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加番外

完結加番外

我的大腦一空,“宇陽。”我聽見自己啜泣的聲音。

“我是,樊玲,發生了什麼事,我馬上從b市趕回來,你鎮定點。”電話那邊的聲音不穩定了,一聲比一聲提高。

“吳曉,你救救吳曉,她被綁架了。”我的喉嚨乾啞,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極力控制自己。

“你告訴我事情的始末。”

“我只知道她被什麼南堂的人綁架了,要倪森出面才能帶得出來,宇陽,你救救她,不要讓她受到傷害。”

“好,我會讓倪森帶她出來,她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現在我掛上電話,你不要着急。”他有力的聲音在窒息的空氣裡鼓動出顫動的希望。

我緊握着手機,屋子裡霎時陷入令人惶恐的寂靜之中。

半晌,手中手機輕微震動,我屏住呼吸,接聽電話,生怕漏聽那邊的一字一句。

“樊玲,你現在到星暉咖啡去接她。”

我身上繃緊的每一塊肌肉着放鬆,良久我纔有力氣伸手去擦滿是冷汗的額頭,“謝謝你,宇陽。”

對面無聲無息,我感覺到自己的胸口在慢慢抽緊,不痛,只是窒息得難受。

“‘謝謝’,這就是你唯一能對我說的。”他靜靜地說,以一種很淡然的語調。某種東西一滴滴地落在心湖,無聲地劃下漣漪。

電話輕輕掛斷。

記憶中的吳曉有一股無憂無慮的秀麗,她笑起來的時候格外好看,而此時,我再見到她的時候,我發現記憶中的她如雪般溶掉了,她像一朵凋零的花,黯淡了所有絢爛的顏色,無所依歸。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了,我感到自己的眼眶**。

“吳曉。”我拉住她的手,她全身冷得像是浸在冰海里,她的脣沒有一絲血色。“我們走。”

我的手心覆着薄薄的一層汗,但是我仍穩穩地握着她的手,上車,發動,我快速將車駛離這個地方,雖然我直至現在,都還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它很嚴重,吳曉能夠安然離開是種極大的幸運。

“樊姐,能不能停一下車?”

吳曉的聲音微弱,冷汗從她白皙的額頭流淌下來,浸溼了她的長髮,蒼白的嘴脣被她自己咬得血紅。

我的心猛地揪起,握着方向盤的手因爲用力而。

“他們傷害你了嗎?你哪裡受傷了?我們先去醫院!”我眼前一陣陣發黑。

“沒有,他們沒有來得及。”她的尾音着消失,那雙眼睛就像是吸盡了光線,看上去近乎深黑。

我正視前方,深吸了一口氣,“吳曉,無論之前發生了什麼,都過去了,你已經回來了,忘掉它,大家都在等着你歸隊,我們重新開始!”

“樊姐。”

“你什麼都不用再說了,我們先回去。”我下意識地不想再聽她說什麼了。

吳曉按住了我的手,“樊姐,我不能再回旭升公司了,我更不能再從事廣告業的工作,因爲我違背了職業操守,如果當時我不是被他吸引,我就不會輕忽了再次查證版權的過程,旭升公司也就不會遭遇到這些,樊姐。”吳曉的聲音悽清,“你和丁總也就不會分開,我錯得太大,樊姐,你曾經說過,自身的職業操守是存身立足的根本,我公私沒有分開。”

風呼地涌來,我心中影影綽綽發覺了一個可怖的事實,我彷彿陷進了一個怪圈,無論我怎樣走遠,心境如何,我都會回到起點,重新面對着最先的一幕。

我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着,即使我飛得再高再遠,都會有一根絲線牽繫着我,令我朝着某個不可逆轉的方向轉下去。

“我犯錯在先,大錯在後,我愛上了李倫,我明知道他是一個詐騙犯,我明明知道他是害了您的罪魁禍首……我愛他,樊姐,對不起……對不起。”她嘴脣咬破了,血腥味在狹小的空間中瀰漫開來,“我必須要去找他,我不能跟你回去。”吳曉打開了車門。

我伏倒在方向盤上,胸口鈍痛不止,“吳曉,即使我原諒了你也是不管用的,因爲你過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關,即使全世界都不怪你,但你自己依舊良心有愧的話,那麼吳曉,這樣的愛會逼死你。”

門被打開,冰冷的空氣涌了進來,似無形的冰凌劃開我的肌膚,銳利地疼,她在我的旁邊,離我只有一步之遙,但是卻有一道看不見的深溝從這裡裂開。

我閉上了眼睛,良久後,我擡起頭來,旁邊那單薄的身影已然消失,前面的那條路長長漫漫,她的寒冷還留在我的手心。

世界竟是這樣的扭曲,然而我們每一個人卻不能否認扭曲下面的真實。

本報訊:一名與多起詐騙案有關的犯罪嫌疑人,詐騙數額高達千萬的法國籍男子,日前在f市公安局自首。

這名法國籍的犯罪嫌疑人名叫李倫,他在福州、上海、北京、廣州、南京等地作案後潛逃,警方多次追捕一直沒有結果,12月10日下午4時,該名男子在f市公安局投案自首。

目前,李倫已被警方刑事拘留,案件還在進一步審查之中。

我擡起頭來,不知道爲什麼我再也看不進這些字。

莫礫合攏了報紙,看着我,“李倫外號石狐,狐是指他的狡猾如狐善藏如狐,石說的是他心如鐵石,他對那些因信任他卻最終被他狠狠欺騙了的人們最常說的話是——這是一場不能退出的遊戲,一把他是贏家的賭約。說這句話的人胸腔裡沒有心,只有一塊石頭。”莫礫用中指指節漫不經心地叩了一下報紙,“樊玲,你覺得他會坐多久的牢?”

坐多久?我在心裡默默地問着,低下頭,啜了一口微涼的茶水,這樣的人應該把牢底坐穿!水珠從杯口滑落,在杯身劃出了一線燦亮的軌跡,竟似淚痕。

一種悲涼的感覺像蛇一樣遊進心底,纏繞着。

我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眼睛裡有一剎那的茫然,“就算他坐得再久……又能改變什麼?法律判他坐多久他自然就坐多久。”

莫礫與我對視上,下一秒鐘他晶黑漆亮的眼睛裡帶着一抹戲弄的笑意,“不錯,不錯,有點開悟了,那一針刺得不冤枉。”他拿起手中的報紙大感寬慰地敲打我的手。

舊恨心頭起,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莫礫傾斜着身子,他從來都不考慮外在形象的,可是偏偏又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不俗和魅惑的微妙平衡,好像明朗清澈,一望見底,但是仔細一看,又覺得有些莫測。

“狐狸。”我脆聲唾棄他。

莫礫微笑,眼睛好像特別黑特別亮,“換個詞——銀翼,我覺得比較帥。”說完最後一個字時,一臉的嬉皮。

我的手心實在發癢,索性舉手點餐。

莫礫非常上道地摸錢包,“這個月的薪水,喏,都在這了,您是全都劫走呢,還是給小的我留碗稀飯錢?”他無比地善解人意。

我撐住臉皮,皺着眉抽出100塊給他,“喏,免得我被動物協會投訴。”其餘的盡數沒收。

莫礫抖抖衣服,很有寒士風采的,揮手袖底風。

走出餐廳,天藍得晃人眼睛,莫礫的手搭在車門上,“樊玲。”

我返身看他,他沉吟着,光線落在他眉心上,有種莫名的隱憂。

“後天鞠惠會去b市參加一個宴會,我覺得你最好陪她去。”

我盯着他,他沒有躲開我的目光,也沒有再多解釋一句,不過這已經很足夠了,我肯定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隨後我給鞠惠發出了一個短消息:“試通。”

不一會兒她回覆過來,“通的,我很好,放心。”

我要放心那纔怪了,我繼續發:“後天你去b市參加的那場宴會帶我去,當然你不帶去我也會出現在那裡的,你選!”

信息發出後,仿如石沉大海,鞠惠再沒有信息發回來。

我在凌晨2點的時候睜開眼睛,我睡不着,茫茫地擁被而坐,聽着窗外的風聲,似是無盡的低泣哀鳴。

手機突然崩裂般響起來,我的心臟,霎那間呼吸困難,我伸手去拿手機,碰到它,我的手禁不住一縮,好像摸着一個冰冷而沉重的怪物。

我接起電話,沒有說話,只覺得心臟一陣陣抽緊。

“喂喂,你是樊玲嗎?喂喂……”對面的聲音很陌生。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振華醫院的,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吳曉的女人?”

我驚跳起來,“我認識。”

“那請你趕快到振華醫院婦產科來一趟,吳曉出事了。”對方說完便掛了電話。

午夜寒氣逼人,車窗的玻璃上鋪上了層厚厚的白霧,我緊緊地豎起領子,周圍的建築物早熄了燈,只有眼前的這座醫院依舊燈光通明。♀

我找到了值班醫生,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對我說:“你先去交住院費吧,醫院正在對她進行搶救,她懷孕期大出血,如果再晚送來半小時,連命都保不住了。”

手術室外的走廊裡靜得可怕,我坐在凳子上,像一抹白紙剪出來的影子,神情恍惚,有種不真切的錯亂感。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走到我的跟前說:“經過4個小時的搶救,吳曉已經脫離了危險,胎兒也暫時保住了,但是她的情況很不樂觀,必須臥牀休息,你最好讓她的家人來一趟,她的精神壓力好像很大。”

推開門,我走進了病房,病房裡永遠是純粹到淒涼的蒼白,在這個蒼白緊窒的空間裡,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殘忍,這樣單薄而脆弱的身影,仿如夏末的殘蓮,她用那麼一點勇氣,一點堅持,做到了她的極限。

我慢慢地走過去,握住了她的手,掌中的她幾乎感覺不到溫度,形銷骨立……我的喉嚨哽得生疼。

她的睫毛顫動,費力地睜開了眼睛,她的脣色枯槁,整個人淺淡得像是下一刻就會消失。

“孩子,我的孩子。”她的身子抑制不住地。

“孩子沒有事,他好好的,你放心,醫生說他很好。”每個字都颳得我的喉嚨生疼,酸澀從五臟六腑裡一層層地逼上來。

她的手摸着腹部,虛弱地一笑,眼睛裡呈現出一種明淨的光。她慢慢地垂下了眼簾,“對不起,樊姐。”她的聲音悽楚得難以形容,“我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求助的人了。”

剎那間,我心裡只剩下了無限的愴然和悲痛。

“吳曉,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我的聲音沙啞得模糊難辨。

她看着我,“好。”她的眼睛裡是一種逼到絕境裡的悲涼。

“我要做這個孩子的乾媽,你答應了我的,不可以反悔。”

吳曉睜大眼睛看我,淚水慢慢涌出來。

我把紙巾裹在手指上,輕輕給她擦眼淚,“吳曉,他已經爲他的行爲付出代價了。”

吳曉使勁地搖頭,下脣上是紫色的牙印,“沒有用的,丁哥和你……對不起。”更多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的抽泣聲,似一隻受傷的小動物。

“吳曉,他有錯,可是我和立偉……”我一次又一次地嚥下哽在喉嚨裡的硬團,“分開,有我們自身的原因,他不是決定因素,不能把一切都算到他的頭上。這個社會的考驗太多,我們不能因爲自己通不過考驗就把一個人釘死在十字架上。你不要哭,吳曉,爲了孩子你要堅強,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可以對孩子說,他的父親是一個很愛他母親的男人,雖然他做錯了許多事,但是愛,是沒有錯的。”

吳曉用力地閉上眼睛,卻完全沒辦法把淚水關在眼瞼中,淚水流過她的臉頰,下巴,漸漸溶入白色被子裡。

“雖然才兩個月,但是我想我已經知道這個孩子的性別了,一定是個女孩,所以纔有這麼多水分來讓媽媽哭,兩個水做的女人,嘖嘖,以後可不怕停水了。”我邊擦她的眼淚邊笑道,“吳曉,要是個女孩子的話,我們要給她準備很多漂亮的公主裙吧,嗯,也不能太漂亮了,那會有很多臭男孩來追的……”

吳曉的眼淚不知不覺地被我擦乾了,她的眼睛裡流露出孩子般期待的神情。

“你別以爲現在想這些還很遠啊,很快的。我嫂子懷小孩子的時候,很快就感覺到了她在裡面踢腿啊,捏小拳頭啊,這裡會一鼓一鼓的,就是她在翻身哦。對了,你要保持快樂的心情,要不然你在外面掉眼淚,她會在裡面翻來翻去地着急,不停地叫着媽媽,那樣會讓她很累的。你現在是媽媽了,不可以動不動哭鼻子了,我可不要我的乾女兒一生下來就是兩個熊貓眼。”

吳曉的眼睛染上了一縷灼亮的光,“樊姐,小孩子生下來是閉着眼睛的,哪裡會有熊貓眼?”

我嗤之以鼻,“我家的小孩能和其他家的一樣嗎?不過,有一點還是一樣的,就是她媽媽需要很多營養,我去給你買好吃的,你要努力吃哦,我的乾女兒生下來沒有個7斤6兩,我可是要投訴的。”

吳曉的脣邊漾起溫柔的微笑。

我走出房門,撥通了小秦和小喬的電話,分別交代了她們一堆該做的事情。

收線後我打車到滿庭惠端了一砂鍋的首烏燉雞回醫院,嚴格監督吳曉喝下了兩碗,然後在她睡下之後,打電話回臺裡請假。

柏臺近期出國了,現在我最需要說服的就是唐主任——唐向華,在我的威逼利誘口水轟炸下,他終於答應了在常務會議上對我的缺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在需要時幫我找個合理的理由遮掩過去,不過我也慘遭割地賠款,在他美其名曰的拉近貧富差距的幌子下,一週的客我請。

“你這趁火打劫的土匪!”我咬牙切齒。

“嘿嘿,這叫抓住機會,創造機遇。不過樊玲,5天啊,我就算是拎着一世的清譽也最多隻能幫你頂5天,**oss不在,小差錯可是出不得,你別撞槍口上。”

“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5天夠不夠呢,如果不夠那你也只能看着辦。”

我很霸王地說完,然後在唐向華猩猩般的吼叫聲中愉快地收線,哼哼,訛我,我先讓你擔足5天的心再說!

當然輕重我還是知道的,雖然在電視臺已經坐穩了江山,但是我仍然不會輕易讓老闆扣一分一毫的印象分的。

小秦很快便趕到了醫院,拎着一大堆的孕婦用品,“樊姐,你說的我基本上都買了,你看還差些什麼,小喬等會兒找好了特護就趕過來。”

“小秦,你先有個心理準備,這些東西是買給吳曉的。”

小秦眼睛一亮,“啊,她回來了,居然還結了婚,這妮子太不夠朋友了!”

她的笑容從內心裡燦爛地溢出來,與臉上的陽光融合在一起,整個人都煥發着青春的光彩。

看着她,我的心裡涌起了一股酸澀,曾幾何時,都是陽光明媚。

“樊姐?”

我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坐下後把事情的大概都告訴了她。

小秦的眼眶微紅,“吳曉,她……怎麼這麼傻。”

我握住小秦的肩膀,穩定她的情緒,“小秦,現在最棘手的是吳曉以後的生活,她生性倔犟,旭升公司是斷不會回了,當然更不可能一味地接受幫助,我只怕她又會無聲無息地離開,她這身子可不能再折騰了。”

我一籌莫展,就算我勉強說服吳曉接受了我的幫助,只怕她心理負擔會加重越發覺得對不起我,這對她的身體有害無益。

“樊姐,這件事情交給我來辦吧!”小秦主動請纓。

我喜出望外,“這最好了,你和吳曉是好朋友,好多話你來說比較容易,好多事你去做也比較順理成章。”

我和小秦商議了大半天,終於決定開一個化妝品專賣店,產品以美華日化的cot系列產品爲主,小秦負責運作此事,說服吳曉出來和她共同創業,我則負責去和廖總接洽,墊付資金,當然這些就無需讓吳曉知道了。

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好,交代完小喬小秦後,我回到家裡收拾行李。邊收拾我邊在想:是再給鞠惠發條短消息呢,還是直接飛往b市?到了b市我怎麼參加宴會,我連那是個什麼宴會都不知道。管它的,到了b市再說!我破釜沉舟地提起行李,準備出門,門鈴叮咚響了,我一手拉開。

“你答應過我,不管你聽到任何傳聞都不可以去理,不可以插手,你現在在做什麼!”一張冰涼如玉散發着些許冷冽氣息的臉,令我扔下行李。

“鞠惠。”我欣喜如狂,撲上去挽住她,像一個孩童般只會迭聲叫喚,“鞠惠,鞠惠。”

鞠惠沒有應我,嘴脣緊抿。

我挽着她的手,聲音輕軟:“我答應過你不插手,可是我要和你在一起,什麼事我都可以不問,但是我要在那裡。”

短短的時日,鞠惠憔悴了,臉整個小了一圈,下巴瘦得尖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卻愈加的清亮,皮膚蒼白,卻帶着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如同一團奪人心魄的焰火,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鞠惠定定地看着我,我靜靜地迎着。

鞠惠鎮定的黑眸開始焦躁不安,“樊玲……”

我用一句話切斷了她,“鞠惠,換個角度,你會讓我一個人嗎?”

“我會,如果我確定你會應對得很好的話。”

“我不會,因爲我確定你不會應對得很好,沒有人可能應對得好。”

鞠惠不語,她別過臉去,嘴脣輕輕顫動。

我微微嘆氣:“鞠惠,我已經很久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你是不是想我以後也無法安睡呢?”我凝望她,有些許黯然。

室內安靜下來,鞠惠的聲音緩慢而深長,“你本不該跟這些攪在一起的。”她的眼睛帶着我所看不懂的東西,“可是我沒有辦法能勸阻得了你對嗎?”

我嘴角浮出一個安靜而美麗的弧度。

第二十五章

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宴會,從走進大廈的大門,到走進宴會大廳,我就已感覺到自己踏進了一個從過的、對我而言是極爲陌生且不屬於我這類人可以到達得了的領域。

宴會廳古樸宏大,毫不奢華,但是卻具有一種恢弘的氣勢,大廳的正前方懸掛着一幅巨型壁毯,遠看是一幅油畫,上面畫着奔騰的駿馬。

大廳搭成三層,最上面的一層是一個個的廂座,坐在上面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全場,循着那道鋪着紅色地毯的階梯而上,底下的人仰首翹望。

那種形於其外的威勢,實在是令人萬分的矚目。

這種排位法,每一個人的座位都是根據身份地位以及跟主人家的關係而設計擬定,是隻在一種領域中施行的盛宴法則。

我眼睛突地一定,那上位的其中一個廂座,有一個好眼熟的身影,威嚴冷凝……

我收回視線,蔣峰的父親……

我喝了口面前的紅酒,無聲地笑了笑,這叫啥來着?

一個眼神越過周圍的人羣投射到我的雙眸,我揚眸而視的瞬間,宛若幽藍湖面上的暗夜流光緩緩飛落下來,她悠悠地一望而過,那雙美麗至極的眼睛彷彿一個無聲的漩渦,將我捲入其中,流動的燈光,繁花淡盡,萬種靈光疾馳消逝,只有那一方側影……

清影芙蕖十里開,曉光搖曳夢雲臺,廣寒宮裡空月桂,輕許人間共徘徊。

“樊玲,樊玲。”鞠惠的聲音飄過耳邊,我手心一痛,時間和空間的存在感回來了。

我呆怔怔地撐下額頭,對着鞠惠探詢的目光傻傻地說:“劉姥姥進大觀園——樊玲版。”

鞠惠的臉上綻現笑容,今天的她亦是美輪美奐,彩雲般的華服,黑亮的長髮綰成了一個高髻,削肩,露背,尤其是胸口間的那條紅寶石吊墜繫着一枚指環,服帖地躺臥在雪白的肌膚上,燃燒着每個人的眼睛。

“小七,你那項鍊倒真是漂亮,不知道是從哪個珠寶行買的?”席間有一位太太像是不經意地問起。

鞠惠尚答,就有人自動獻上解釋,“還會有哪家,自然是tnaf珠寶行,側室的女眷,自然是習慣當人家的小妾。”

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睛掃過來,眼神如冰似寒,薄脣一張,帶着尖銳的不屑。

我的手一緊,鞠惠婉約地低下頭,裸露的背部展示出孤決。

我知道在所謂手握強權的人的心中,弱者的尊嚴在他們眼裡就像螞蟻一樣可笑,鞠惠就在這樣的“照顧”下長大。

“七姑娘現在居於末席也好歹能上桌,不過我覺得以後還是跟你母親一樣躲在角落裡,不要出來現眼了,這母女倆也能做伴。”

相觸的指尖冰涼,這時代不流行鬥士和勇士,我們只可以選擇我們可以恨的,我們恨不起的就只能無視。

在這個世界裡所謂的寬容大度往往不過是實力不夠,所謂的不予計較,不過希望對方能在自己的忍讓下,大發善心地收手。

“三姨,時代進步了,現在不興叫小妾了,叫二,不過比姘頭可是好聽多了。”

這些打扮得風姿卓約、矜貴華麗的女賓們掩口一陣嬉笑,恍如禿鷹一般。

連李連杰也說,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我以爲高貴的穿着必然映襯着高貴的人格呢,看來是我錯了。”我慢悠悠地開口。

她們一怔。

“我今天才開了眼界,所謂的大家出身的人,嚼舌根的功夫絕對是超過市井之徒的,不過二也好姘頭也罷,好歹是人家的選擇,只怕有些人連選擇也沒有,死死地抓着,到頭來卻什麼都得不到,不過是做了過江卒而已!”

她們的神情裡是難以置信的驚駭,眼裡的怒火噴薄,卻又還顧及自身儀態,“小七,你長進了,什麼下三濫都交往,等會兒我倒要去好好問問你媽,是怎麼教育你的,越大越沒尊卑!”

“三姨,”鞠惠淡淡地回答,“近來的氣候不太好,我媽身體常感不適,所以我在今天來之前,已經將她送往國外去休養了。”

那個所謂的三姨一噎,氣息不穩。

我舉起手中的酒杯,“對不起諸位,我先申明我可不知道什麼叫級別和氣派,所以如果我再聽到一句我不順耳的話,我就會不小心掉了酒杯,這酒濺落在誰的身上。”我極爲懶散地一笑,近乎頑皮地眨眨眼,“這可會是一件很糟糕很失禮也很丟臉的事哦。”

滿座齊齊地倒吸冷氣,我幾乎可以聽到牙齒咬合的聲,但是很好,沒有人敢和我這市井之徒鬥狠。

鞠惠從冷然轉而粲然一笑,笑容耀花了衆人的眼,“樊玲,我怎麼沒想過這一招?”

頑皮的光在我眸子裡一閃,“因爲我是無賴,你卻是淑女,做無賴可比做淑女容易多了。”

我等着她們的青筋暴漲,卻發現她們的視線凝定。

大廳在短暫的時間裡,靜得只有音樂聲。

我驀然回首,白色,耀眼得令我眼眸一晃。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宇陽的時候,校慶上,他也是這樣在衆人的目光之中緩步行來,奪目出衆,帶着與生俱來的光彩,令所有的人目光都凝定在他的身上,無數的仰慕和欣賞,都希望有一瞬間的目光相交,然而只有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目光只在人的頭頂上行走,淡漠地看過,眼中掠過什麼,其實都不入眼底。

三歲定老,十年如一日的這德性卻依舊有無數的人前赴後繼,可見我們生活在一個多麼注重風姿儀態的世界裡,人們對於璀璨生輝的美,總是沒有抵抗力。

我嘴角的笑容乍現,視線稍移,倪森!

我迅速回頭去看鞠惠,她驟然仰頭,杯傾酒盡。

宇陽和倪森穿過紅色的地毯,拾階而上。

倪森身在此中,渾身彰顯出一種長期處於人上的貴氣,但是卻又不帶一般紈絝子弟的浮華,周身圍繞着一種靠血腥拼出來的霸氣。

宇陽的視線驀地斜飛過來,他的眼光微微一定,突然停下腳步,墨黑的瞳孔中漾出不可思議的光,他眉宇舒展開來,犀銳的傲氣在衆目睽睽之下蒸騰,眼底含笑。

空氣慢慢地拉長,我深深感覺到它變得極細極細,耳朵上的耳環卡得我更加地疼,我弓着身子低過頭,端起桌前的酒杯無意識地用牙齒啃咬着。

“樊玲,你先到陽臺去,我隨後就來,這裡的空氣太悶了。”鞠惠斜傾着身子,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我連連點頭,腦子裡有根弦緊張得如臨大敵,餘光微微瞥過去,沒了那個人的身影,我長長吁了口氣,悄然起身前往陽臺。

陽臺真安靜,不似裡面那耀眼的水晶燈,淺淺淡淡的昏黃光暈,帶着暖暖的柔和。

我鬆懈下來,耳朵越發地疼了。唉,我早就說過漫天神鬼皆可惹,就是鞠惠惹不得。她故意整我,非要我帶耳環,我根本沒有耳洞嘛,只能用夾子夾上,中間還有個固定的耳旋。好痛哦!我偏過頭去取,弄了半天都不得其法,忽聽腳步聲走近陽臺。

“鞠惠,你這耳環把我的耳朵都夾腫了,你幫我取下來嘛……”我嘶嘶地叫疼,大行哀兵之策。

一隻手輕柔地掀開我的頭髮,長指滑過我的耳輪,輕巧地旋了下來,指節修長,指尖散發的熱度,不是鞠惠,我本能地驚到了,擡眼,攝人心魄的幽黑,宇陽!

我直接後退,左腳絆右腳,重心失衡,身子後栽。宇陽手一伸,扶住我的後背,止住了我的跌勢。我看着他,這個姿勢近乎是我在他懷裡,天崩地裂山海咆哮都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他將我垂落的頭髮捋到耳邊,“它老是愛垂下來,就別把它束上去了。”

他緩緩地俯下頭,挺直的鼻樑,完美的鼻線,一線薄薄的嘴脣,燈光下有種少年的麗色。堅毅的下巴,中式領口緊扣到最上面的扣子,領口邊彆着一枚金飾,古典的優雅,華麗得無聲無息。

他的臉離我只有三釐米,我睜大了雙眼,他的脣邊勾出很深的弧度,“還有一隻。”

他的臉在我的左頰一側,一隻手旋開耳夾,我聞到一縷琥珀香一層層地圍上來,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全身上下被這種味道所浸染,甚至有種毛細孔都會被浸透的錯覺。

一張無形的網縛過來……

好詭異的狀況,我的呼吸凝住。

“好了。”一股溫熱的氣息繞過耳邊,閃動的星眸明耀亮澤,閃得我恍有隔世之感。

“我比較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我嘟囔着。

他的臉頰出現笑紋,他疏離的眼角變得生動,嘴角翹起的弧度足以說明他現在心情很好,莫名的愉悅。

他微一用勁,扶我站直了身子。

我剛想說“謝謝”,卻冷不防想起他的話語,一時間只能靜靜地佇立。

“宇少,”一個沉峻的身影闖入陽臺,打破了安靜,“倪森被警察帶走了。”

我和宇陽均是一震,對視一眼,齊齊奔向大廳。

倪森正從階梯上下來,鞠惠站在席間,遙遙相對,濃重的華服在遠望之下似一碰即散的彩雲。

宇陽站在了倪森的面前,“警官,我會陪他一起去警局,這手銬就不必帶了吧。”

兩個警察相視一眼。

“有什麼事我負責。”宇陽的聲音裡有着難以忽視的威壓。

一個警察打開了倪森的手銬,“宇少,別讓我們太爲難。”

倪森緩慢地走過來,每一個跨步裡都帶着主控者的強勢。

我站在鞠惠的身邊。

他俯看着鞠惠,那雙深邃幽暗的雙眸更像是一個潛伏在黑暗中的獵者,燃燒着獵獵的火焰,“鞠惠,原來你還是哭的時候最美。”

空氣中的壓力遽增,陰厲之氣彷彿從黑暗深處升起。

鞠惠淡然一笑,這一笑,繁華落盡,無人能夠形容得出這一刻的悽清寂落之豔,她舉起手反轉,摘下,項鍊一點一點地離開她的身體,像抽絲一般,上面似有千鈞重量,攥緊項鍊的手指,終於決然剝離。

倪森的瞳孔最深處的黑色,如潮汐漲落。

鞠惠將項鍊放入了倪森的手中,“無論是你欠我的,還是我欠你的,今天都兩清了,我們永不再見。”鞠惠聲音如水,語調中沒有愛沒有恨,喜怒哀樂一併皆無。

倪森握着項鍊的手般收縮,彷彿是一塊烙鐵放在他的掌中,迅猛而不容置疑帝痛從指尖傳遞到胸口,他深幽的眼睛裡像是有什麼被打碎了,滿眼的狼藉。

我感覺到周圍的空氣急遽稀薄,較之先前的陰厲黑暗,現在是真正欲置人於死地的冷。

“方鞠惠。”低沉再低沉的聲音,明明是近在咫尺的人的喉嚨裡發出,卻一點都不像人的聲音。

鞠惠從項鍊上收回眼光,她的眼光停駐在倪森的臉上,一眼,似乎那所有的愛都在這一眼,似乎這一眼便消盡了所有的愛。

她轉身離去。

我隨之而出。

鞠惠站在浩淼的夜空之下,夜空平靜得如一塊的黑色鵝絨,不知哪裡有隱隱的喊聲傳來,被風撕裂成斷斷續續的殘音,零零落落地散在夜空裡。

在某個深秋的涼夜,有一個女孩發誓要愛他一生,守他一世,如今,她親手埋葬了自己的誓言,她對他說“永不再見”。

空庭起風,冷冷的空氣灌進我的肺裡,一陣空蕩。

是夜,鞠惠離開了b市,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太想我。”

夜空中飛機引擎發出的轟鳴聲,一道長長的上升線劃開夜色。

自此,我們天各一方。

第二十六章

回到f市,我先去了醫院,剛到吳曉的病房門口,就聽到病房裡傳來一陣歡聲笑語。

“樊姐!”小秦和吳曉見到我很是開心。我發現吳曉的臉上有了些血色,看來恢復得頗有成效。

“在聊什麼呢,這麼開心,分享一下。”

吳曉看了小秦一眼,兩人異口同聲地說:“秘密。”

小秦的左眼輕微地眨了一下,我心頭一定,看來事情已經順利辦好了。

我笑起來,“膽子整大了啊,兩個小皮猴聯手欺瞞上司,造反哪!”

在醫院呆了一個多小時,直到特護提醒吳曉到休息時間了,我才和小秦離開。

“小秦,最近你見到蔣峰了嗎,他怎麼樣?”

小秦微微蹙起眉,“樊姐,我最近沒有見到蔣峰,你出差之後,他也出差了,據說是和柏臺一起去的,到今天都還沒有回來。”

我長睫斂動,映着日光,心裡若有所思。

“樊姐,有一件事……”小秦欲言又止。

“什麼事啊,這麼爲難我們的小諸葛?”

小秦的目光遊移在睫毛下,“監獄裡的……李倫……送來一樣東西。”小秦從包裡取出一個信封,“樊姐,你看……我不敢擅自處理……”

我默然良久,接了過來,隨手扔入包裡,“以後他的東西一概不接,不必再告訴我。”

時光彈指而去。

中午12點,辦公室的電話準時響起,我連看都不用看,肯定是那個討債王,唐向華。

“大衛-湯得魯夫先生,你今天又想去哪裡吃呀?”我拿起話筒認命地問。

“老闆,是我。”蔣峰清澈的嗓音從電話裡傳來。

我一愕,眼中光華綻現,“蔣峰,你回來了,在臺裡嗎?”

“沒有,我沒回臺裡,我在遊樂中心。老闆,我在遊樂中心的溜冰場等你。”

蔣峰聲音有一些奇異……

“樊總。”

我回過神來,差點忘記了坐在對面的馬龍,“馬龍,你剛纔說什麼?”

馬龍看我一眼,勉強笑了一下,“樊總趕時間吧,我下次再詳說好了,反正我也還要再調查落實。”馬龍起身離開。

我對自己搖頭,每次都在《世紀家園》的這個欄目負責人面前失態,他剛纔好像說什麼高氏地產……不管了,我的確是趕時間。

風清涼,溜冰場像一個純銀的世界,他就站在那裡,離我不到30米,穿着牛仔的他,氣韻清清朗朗。

我駭笑。

只見他向我揮了揮手,然後揹着手,身形流暢地向我滑過來,他的頭髮在風中獵獵飄動,有點蕭瑟有點溫暖。他的速度極快,在即將靠近的距離裡張開了雙臂,我側後兩步,在他衝過來的時候抓住他的腰旋轉出一個極漂亮的舞步。

我望着他,“小孩,撞壞溜冰場的欄杆,會被罰款的。”

他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彎彎的眉眼下,光彩四溢,“老闆先替我付,以後我的薪水全交給你領。”

篤篤!

我敲了他兩個清脆的爆慄,“想用以後的薪水扣還,也要看看老闆答應不答應。”我從袋子裡抽出圍巾,這個小孩畏寒,尤其是脖子,一冷就縮,我把圍巾給他繫上,他的頸項上掉出一個掛飾,一把折鐵花紋的小劍,環首銀柄楚式青銅,非同一般。

“這是柏臺送給我的禮物。”

“劍鋒所指,所向披靡!是個好禮物。”

“不僅如此,還有——勇氣是一把隨時出鞘的寶劍,要把它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劍有雙刃,劍刃剛強,劍脊,剛柔並濟,纔不會傷人傷己。而對於一個男人來說,責任和勇氣同樣重要。”他的話在獵獵的風中飛揚,映照出他眉宇間的那股傲然銳氣,豪氣天縱,那份驕傲和無懼在太上老君的練丹爐裡熬成了正果。

我看着眼前的這張年輕臉龐,他褪盡了一點青澀的遲疑和執拗的痕跡,俱是英姿少年所具備的那種果敢與自信,雄鷹展翅,御風而行!

璞終磨成了玉,最後的那一痕冰跡,終於融爲了春雪。

面對這樣的改變,我有一點悵然,然而更多的是欣喜和快慰。

“老闆,柏銘濤的確是一個很man的男人。”蔣峰的眸光凝定,黑得奇異,“但是——他是明日黃花,我是明日朝霞!”

笑容在蔣峰的臉上奕奕生輝,“老闆,你還欠我一個擁抱。”

我看着他,有些東西呼之欲出,我張開雙臂抱住了這個少年,帶着全部的溫暖和保護,我的眼角溢出絲絲傷懷。

蔣峰的頭靠上我的肩膀,黑亮的髮絲輕輕晃動,鼻息悠長,他慢慢地蹭着,眉頭抵上我的肩窩。他的聲音緩慢而清晰,經過了深思熟慮,“老闆,數位媒體學院接受了我的申請,我要去英國。”

我擡頭看着天空,風已息止,雲的形狀多彩多姿,我的眼睛裡騰起一片細碎的水光,我綻開笑容,將情緒摺疊進燦爛之中,壓入心底,一點一滴地將臉上佈滿適當的笑容。

蔣峰用力吸了一口氣,鼻音已是很重,“老闆,給我兩年的時間,兩年後我一定回來。”

在這喧囂的滑冰場上,周遭的人不時地回過頭來看,而他就這麼靠着我,安靜而逸然。

他終於擡起了頭,目光相遇的那一刻,他在對我微笑,他甚至還調皮地眨了下眼睛,然後轉過身去,在轉身的時候他輕輕地說了一句,“不要來送我,老闆,我不想說拜拜,這樣就沒有分離。”

他昂然而行,飛向那目不可及的遠方。

我獨站在窗子前,雨已停歇,殘雨從檐角斷續地滴落,滴滴清脆地摔在窗沿上,一滴,兩滴,三滴,我默默地數着,阻礙所有雜亂的心神。

一隻菸灰缸無聲無息地放置在窗臺,“兩千滴水可以滴滿它,這樣比一滴滴數來得快些。”

“柏臺。”我的眼睛裡是動盪不息的光波,心中五味繁陳。

他的眼眸中流露出自然的關切,“樊玲。”他深不見底的聲音,在對我說,“對不起。”

我一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怔住。

我看他,眼睛定定地盯着這個清貴自傲,內斂得有如岩石一般的男人,他正反剪着手垂眸與我相視,瞳孔的深處泛出一點一點溫暖的光澤,如被燒灼一般,我近乎慌亂地移開了眼睛。

“柏臺,我雖然難受,但是我還失理智,你做得很好,很對,我沒有託錯人。”我輕緩而溫柔地說,“只有張開翅膀飛翔的小鷹才能找到他真正奠空。”

“即使這樣,我也應該先讓你有個心理準備,他是你的小孩,你用盡心血去撫平他的傷痕,費盡心思補綴他的翅膀,我知道你捨不得。”

“我更不捨得他只做旭升公司的蔣峰。”

柏銘濤的笑容淡如細細的流水,很是動人,“你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給我一記回馬槍。”

我抵着窗框,眼睛裡仿如鑲滿了閃亮的鏡子,聲音如珠如翠,“我用盡心血撫平他的傷痕,費盡心思補綴他的翅膀,而你——太上老君開方配製七七四十九味丹藥渡他成果,如今他雄鷹展翅,翱翔九霄,再多不捨又算得了什麼。”

柏銘濤漆黑的瞳仁裡華彩頻閃,在我臉上逡巡片刻才閒閒地道:“今晚你請客。”他笑意深深。

我眉間微微蹙起,看似不解地偏過頭看他,“柏臺,這一缸真的是兩千滴水?”

柏銘濤的眼神諱莫如深,聲音一貫淡定,“我胡謅的。”

流水淙淙,燈光穿過三角梅的紫紅色,使之變成了透明的煙紅色,纖細的脈絡清晰可見,清風搖曳着淡淡的芬芳,柔和的光點一閃一閃晃動在衣襬間,周圍的人們在這自然而浪漫的氛圍中愉快地交談着,時而發出笑聲。

好地方啊。

我側臉去看柏銘濤,“柏臺,以後品味下不來,你可得負責。”

身處在如此舒悅的環境裡,柏銘濤也很輕鬆,將大衣遞給侍應生。

一雙沉靜而富有愉悅笑意的眼睛看着我,“好啊,現在馬上離開,我負責把你的品味降下來。”

我微笑,“你沒聽說過請神容易送神難嗎?”

柏銘濤點點頭,“我只知道今天你請客,我可以盡興地點。”

啊,將軍!

柏銘濤看着我的臉色,禁不住輕笑。

我眼珠一轉,“那也沒關係,被抵押到這裡洗碗,我沒問題啊,可是柏臺你有沒有問題呢?”

柏銘濤一頓,“我覺得還是走比較安全。”

他作勢的感覺,讓我笑彎了腰,這誰來做都很正常,可是由他來做就很戲劇……

“樊玲。”

一聲熟悉的聲音,笑容定格,我直起腰,真可謂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宇陽。”我打招呼,不知爲什麼竟有種莫名的怯懦。

心中忽地一驚,他回來了,那麼倪森呢?我四處巡望,沒有,心稍稍安定下來。

柏銘濤和宇陽打招呼,恍如第一次相見,社交禮儀無懈可擊。

宇陽如一貫的炫目,他露出一個極淺淡的笑容,可是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神情,卻讓我心底嘩地翻了個個。

“柏先生,你們訂的是502房,請跟我來。”

宇陽退到一邊,“我就不打擾兩位了。”他的語氣讓我不由得駐足,他轉身而去,他的背影太挺拔,太有張力,給我一種刀鋒般的感覺。

“別擔心,我認識這個店主,真的付不起的時候,可以賒一下賬的。”

我的思緒被拉回,表情一動,“這個不會也有大秘密吧。”

柏銘濤一怔,明白了我的意思,言語含笑:“你用腦過度。”

精緻的菜餚列滿梨木桌上,散着淡淡熒光的酒液在我指間搖盪,頭髮有些鬆軟地垂下來,鬢角一縷搭在肩上。

我言之有憾地說:“可惜上次從s市走得太急了,我都忘了買鑰匙扣。”

“爲什麼要買鑰匙扣?”柏銘濤不解,“這個東西好像到處都有吧?”

“不是,要到每一個地方買當地的纔有意義。”

柏銘濤請教的眼神。

“因爲那意味着要回家,有家可以回啊。”

柏銘濤瞬間閃神,而後他笑了笑,“還有機會,s市始終是在那裡的。”

我點頭,“對哦,下次假公濟私再去一次。”我猛想起他的身份,不禁咋舌,趕快轉移話題。

“柏臺,對於新編的廣告時間表和近期的廣告部的工作,你有什麼意見?”

柏銘濤放下筷子,“弗氏經濟學理論的核心,政府不干預經濟。”

我雙手握杯,眼睛一閃,“不與政府相關,那以新聞系學長的角度來提點意見呢?”我殷切地看着他。武術上有云,直拳不行咱們就勾拳,勾拳不行咱們就來黑拳。

柏銘濤看我,眼角已掩不住笑意,終於他放聲大笑,“樊玲啊,你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成功氣質可有休眠的一刻?”

我無辜地看着他,脣角的弧度被我技巧地掩蓋掉。從國之策到企之策,許多智慧果然都是相通、相容的。柏銘濤給出的意見獨特而精闢,大大填補了我所不確定的空白處。我喜而忘形,揪住他一一討論。和智慧的人在一起溝通成本極低,話說到半句,他就明白了困惑我的問題。

一場飯局變成了討教會,餐桌上的吃飯聲變成了刷刷記筆記的聲音。我記錄了一串之後,終於擡起頭來,感慨萬分,“是不是學新聞的都有做廣告奠賦呢?”

柏銘濤眼瞳閃過一絲光暈,隨即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向我,“你是在自誇還是在誇我呢?”

我沉思了一下,“二者兼而有之。”

兩人相視而笑。

從餐廳走出來,柏銘濤去開車。一輛銀灰色的車靜靜地停靠在路邊,昏黃的光線照進那茶色的玻璃,隱約看見一個熟悉的側面,兩旁飛逝的車燈在他那張俊美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竟有種淒涼的溫柔。

今天的風微涼,但是吹久了卻是一點一點地滲進皮膚裡,陰澀而冰寒。

“上車吧。”柏銘濤打開車門。車駛過,宇陽的視線平掃過來。刷,兩車交會,瞬間駛離,像一場無聲的默劇,有一種強烈的震撼。

辦公室內,我把小秦交上來的合同遞入她手,簡潔地對她說:“小秦,這個合同的金額你多寫了個零,你再拿回去看看。”最近她的工作效率急劇下降,從不可能出現的低級錯誤頻頻發生。

小秦低垂着頭,無聲地接過合同,失魂落魄,六神無主。

我靜靜地看着她,低聲地問:“小秦,先休息幾天好不好?”

小秦搖搖頭,澄澈的眼珠子像極了緩緩流動的兩汪黑潭,深得讓人看不清,她動了動嘴脣,但是一個音也沒有發出來,她拿着合同走出辦公室。

我的脣際牽出一點苦笑,依稀間聽到誰的聲音,乘風而來,在耳邊盤旋迴蕩,久久不去。

門突然被推開,小秦返了回來,她大步走進辦公室,抿緊的嘴角顯現出決心,她按住桌子,雙目灼灼地看住我,“樊姐,我要去英國。”異常堅定的語氣!

我的視線穿過雨幕,今年的雨水豐沛,人間溼意氤氳。

我站起身,手攬住小秦的肩頭,笑嘆:“唉,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青春年少幸福時光,有什麼比陪着所愛的人更重要的呢,青春本應如此張揚。

轟,小秦滿臉通紅,直紅到鬢角,連耳垂都變成了粉紅,“樊姐,樊姐……”她又羞又窘。

我收起了戲謔,脣邊漾起溫柔的微笑,“小秦,有你去陪着他很好,能夠在最好的時光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是最難得的。”

“我知道了,樊姐。”小秦的眼睛閃爍着動人的光芒。

飛機場裡匆忙的腳步,廣播的催促,人行走間帶來的清寒氣息,行李箱拖過的聲音,它們交織在一起,是一曲離歌,邈遠而惘然。

飛機凌空而去,我站在原地默默地注視着,心底忽然浮起一句:“神州子弟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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