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冤屈

“等等,”孫睿鳴撐住門板,臉上流露出幾許不悅,“身爲里長,難道出了這樣的大事,都不理論麼?”

老頭冷笑一聲:“命案?這年頭天天出,日日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有什麼好理論的?難不成百姓家裡隨意死了個人,里長都得立馬趕過去?”

孫睿鳴怒火中燒,仍強制着自己的脾氣:“不理論是嗎?好,日後可千萬別後悔。”

孫睿鳴說完,轉身調頭就走,那老頭兒立在門裡,對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冷哼一聲,重重地關上門——這人,還真把自己給當成一回事了?

卻說孫睿鳴氣乎乎回到馬車旁,感覺自己積壓了一肚子的火氣無處發泄,又不便向董小南說,只自個兒衝到一棵樹旁,對着樹幹重重地擂了幾拳。

倘若那裡長真不過問此事,自己也只好去縣裡,倒要看看縣裡怎麼個情形,怎麼個說法。

孫睿鳴思及此處,復又上了馬車,董小南因見他面色不虞,因道:“夫君?”

“沒事。”孫睿鳴擺擺手,不管怎麼說,他也是見過大世面的,倒也不會因爲這點子事跟自己財氣。

駕着馬車,翻過幾座山坡,又過了一段長長的邑道,終於到了縣城。

進縣城一看,卻見裡面車來車往,倒也十分地繁華,孫睿鳴找路人打聽清楚去縣衙的路,便將馬車駛了過去,近前一看,卻見那縣衙大門外蹲着兩隻石獅子,看上去倒也格外地威武雄壯,孫睿鳴略略思忖了一下,還是把董小南送去一家客棧,將她安頓好,然後自己走出客棧,再一次來到那縣衙外,他在縣衙外面來來去去了好幾趟,但見縣衙門口風清雅靜,連個人影都不見。

看樣子,自己倘若就這樣,冒冒失失地跑過去告狀,後果如何尚難預料,唯今天之計,不若先找個茶樓,藉着喝茶的功夫,打聽這縣官的官聲。

主意拿定,孫睿鳴便挑了斜邊上一家茶樓,一上到二樓,小二便殷勤地迎了上來:“客官,裡面請。”

孫睿鳴點點頭,挑了桌靠窗的桌兒坐下,從這個位置上瞧去,那縣衙院子裡的一切剛好能盡收眼底。

“客官,來點什麼?”小二滿臉帶笑地道。

“一壺上好的鐵觀音,再來碟松仁兒。”

“好咧。”小二快活地答應着,轉頭去了,不一會兒便將茶和松仁兒都送了來。

孫睿鳴便坐在那裡,一邊慢慢地磕着松仁兒,一邊淺淺地品着,兩眼卻眨也不眨地看着縣衙內。

“羅大爺,”旁邊忽然響起說話的聲音,“您這是來第幾遭了?”

“十,十遭了。”

“都十遭了啊,您老可真有耐性。”

“那趙員外,把您家的地給還了嗎?”

“還什麼呀,非但沒有,還把我這右腿給打瘸了,你們看,你們看。”

“那您老還幹嘛——”

“我就不信這個邪了。”姓羅的老頭子重重將桌案一拍,“那大堂上掛的是什麼?明鏡高懸,明鏡高懸啊,難道都是哄人玩的?”

夥計抿着脣兒笑,眸底帶着一股子通達世事的圓滑,仍然熱情地招呼道:“大爺,您坐,您坐,我給您沏壺熱乎乎的大碗茶來。”

孫睿鳴旁聽了這麼一耳朵,故此暗暗地思忖起來,然後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夥計,添水。”

夥計提着壺過來,看他杯裡卻是滿的,心下疑惑,但他是個靈透人,並沒有吱聲,孫睿鳴從桌子底下將那錠銀子悄悄地塞給他,夥計臉上堆着笑,剛要推辭,卻聽孫睿鳴壓低聲音道:“跟你打聽個事兒。”

夥計這才悄悄地把銀子

給掖回了袖中,異常謙和地道:“您說,您說。”

“就那個羅大爺。”孫睿鳴側頭朝旁邊示意,“他是——”

“唉,”夥計只以爲這是個好打聽的主兒,因而只當一樁笑談說去,“要說他,倒也是個苦主,無兒無女,只靠着幾畝水田過日子,孰料三月前孫財主看上他家的田,硬是要買,這羅大爺偏生是個犟脾氣之人,不管孫員外出多高的價都不肯賣,說是留着將來防老的,孫員外一氣之下,告訴里長,硬把他家的地兒給拿去了。”

“拿去了?”孫睿鳴表示不明白,“這各家各戶的兒,不都是縣裡事先劃明白的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那不過也就當官的一句話嗎?”

“如此說來,縣太爺和里長,以及什麼員外,是串通一氣的?”

“什麼串通一氣不串通一氣?”那夥計眼裡全是笑,“他們啊,是和這個一氣。”

說完,他指了指自己的衣袖。

孫睿鳴淡淡“哦”了一聲,表示自己明白了,擺手讓夥計離去,然後繼續喝茶,卻陷入了沉思之中。

看這樣子,地方上鄉紳勾結乃是不爭之事實,細思這倒也不奇怪,一來事情不大,二來官吏們欺鄉民無知無識,縱然把他們怎麼樣了,他們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都說父母官父母官,原來父母官是這樣當的。

看來,縣衙門自己不必去,那紅妹子的屍體,若無人收,只能任她爛在屋裡。

孫睿鳴思忖半晌,放下茶錢出了茶樓,到城中找了家棺材鋪,給付銀子後,如是這般和老闆交代了一番,老闆點頭,應承去辦,孫睿鳴這纔回到客棧裡,董小南見他一臉鬱郁,因近前問道:“夫君,瞧你這模樣——”

“小南,你先去歇息,我自己好好想想,想想。”

孫睿鳴言罷,走到窗戶邊,看着遠處灰濛濛的天空,呆呆發怔。

自從受師傅點化之後,他一心想着做一番匡世濟民的大事業,如今事業果成,但不知道爲什麼,看着這紛紛擾擾的世間,他心裡卻並不怎麼覺得快樂。

“睿鳴,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董小南湊過來,輕輕替他揉捏着肩膀,“其實,你做得已經足夠出色,又何必,自尋煩惱呢?”

“我是在自尋煩惱呢?”孫睿鳴嗓音低低地道。

“當然。”董小南很少羅嗦一回,這次便將他摁在一張太師椅中,輕輕點着他的鼻頭,“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了,想讓世上每個人都變成聖賢,你覺得,那可能嗎?”

“爲什麼不可能?”

“你啊。”董小南忍不住又嗔道,“就是書讀得太多,書都是給世間大智大賢者們看的,俗常人哪裡明白這些?”

“那,他們知道什麼?”

“自然是酒色財氣啊。”董小南忍不住道,“我的呆相公,難道你不明白嗎?就像二夫人,就像大宅院裡的那些下人們,或者說,更多的人,都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他們是從來不去思考明天,也不去思考未來的。”

“夫人。”孫睿鳴輕輕握住她的手,“怎麼聽你這話,倒是比爲夫更通達人情呢?”

“傻相公。”董小南又拿眼瞪他,“這天底下的閒事,哪裡是你看得過來,管得過來,顧得過來的?就算你是宰相,目光所及此處,也只是那麼小小一片啊。”

“是啊,”孫睿鳴點頭,“所以,我也極想從這萬千人當中,簡拔出一二良材來,讓他們好好爲國所用。”

“良材肯定是有的。”董小南又寬慰他道,“只是你萬不能急,一路走,一路慢慢尋訪便是。”

“好。”

孫睿鳴難得地服了一次軟,“爲夫聽你的,爲夫全聽你的。”

“這就對了。”董小南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一下,“快洗洗,安安靜靜地睡吧。”

在董小南的勸說下,孫睿鳴總算是放開了懷抱,洗了把臉後,上牀十分舒適地睡了過去。

大約是走得太累的關係,他在牀上一躺,至第二日正午方纔醒來,外面的太陽已經老高,孫睿鳴撩開牀帳,卻不見董小南,不由有些着忙起來,趕緊披衣而起,剛一推開房門,卻見董小南滿臉含笑地站在門外。

“小南?”

“快吃早點。”

董小南走進屋裡,把早點放在桌上,孫睿鳴洗了手,在桌邊坐下,先拿起個包子放進口中。

“怎麼樣?好吃嗎?”

“好吃,好吃。”孫睿鳴連連點頭,兩人正說着話,下面忽然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兩人相對一怔,然後,孫睿鳴讓董小南呆在房中,自己開門下了樓,卻見幾個相貌兇惡的男人,正在打砸店內的東西,而店老闆和夥計都抖抖索索地站在一旁,半句不敢吱聲。

“這是怎麼回事?”孫睿鳴一聲中氣十足的震喝,把所有人的視線,都引至他身上。

“老闆,你看看你這什麼包子,裡面還有骨頭,扎着大爺的牙,難道不該配嗎?”

老闆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各位爺,各位好漢,小人做的是肉包子,有骨頭……不,不,不奇怪……”

“肉包子?”內中一名大漢伸出手,把老闆的下巴給擡了起來,惡狠狠地盯着他,“人肉包子?”

老闆的臉色都嚇白了,趕緊道:“大爺,您,您這話說得……”

“算了,不跟你廢話。”對方把手一揮,“不管怎麼樣,大爺我嘴裡的金牙給崩掉了,你得賠!”

“賠,賠多少?”

大漢豎起一根指頭晃了晃。

“一百兩?”

“一千兩!”

“一千兩?”老闆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小店是小本經營,哪有一千兩?”

“沒有一千兩?”大漢眼珠子轉了轉,然後從鼻孔裡挖出坨污垢,塞進老闆口中,要他強行嚥下去,然後慢悠悠地扯開一個笑容,“也成,那就把這家包子鋪抵給我吧。”

“大,大大爺,”老闆這才明白過來,敢情對方根本是衝他這包子鋪來的,但他左思右想,卻也沒鬧明白,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了哪路神仙,當下只得哭喪着臉道,“大爺,您就饒了小的吧,這家包子鋪,是小的安身立命的根本哪,要是沒有了,那小的……”

“給你幾條路,第一,繼續在這店裡做包子,第二,去別處做包子,你不是很會做包子嗎?天下的包子鋪可不只這一處,你不在這家做包子,可以在另一家做包子,總之,餓不死你的。”

老闆無話可說,腦袋一點點耷拉下去,最後低低地道:“那,可不可以容許小的,收拾收拾。”

“不用了,我會讓人替你收拾清楚。”

那大漢說完,朝身後的人一招手:“兄弟們,上樓去,替宋老闆收拾傢伙!”

後面幾個粗漢子應了聲,擡步便朝樓上闖,卻聽先前說話的書生又道:“慢着!”

領頭的大漢眯縫着雙眼,斜瞥孫睿鳴一眼:“此事不與你相關,你也莫管,只管吃你的包子去。”

孫睿鳴冷冷一笑:“你說老闆肉包子裡的骨頭,磕壞了你的金牙?”

“啊。”

“金牙呢?壞了的金牙在哪裡?”

“找不着了。”

“那你嘴裡的狗洞還在吧?”

(本章完)