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朝忠緩緩回過頭,樹葉沙沙作響,黑暗中,墨綠色的槐葉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聲音就是從那裡發出來的。
“人到中年,有流落異鄉之苦,不過財運亨通,倒也無妨。”黑暗中,一個蒼老沙啞聲音繼續傳來。
“是你!”耿朝忠又是一驚。
他聽出來了,這是甜水衚衕門口與自己接頭的那個算命老頭,王天木口中的外圍人員!
“是我,你快回來,別過去冒險。”算命老頭開口道。
耿朝忠緩緩的移了回去,很明顯,這個老頭是友非敵,否則,剛纔隨便來一下,自己就已經屍橫就地了。
慢慢移動到聲音來處,耿朝忠終於看清楚了,這老頭穿着個段馬褂,矮小的身子正窩在樹幹和枝杈的交界處,再加上枝深葉茂,大風吹的葉子沙沙作響,自己竟然沒有發覺。
“你怎麼在這?對了,你是怎麼上來的?”耿朝忠心中疑團重重,這老頭能逃出生天也就算了,可這槐樹不算矮,這麼一個乾癟老頭,是怎麼上來的?
“當然是爬上來的,”黑暗中,老頭的眼睛猶如一窩深潭,“長官,你別回去了,裡面現在全是日本人,他們一個都沒跑出去。”
“王站長呢,他回來了沒有?”耿朝忠問道——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他八點多鐘就出去了,一直沒回來,日本人也在找他。”老頭又答道。
看來,這算命老頭知道的不少,那個時間段,正是王天木出去和耿朝忠匯合的時間。
“那麼,你是誰?”
耿朝忠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問道。
“長官是問我的名字?”老頭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我叫耿運興,您叫我耿老頭就行了。”
“..........”
“怎麼了?”老頭有點好奇。
“沒什麼。”耿朝忠有點不知所謂,在這個奇怪的夜,在這棵奇怪的樹,遇到的這個奇怪的人,竟然也姓耿!
“你是哪裡人?”耿朝忠突然問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河北皋城耿村人,怎麼了?”老頭同樣莫名其妙。
耿朝忠又吸了一口涼氣,身子挪了挪,與老頭挨的近了一點,仔細的打量着老頭的臉龐。
“怎麼了?”
老頭嫌棄的往後縮了縮——這個傢伙太奇怪了,這種情況下,不問日本人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卻淨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王站長說你是熱河的。”耿朝忠說道。
“是熱河的,不過是我兒子去的熱河,我是跟過去的。”老頭說道。
耿朝忠再次沉默了,不過很快他就開了口:“你不趁機逃命,躲在這裡幹什麼?”
“我怕有人回來不知道,被日本人逮着了。”耿老頭說道。
“能跑的都跑了,跑不了的也跑不掉,別等了,我們走吧!”耿朝忠身子動了動,看樣子是準備下樹了。
“好,”耿老頭猶豫着看了看四周,“王站長跑了?”
“跑了。”耿朝忠輕巧的跳下樹,伸出手想扶住耿老頭,哪知道,那耿老頭根本沒接茬,只是輕輕一躍,就像一片落葉一樣飄在了地上,竟然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老頭,你是個高手啊!”
耿朝忠感嘆了一聲,沒再說話,快步向着衚衕外走去,耿老頭一聲不吭的跟在後面,因爲他只是一個外圍人員。
“耿,,,前輩,你是怎麼逃出來的?”耿朝忠邊走邊問。
“我就在衚衕口的柴房裡住着,人老了睡不牢,聽到外面有響動就朝外瞅了瞅,一瞅可好,一大堆人圍在了衚衕外面,我剛想進去報信,還沒等我動,那幫人就衝了進去,後來我就再也不敢動了。”耿老頭回答。
“你是怎麼加入的復興社?”耿朝忠又問。
“我兒子是特務處的,不過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他死了,站裡就把我接過來了,王站長看我能來幾下,以前也跑過江湖,就讓我在這裡做個外線。”耿老頭的語調有點沉悶。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邊走邊聊,沒多久,兩人就來到了剛纔那座廢棄的宅子裡,耿朝忠拿了個破碗,跳到隔壁人家,不一會兒,就端着碗走了回來,遞過去說道:“耿前輩,喝口水吧!”
“長官,多謝。”耿老頭接過水,一飲而盡。
在樹上窩了幾個鐘頭,這老頭也是渴的狠了。
“別叫我長官了,我也不是什麼大官,你叫我小方,我叫你老耿,如何?”耿朝忠說道。
“好,”老耿一口答應了下來,看樣子倒挺灑脫,“我們現在去哪兒?”
“先湊合一晚上,明天再想辦法。”耿朝忠找了個地方躺了下來。
“好。”老頭已經六十出頭,看樣子一晚上也累的夠嗆,喝完水,就縮在牆根裡一動不動了。
“皋城耿村人,是那個朱洪武傳下來的耿村?”黑暗中,傳來了耿朝忠的聲音。
Www● tt kan● c o “對,我們祖上,是洪武爺手下大將耿再辰,方圓幾十裡,就是到了熱河內蒙,也都有我們耿家的子弟。”老頭回答的很是爽利,看樣子年輕時候也是個乾脆角色。
“您是什麼班輩?”耿朝忠又問道。
“運旺玉和朝,我是運字輩,”耿老頭下意識的回答了一句,接着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似的,開口問道:“你去過耿村?”
“我有個老舅是耿村人,”耿朝忠隨口敷衍了一句,“聽說你們村裡人人練武?”
“也不是人人,不過多少都學過幾手,主要還是形意八卦,學成了,就去看家護院考武舉走鏢,”老頭嘴角露出幾分苦笑,“要不是學過幾手,我兒子也不會加了特務處,要不是加了特務處,我兒子也死不了。”
耿朝忠嘆了口氣。
亂世,就是如此,沒本事的種地,有點能耐的看家護院,再厲害點的,那就使勁唸書,那時候的出路不外乎是這幾條。
“我聽王站長說你有個孫子......”耿朝忠再次說道。
“死了,被鬼子炸死了。”
耿老頭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但耿朝忠聽得出來,那是一種深入到骨髓的恨意。
耿朝忠不再說話,似乎在靜靜的想着往事。
其實,耿朝忠的祖輩就是耿村人,他的父親,就是‘運旺玉和朝’裡的和字輩,而他的爺爺,是玉字輩.......
這耿老頭,按輩分是他的老祖宗啊!
“兒子死了也就死了,我年輕時候也走鏢,幹這營生,還能有個好死?可是我孫子,他才五歲啊!胖乎乎,圓嫩嫩的,才五歲啊!我的親親寶貝兒啊!”
牆角里,耿老頭突然號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