己手中。
他心中浮現無限感慨,狐妖說他身陷死局,他又何嘗不知。星正館玄門專修天音言靈與字靈魘術,兩者皆爲極高等的仙法,最爲尋常的言語與書寫化爲利器,需要何等的毅力與代價?玄門中人人絕情斷欲,這四字說來容易,箇中滋味何人能懂?
修仙者的執着心比凡人要熾烈萬倍,也正因爲這等堅不可摧的執着,方能成就大道,自己初入星正館投入玄門座下,師尊就曾贊他心似烈火,必成大道。直到他遭遇瓶頸,這可撼天地的執着心反倒成了一座牢籠,愈求進,愈不得。
事到如今,唯有靠這隻九尾狐妖打破死局。
他捂住黎非大叫大嚷的嘴,忽地想起屋內還有個雷修遠,他心神激盪之下,竟忘了要先將這孩子殺了滅口。
震雲子轉過身,便見雷修遠靜靜看着自己,他的身體爲仙法束縛,絲毫也動彈不得,原本以爲這小男孩遭遇鉅變必然會哭鬧詛咒不休,可這孩子神態冷靜,穩若磐石,若非遭遇瓶頸,自己平日裡也是惜才的長輩,否則不會起要將雷修遠帶入星正館的念頭,殺他十分可惜,然而命運弄人。
雷修遠忽然開口道:“震雲子先生,你不顧一切擄走殺害書院弟子,就沒有想過,萬一狐妖煉製法寶也不能突破瓶頸麼?”
震雲子微微冷笑:“你一個小小孩子,也想用言語動搖我的心神?膽識雖好,然而無用。”
“我所言是否屬實,你自己清楚。”
震雲子看了他一會兒,輕輕搖頭,淡道:“可惜了,你。原本想要收你爲徒,將來你必有大成就……昔日我若收你爲徒,你進了玄門,便會明白今日之我,既是明日之你。你體會不到不進則退的殘酷,我已無路可退,你與魯山華在九泉之下莫要怪我。”
他忽然提到魯大哥的名諱,雷修遠的臉色終於有了些許變化,震雲子長嘆一聲,面上甚有惋惜的神情,毫無預警地,他袖中忽然射出無數冰刃,它們發出刺耳的呼嘯聲,眼看便要讓雷修遠橫屍當場,誰知那些冰刃竟穿透他身體的殘影,盡數釘在了牆上。
震雲子微微一怔,便見雷修遠纖瘦的身形輕輕一閃,腳下一寒,無數道巨大的金光自地底扎出,震雲子終於有些吃驚,化作一道狂風避開他的太阿術,冷不防頭頂又有金光亂竄,他再度避開,衣服到底還是被金光扎破,半截袖子落在了地上。
雷修遠正要上前,忽聽身後一個低沉而陌生的男聲響起:“不要動。”
雷修遠大吃一驚,只覺一陣冰冷的風自身後呼嘯而起,他披散的長髮被吹得翻卷亂飛,兩道冰冷的藍光自身後閃電般忽然襲向震雲子,快得看都看不清,震雲子亦是驟然變色,眼見那兩道寒光自己無法躲過,他竟把黎非提起擋在身前。
兩道寒光似是有靈性一般,驟然繞過黎非的身體,當空一旋,削向震雲子的手臂,這般迅極而冷冽的動作絕非人力所能爲,震雲子心中一沉,知是遇到了厲害的,急忙將黎非丟開,化作一股狂風呼嘯而去。
那兩道寒光比他快了數倍,疾追而上,繞着那團狂風急點數下,只聽震雲子痛呼一聲,斑斑點點的鮮血自半空滴落,那股狂風不顧一切地逃竄,終究還是逃遠了。
這一番變故不光是黎非,連雷修遠都看得有些瞠目結舌,兩個孩子愣愣地看着那兩道寒光疾飛而歸,凝在半空,竟是一對光華璀璨的雙劍,雙劍在他二人面前懸浮豎起,劍尖微點,像是打招呼般,緊跟着雙劍立即化作青煙消失在二人面前。
黎非呆了很久,僵硬地轉頭望向雷修遠,他臉色蒼白如紙,也是滿臉茫然震駭。她喃喃開口道:“修遠……剛纔那是……”
話未說完,只聽“噗通”一聲,雷修遠忽然一頭栽倒在地,全身蜷縮起來,劇烈地發抖。
黎非大吃一驚,顧不得雙肩劇痛,撲過去扶起他,卻見他臉色慘白,面上滿是痛楚之色,豆大的汗珠一粒粒從身上鑽出,不一會兒薄軟的中衣都溼透了。
她嚇得聲音都變了:“你哪裡傷到了?!”
方纔震雲子的無數道冰刃,那麼狹小的地方,那麼快的速度,他居然能躲開,現在想來簡直是個奇蹟,莫非還是傷到了?她匆匆檢查一番,雷修遠身上並沒有傷口,可他分明痛苦至極,五指在地上狠狠抓着,指甲都崩裂了,他目光昏亂,忽然顫聲道:“沒事!沒……”
一語未了,他暈死過去。
黎非想把他抱回房內,奈何她左臂痛得連舉也舉不起,想必不是骨頭碎裂便是脫臼了,右臂也用不上力氣,掙扎了半天才把他弄到石劍上,運轉靈氣,石劍輕輕擡着他送進屋內牀上。
冰冷暗淡的月光撒在窗櫺上,這一夜還未過去,卻已發生如此多的變故。
黎非靠在牆上,雙肩架了治療網,疼痛稍減,她先看了看雷修遠的情況,他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但很可能是受了什麼嚴重內傷,不然不會突然暈過去,她也給他罩了一道治療網,又灌輸了幾道木行靈氣去他體內,也不知有沒有用。
她怔怔望着他蒼白的臉出神,方纔那對雙劍神出鬼沒的景象又浮現在腦海中。
日炎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莫非他早已察覺這對雙劍的存在?怪不得他叫自己只管回來,不會死,還說震雲子今日要丟半條命在這裡,這對雙劍竟能將震雲子傷到。
這雙劍究竟是什麼?和黑紗女一樣神兵利器生出的器靈麼?誰的器靈?一直藏在暗處護衛他們嗎?
姑且不去想那對來去如風雙劍的事,最可惡的是離開書院時,胡嘉平給他們的符紙居然一點用都沒有,這先生到底靠不靠譜啊?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她將藏在胸口的符紙取出,爲免掉落,她還特地做了個小袋子裝着,誰知打開布袋,卻見裡面的符紙居然都成了黑灰!怪不得怎麼運轉靈氣都沒法回書院,在他們毫無知覺的情況下,符紙居然被燒爛了?外面的布袋怎麼沒事?
牀上的雷修遠忽地輕哼一聲,緩緩睜開眼,他臉上汗水縱橫,定定望着屋頂,不知在想什麼,黎非湊過去急道:“你沒事吧?哪裡還疼嗎?”
他搖頭,可他臉上仍有痛楚之色,嘴脣都是蒼白的,喘了許久,才低聲問她:“你呢?”
黎非嘆道:“我沒事,你先關心下自己,震雲子傷到你了嗎?可我找不到傷口,是內傷?你剛纔怎麼突然能動了?怎麼又突然暈過去?”差點嚇掉半條命,她一時忍不住問了一大串。
雷修遠面上浮現一層疑惑茫然的神情,半晌,輕道:“我……不知道。”
看樣子他也是一個衝動,全然搞不清前因後果。
黎非輕道:“是不是突然將爐鼎用到了極致?師父說過,在九死一生的時候,人往往會爆發意想不到的潛力,但過後身體會承受不住負擔遭受重創。你好好躺着別動,明天要是還不舒服,我帶你回書院找左丘先生。”
說到這裡,她想起方纔的險象,又出了一身冷汗:“震雲子只是要帶走我罷了,未必殺我。倒是你!你不要命了!居然和他動手!”
要不是雙劍突然出來,他這會兒肯定早死了。
雷修遠疲憊地閉上眼,良久方道:“好了,我沒事了。”
黎非嘆了一口氣:“還好沒事……對了,你看這符紙。”
她把布袋裡的黑灰倒出來,雷修遠用手摸了摸,苦笑:“是震雲子,他修習字靈魘術,畫了咒文的符紙他輕易可以摧毀。天音言靈與字靈魘術是星正館玄門絕學,若非如此霸道,也不至於修習方法如此嚴苛。”
他喘了幾聲,呼吸漸漸趨於平緩,終於恢復平日裡的精神,思索片刻,忽然又道:“那對雙劍出來時,曾讓我不要動,會說話一定是器靈了,一路暗中跟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必是有人命他這樣做,措手不及才能叫殺手鐗。我猜,即便不是左丘先生的器靈,必然也是書院創立者之一的器靈。”
說到這裡,他再度陷入沉思。
雙劍器靈一直跟隨其後,不知有沒有將震雲子的話聽在耳內,以震雲子的謹慎,想必天音言靈一定是時刻護身的,他想要獨吞九尾妖狐,自然不會將黎非的事情泄露出去。不過凡事總有萬一,九尾狐妖可能在黎非體內藏匿的事假若傳出去,對她來說絕不是什麼好事,今天有震雲子爲狐妖如癲如狂,明天也會有別的仙人爲之窮追不捨……這孩子前途或許相當多舛。
正思忖時,忽見黎非湊過來,小心翼翼看着他,絞盡腦汁不知想什麼,隔了半天,才小聲道:“那個,修遠啊……震雲子說的那個狐妖……嗯,就是……狐妖吧……”
雷修遠忽覺一陣好笑,直接打斷她的結巴:“不用說,我也不想問,懶得聽你拙劣的藉口。”
黎非不由默然無語,日炎確實是她最難啓齒的事情之一,而方纔發生的一切,她也真的想不出任何完美藉口,其實雷修遠那麼聰明,又怎會猜不到這些?
她替他掖好被角,笑了笑:“算了,你睡吧。震雲子受了傷,又有器靈在,應該不會回來了。”
她起身要走,雷修遠忽然低聲道:“我胸口疼。”
……他的意思是讓她別走麼?黎非又默然無語地坐回椅子上,他就不能簡潔明瞭地說一聲別走嗎?
“還有哪兒疼?”黎非盯着他的臉,問。
他想了想,自己也覺好笑似的,索性用被子矇住頭,縮下去:“全身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